第6章 未歸人(三)

第006章 未歸人(三)

小太監跟着細聲細氣地重複:“宣廷尉丞源尚安觐見!”

源尚安整個人為之一顫,站起身的那一刻甚至打了個趔趄,險些摔倒在地。他顧念着不能禦前失儀,連忙強迫着自己冷靜下來。

可源尚安依舊能感受到自己的心砰砰作響,猶如戰鼓。他跟着那名小太監到了臺下,跪拜道:“微臣源尚安叩見陛下。”

“你哥哥打了勝仗,如今回來了,”永熙帝笑着看向源尚安,“朕知道你們兄弟二人分別多年,所以朕今日成全你們,讓你們見上一面。”

源尚安眼眶發熱,幾乎要淚如雨下,他忍着哽咽聲,顫顫巍巍地一拜到底:“微臣謝陛下隆恩。”

話雖如此,兩人卻依舊跪在臺下,不敢有任何越界的動作,源尚安分明能聽見自己加快的呼吸聲,卻全然無法分出一刻目光留給源素臣。

只見高臺上的永熙帝笑着沖源素臣招手,喚着他的小名以示親昵:“阿歸,你上前來,叫朕好好瞧瞧。”

源素臣謹慎地挪了挪位置,又道:“承蒙陛下厚愛,微臣愧不敢當。”

永熙帝含笑道:“有道是虎父無犬子,你父親鎮守邊關多年威名赫赫,你自然也是我大魏的少年英傑。朕聽聞去歲流寇作亂,你也跟着奚将軍一道奮勇殺敵,大顯身手了一回,是不是?”

聽起來像是對源素臣的贊揚,但源尚安知道他眼下是個什麽身份。沒有人敢讓人質沖在前面與敵軍搏殺,因為萬一出了意外便沒法交代。因此源素臣雖然從軍數年,卻并未統領過兵馬,只不過是個挂名。

這話明褒實貶,源素臣卻像是壓根沒聽出來,只高興道:“陛下盛贊,倒叫微臣有些無地自容了。”

永熙帝見他如此,便越發滿意,又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朕看你這樣,将來也定是有大出息的人。不過你也離家多年了,許久沒見過家裏人了吧?”

源素臣笑道:“京城繁華熱鬧,遠勝敕勒川,微臣能一覽盛世之景,自是感激不盡。這些年跟着奚将軍南征北戰,微臣的心思全都在戰場厮殺上,哪有空去想這些閑事。”

他說這些話時,源尚安小心翼翼地分出一刻眸中餘光來想窺探他如今的面容,雖然尚未看到正臉,但側容的線條流暢漂亮,鼻梁高挺膚色白皙,又是二十來歲的大好年紀,料想正面也絕不會差到哪兒去。

源尚安很快收回了目光,轉而低頭沉思,永熙帝病了許久,今日是頭一回出宮,此刻不止是朝中大臣在趁機查探局勢,只怕漠北柔然和南朝齊國也會密切注意宮中動向。

方才他也不僅看了源素臣,也暗自端詳了番如今坐在兩側的人,從服飾上猜到了今日前來面見永熙帝的不只有滿朝文武,更有漠北南朝兩國使者。

永熙帝略微擡手,示意源素臣和源尚安起來回話,就在兩人起身立穩的那一刻,忽有一人開口笑道:“素來聽聞源将軍戰功赫赫,威名遠揚,今日一見少将軍這般模樣,才知中原所言虎父無犬子誠不欺我。”

源尚安循聲望去,從此人衣着推測他該是柔然使者,源素臣起身回禮道:“使者謬贊,下官着實不敢當。”

那柔然使者朝着永熙帝抱拳,随後道:“不久之後便是除夕佳節,外臣奉單于之命,特來獻珍寶于陛下,還望兩國永結盟好。”

永熙帝點了點頭,高紉蘭這才叫人上前收了賀禮,他也略微看了一下,隐約聞見了匣子裏一股草藥味。

他眼珠微轉,面上還是裝作無事,命人收下去之後道:“倒是難為貴國一片心意了,如今陛下已然好轉,想來這匣子裏的東西怕是一時半會兒用不上了。”

柔然使者道:“心意而已,送到之後用在何處,又何時使用,全憑陛下。”

說到藥材便難免令人想到疾病,他此次前來本就是替柔然單于查探虛實,但直截了當未免引人警惕,他暗自掃了一眼在場衆人,随後朝着源尚安微笑開口道:“方才只顧着少将軍了,未曾注意這邊,想來閣下該是源二公子了吧。”

源尚安躬身回禮:“正是。”

柔然使者一副關切語氣:“我觀二公子氣色略顯憔悴,不知可是近日來風雪太盛的緣故?”

