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朝天子(一)
第029章 朝天子(一)
幾日後京城內起了些許暖意, 不在像前幾日那般嚴寒,萬物也開始有了複蘇的兆頭,準備迎接舒适的春季。
但總有些東西注定要被排除在這場複蘇之外, 譬如疾病,譬如随着疾病一同老去疲累的心神。
宮裏宮外都知道, 永熙帝病了,病了許久。
但具體病到了什麽樣的地步, 不是貼身侍候以及天子心腹總歸還是無緣得知的。每日忙活着地太監宮女們所能感覺到的就是陛下的脾氣越來越糟糕, 不是摔碎東西便是因一些小事罰人打人。
尤其是陛下要看折子的時候。
日子久了, 他們便也琢磨出了規矩, 那就是一旦發現永熙帝在翻看奏折, 那麽絕不能随随便便來到陛下跟前亂晃悠, 更不能發出太大的響動。
因此這一日,當他們注意到永熙帝面前又是一沓奏疏的時候,便很知趣地離開了他的視線範圍,除非永熙帝出聲叫人,否則絕不前來打攪。
果不其然,才看到第三封就聽到永熙帝摔了折子,哼了聲道:“當真是膽大包天!”
這時候唯有一個人能在永熙帝身側說上些話,那便是內府監李應蕖。不過陛下雖然予他權力刺探秘聞, 卻始終視他如同家奴,并未真正當他是朝臣的一員。
見永熙帝閉目朝後靠去,李應蕖很是懂事地上前為他輕輕按揉,永熙帝煩躁嘟囔道:“朝堂養了那麽多人, 沒有幾個叫朕省心的。你看看他們都說的什麽話。”
李應蕖恭敬地垂眸, 手上動作不停:“陛下說笑了,奴婢是粗人, 哪裏看得了這些個。奴婢這條賤命,只求一直跟着陛下,叫陛下舒心便是了。”
永熙帝對着回答還算滿意,他睜開眼睛:“李應蕖,好好查查崔潛都做了些什麽。朕的白鷺閣容不下那些心思詭詐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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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過去好幾日了,”阿飛道,“怎麽還沒有消息呢?”
源尚安道:“不必着急。”
阿飛道:“我是擔心那家夥騙了咱們,說好要寫的東西壓根沒交上去。”
源素臣道:“那不至于。他有把柄在我們手裏,如今只能老老實實照辦。”
“兄長說的是,”源尚安接話道,“我眼下擔憂的是丞相。若陛下動了崔潛,他必有唇亡齒寒之感,倘若他真的橫了一條心要做殊死搏鬥,恐怕沒那麽容易化解。”
源素臣打量着他:“話雖如此,可你并不慌張,看來是有後手。”
源尚安并未來得及回應,阿爾敦就道:“二公子,宮中來人了。”
源尚安霍然起身,快步走向門外,見是個有些面生的太監,行禮道:“見過公公,不知宮中有何吩咐?”
那太監面上看不出來任何情緒波動:“聖上召你入宮觐見。”
“聖上?”
源尚安腦中瞬間閃過無數種可能,他不動聲色地從袖中找出一枚銀錠,悄悄塞進了那太監手裏:“煩請公公給下官透個底,陛下今日召見下官,所為何事?”
不料那太監推開了銀兩物歸原主,淡淡道:“源大人誤會了,我們都只是宮中傳話的人,不該問的絕不會多問。陛下既然叫源大人前去,大人還是盡快吧。”
源尚安和身後三人互看了幾眼,最終只道:“是,那就勞煩公公帶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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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源尚安還在路上盤算,心裏想着永熙帝可能的問題以及應對之策,那頭顯陽殿內崔潛卻是猶如陰雲籠罩,身上俱是冷汗。
他惶恐不安地跪拜道:“微臣參見陛下。”
永熙帝仍舊在看奏折,沒有看他:“崔主事操勞,手下人也跟着崔主事不避湯火,因此身負重傷,你說朕應當如何嘉獎你?”