“勞煩使者挂念,”源尚安道 “我這身子骨一向如此,早已習慣了,也沒什麽大礙。”

柔然使者卻道:“二公子這話可不能這樣說,身體康泰乃是第一要事,如何能不以為意?若是不顧身上舊疾強撐,難免會耽誤病情啊。”

永熙帝輕咳了聲,臉色微沉,心頭仿佛忽地被針尖刮蹭了下,柔然使者的話可謂是一語雙關,他聽了如何能心裏痛快。

“啊,不過想來二公子對于此事自有決斷,外臣方才所言怕是多慮了,還望二公子不要放在心上,”柔然使者又道,“實不相瞞,我們單于一向敬重忠良,忠臣定得我單于厚待絕不讓其受屈,外臣也一直仰慕忠貞之士,見源将軍和其子為國驅馳整整十五年,即便立場不同,卻也難免心懷敬意。”

“想來二公子抱恙在身,這十多年也不容易,所以剛剛不由自主多關切了幾句,還望二公子不要介懷。”

雖然他字字句句都是在勸源尚安不要放在心上,可每句話卻都是在暗示源尚安絕不能淡忘昔日手足分離之苦,更不能忘卻這背後的始作俑者。

但事關帝國顏面,有何苦楚他也都得盡數咽下。

源尚安喉結微顫,幾乎是剎那間就調整好了心緒:“在下資質平平又天生體弱,而大魏人才濟濟,能臣名将不可勝數,因此只能位居末流。方才聽聞貴國單于如此禮賢下士,想必如今漠北境內定是能人輩出,不日便可重整基業,一展雄圖了。”

他自知父親駐守邊關多年震懾柔然,不僅令其多年不敢南下侵犯,還讓柔然連折了兩員大将。如此威名之下,邊關早就多年不見烽煙戰火了,否則今時今日他們也不會一并和南朝使節前往拜谒永熙帝。

在座剩下幾位使臣聽到此處不由垂首隐隐咬牙,面色隐有不快之意。

柔然使者嘴角微動,意識到此人絕非看起來那般病弱可欺,頓了頓才和源尚安對視:“既然大魏人才輩出,那今日微臣倒想攜人讨教一二。”

源尚安下意識朝後看了一眼,見永熙帝并無反對之意,才道:“使者好意,我等自是奉陪到底。”

柔然使者側身一讓,命人呈上來了幾團纏繞着麻繩:“此物名叫千千結,乃是我漠北民間盛行的一種游戲,誰能最快解開繩結便能取勝。”

說罷,他随手取了一團當着所有人的面迅速拆開,兩條顏色各異的繩索躺于掌心,他舉起手掌面向永熙帝道:“外臣不才,只是随手一拆,想來大魏該有賢能之人遠勝微臣才是。”

此言一出,在座的魏國文武神色各自不同,間或有幾聲低語,似在讨論如何破解這道難題。

源尚安從前也沒見過這種游戲,況且纏在一起的繩索本就難解難分,人越是拆不開便越急躁,到最後全然不是被這麻繩難倒,而是被心氣逼瘋失态。

身後衆臣也是一陣又一陣的目光交彙,卻自始至終不見有人主動請纓。

見此柔然使臣道:“素聞大魏人傑地靈,如今這小小繩索,怎麽卻絆倒了諸位?”

源尚安啓唇正要說些什麽,身後卻已然有人朗聲笑道:“我等了許久,還以為你們要出什麽刁鑽難題呢,不過是幾條粗繩,材質還一般,也值得拿出來見人嗎?”

源尚安驀地擡頭看人,這不看還好,一看他便愣住了:這人劍眉壓眼,睫毛長而濃密,膚色白皙如玉,五官仿若精雕細琢,一雙深邃眼眸裏銳意逼人,閃爍着琥珀色的光芒。他整個人仿佛一把靜待出鞘的凜冽刀鋒,半點沒有武人的粗野暴戾之感。

何止是俊美,簡直堪稱天人之姿。

源尚安腦中登時一白,霎時間只莫名其妙地剩下了四個字:驕狂絕豔。

源素臣走上前來,身側聲音卻在繼續:“看少将軍這般模樣,想來是勝券在握了?”

“不勞太尉費心,”源素臣沖人略微致意,“微臣有一妙法,可解此題。”

說罷他抽出腰間佩刃,白光閃爍而刺目,在衆人還未完全反應過來之際,瞬息便将繩結斬為了幾段。

源素臣啪地随手一扔,完全不顧柔然使者已然變了臉色,朝着永熙帝抱拳道:“陛下,微臣粗俗,只覺得沒必要在這種無意義的細枝末節上浪費時辰。”

他擡眼看了下柔然使者,眉間盡是輕狂矜傲之意:“微臣見識短淺,粗俗鄙陋,還望使者勿怪。這繩結解法多的是,我大魏在座朝臣哪個不會?只是無需花神思在這等微末之事上罷了。”

太尉宗楚寧叫了他一聲,含笑道:“少将軍果真是沙場出來的人,一身疏狂意氣,當真叫人豔羨啊。也不枉京城不少閨中女兒對他癡心不改。”

源尚安倏忽警覺起來,本能地朝源素臣看了一眼,見後者也是神色一頓,顯然沒想到今日還要議論到他的終身大事。

然而他并沒有思考的餘地,方才一直作壁上觀的南國使臣此刻出列,拜道:“聽聞魏國尚武,士卒之間素有搏鬥習俗,不知外臣今日可否有幸一開眼界?”

使臣之言暫時打斷了後續,永熙帝也暫未在意,而是颔首道:“不知使者想和哪位勇士一較高下?”

使臣轉而向源素臣拜道:“願聽少将軍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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