“……陛下隆恩,這都是分內之事,微臣、微臣不敢當。”
永熙帝并不理他,只又道:“朕倒是好奇,到底是什麽樣的重任,能叫人負了這樣的傷。”
“陛下,微臣……”崔潛惶惑不安了起來,嘴唇也随之青白,“微臣和下屬之人,只知為陛下赴湯蹈火……這些小傷,不足挂齒。”
永熙帝并不滿意他的回答:“回朕的話。”
崔潛吞了口唾沫:“陛下,微臣……”
陛下必定是已然知曉了實情,他早該料到的,京中的一切動靜絕對瞞不過永熙帝。
崔潛額頭汗珠密布,再度拜道:“陛下,微臣擅自行動實屬不當,可這也是無奈之舉啊陛下。微臣為陛下效力,怎能眼睜睜見奸佞小人玩弄心計,霍亂朝綱呢?”
他所指之人自然是源尚安,永熙帝聽懂了之後便不急着打斷,因為如何處置此人他也在斟酌。
崔潛以為自己的話起了點作用,于是又道:“陛下要懲治微臣擅自行動之罪,微臣無話可說,但憑處置。”
永熙帝道:“但事已至此,白鷺閣名聲受損,朕必須給個交代。你主事的位置,先讓出來吧。”
崔潛以為自己難逃一死,是以聽到此話不由得一陣竊喜,連忙叩頭道:“是、是,陛下聖明,微臣知罪,微臣從今往後一定謹言慎行,不負陛下期望。”
永熙帝不再看他:“退下吧。”
崔潛起身時幾近虛脫,他緩了緩才回過神來,走入宮道時還有點腳步虛浮。
源尚安跟着那太監一路走來,冷不防和崔潛打了個照面。
崔潛見是他來,心底立時厭惡翻湧,只恨那日沒能了結他,害自己丢了主事之位,故而冷冷一哼之後便匆匆離開,不願和源尚安有更多牽扯。
殊不知心情不佳的不止是崔潛,源尚安見他安然無恙之後也是心下一沉。
濫用特權、結交朝臣,這兩大罪名還不夠讓永熙帝将崔潛下獄嗎?
還是說,陛下心中另有打算,已然看出來這是自己令人揭發,所以才不想做偏幫一方的角色?
又或者是……
源尚安眼中一凜,隐隐覺得不妙。
前頭引路太監道:“到了,源大人請吧。”
源尚安撩開衣袍,恭恭敬敬地跪下叩首:“微臣源尚安叩見陛下,願陛下龍體康泰,萬壽無疆。”
他并沒有等到平身的旨意,因此盡管地磚寒涼,卻也只能繼續維持跪姿不動。
永熙帝似在感慨:“這些年來朝中不甚安穩,外有柔然和南國虎視眈眈蓄勢而發,內裏更是有人心懷鬼胎。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源尚安拜道:“陛下禦極多年勵精圖治,朝乾夕惕,故而柔然不敢南下而牧馬,南齊不敢北上而進犯,威震四海,臣民悉皆歸心,雖有古之聖賢,卻也難及陛下一二。微臣誠心敬慕,因此兢兢業業,只求為陛下略盡綿薄之力。”
永熙帝對這番逢迎未作回應,只繼續道:“朕為了先祖基業,不得不謹慎。唯有忠貞之士才能留給後人,守山河無恙。至于那些心思詭詐之徒,即便曾有功業,朕也斷不能留。”
源尚安隐約覺得話中不對,因而不敢貿然贊成,誰知這一瞬遲疑落在永熙帝眼裏便顯得可疑了起來:“怎麽,朕的話,你不贊同?”
“陛下所言皆是世間至理,微臣魯鈍,哪裏敢妄加評判。”
永熙帝哼了聲,倏忽冷笑了起來,斥道:“巧言令色!”
這話太重,源尚安立刻長跪不起:“陛下,微臣……”
“如你這般巧舌如簧之人,朕想若留你,豈不是坐視朝堂混亂而不理,”永熙帝道,“但朕念在你到底是将門之後,曾有功于社稷,想來該是賜你自盡,留你一具全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