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朝天子(二)
第030章 朝天子(二)
“陛下……”
源尚安渾身一冷, 瞬間被抽走了大半力氣,幸好還有二十餘年養成的禮儀風度強撐,不至于太過失态, 進而更加觸怒永熙帝。
他不是沒有設想過自己的死亡以及可能的結局,從他決心踏上這條不歸路之時他就知道自己多半難以善終。
他不怕死, 他可以流血也可以死,但……但絕對不能是這樣造化弄人, 讓他在距離目标僅僅一步之遙的時候就要迎來自己的終局。
這樣如何能叫他甘心?
而且, 他還不知道具體是什麽地方觸怒了永熙帝, 即便他慨然選擇赴死, 卻未必能終結天子的怒火。
所有和自己相關聯的人又會被永熙帝如何處置?源尚安腦中瞬間閃過源素臣、阿爾敦、梅亦久以及身側侍從的身影, 他們會不會因為自己而受到牽連?
他可以赴死, 可是在自己離去之後,這些人能得到保全嗎?
源尚安不知道答案,帝心難測,他的前路,連同曾經有過的盼望、期許,都因為天子簡簡單單的幾句話而瞬間化為泡影。
他的身家性命在皇權底下,何其的微不足道。
源尚安周身血液都随之冷卻,他閉了閉眼, 感受到手心的冷汗在地磚上氤氲出一片霧氣。
可是周遭的侍衛并未迅速上前将他帶走,甚至沒有任何要動身的意思,源尚安驀地睜開了眼睛,腦中飛速思索起來。
倘若陛下當真是要他自盡, 那麽此刻他已被周遭的太監或是侍衛帶下去飲毒酒或是纏繞白绫。可是周圍的侍從沒有任何響應的意思, 這就說明……
這就說明,自己尚有一線轉機。今日之事不過是永熙帝的考驗, 他在等自己的答複。若自己不能在規定時間內給出令天子滿意的答複,那麽源尚安很清楚,這道賜死的旨意就要成真了。
心髒加速跳動之下,源尚安呼吸也随之急促,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恭敬虔誠地朝永熙帝叩首,答道:“罪臣愧悔無地,罪臣既已觸犯大罪,卻還能蒙陛下聖恩,換得家中平安。陛下垂憐之情,罪臣感激涕零。”
“罪臣誠惶誠恐,罪臣自幼飽讀聖賢書,真心敬慕陛下,願為陛下驅馳,所求皆是忠貞報國。今日卻不知道何處行錯,以致必須以死謝罪,還望陛下明示。這樣罪臣也好步入黃泉之後忏悔罪孽,再為陛下祈福。”
他略微頓了頓,見永熙帝沒有出聲打斷,便知道那是允許自己繼續說下去。源尚安深吸了一口氣,又言辭懇切道:“罪臣一死并不足惜,只願上蒼開恩,能将罪臣餘下年歲贈予陛下,換來陛下長壽康泰,那罪臣也便死而無憾了。”
源尚安說到此處,略微擡起上身,眼中含淚望着永熙帝,似是依依不舍,随後再度一拜到底,哽咽道:“罪臣本是将門之後,蒙養父教導,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只願罪臣去後,大魏依舊太平,陛下和東宮也能一切順遂,不為奸佞所害。罪臣若能以死換得陛下無恙,那罪臣心甘情願。”
永熙帝沉吟片刻,這番誠懇之言有些出乎他所料,他輕嘆了聲道:“你能如此說,可見的确是一片赤忱。故卿吶,朕若是當真殺了你,豈不是要落得個不辨忠奸的名聲。”
“陛下……”源尚安心知這是通過了永熙帝的檢驗,他不由得喘了幾口氣,再度叩首,“陛下明察秋毫,微臣……微臣感激不盡。”
永熙帝又道:“對于這樣的忠貞之臣,朕不僅要留一條命,朕還要提拔你。故卿,朕要你去東宮侍奉太子,但願你能如同方才所言,讓太子一切順遂,平安無恙。”
“陛下……”
盡管死裏逃生的結局源尚安已經料到,可驟然聽見提拔自己的旨意源尚安還是一怔,不敢相信青雲直上和黃泉地府當真只在三言兩語間。他有些茫然地擡頭,須臾後才意識到叩首謝恩:“微臣謝陛下厚恩,必定不負陛下所托。”
永熙帝轉而看向李應蕖:“宣旨吧。”
李應蕖道:“廷尉丞源尚安接旨。”
“臣在。”
“廷尉丞源尚安秉性忠貞,竭誠供職,才識過人,自永熙十四年受任以來,不辭勞瘁,修己安民,洵為國之賢臣也。今特旨加爾太子舍人之職,望爾始終不渝,護佑東宮,欽此。”
源尚安拜道:“微臣領旨,叩謝陛下隆恩,願陛下如日月之恒,聖壽無疆。”
永熙帝點了點頭:“下去吧。”
源尚安走出宮門時還有些恍惚,腳步不免随之一晃,險些跌倒在地。李應蕖伸手攙扶,提醒道:“源大人一切當心啊。”
源尚安回過神來穩住身形:“……多謝公公挂懷。”
他又拜道:“下官告辭了,也望公公保重。”
等人走了之後永熙帝才叫李應蕖入內伺候更衣,又道:“依你看,這源尚安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李應蕖道:“奴婢眼拙,哪裏懂這些個。奴婢只知道不管是誰,只要心裏時時刻刻向着陛下,那就是好人。”
永熙帝輕聲嗤笑:“就你會說這麽讨巧的話。”
他在屏風後停頓了須臾,複又起身道:“李應蕖,去宣丞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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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公子回來了?”見源尚安臉色蒼白如紙,阿爾敦連忙上前,“怎麽樣,不要緊吧。”
源尚安勉強道:“……我沒事。”
話雖如此,他卻久久不能平靜。
是生是死全在永熙帝一念之間,他方才只要有一句話答錯,此刻怕是屍骨都已經冷透了。
想要活命,他就只能卑躬屈膝地順着天子心意說話。尊嚴也好,傲骨也罷,在皇權面前通通不值一提。
源尚安半分沒有劫後餘生的喜悅,此刻充斥內心的反而是無盡的憂愁。這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他這一次能靠着自己能言善辯躲過一劫,可是下一次危機到來時,他還能像今日這樣幸運嗎?
他不知道答案,也不敢保證自己每一次都能逃過一劫。
源素臣旁觀片刻,道:“怎麽了,這麽難過。”
不論他在想些什麽,這個人總是能一眼看出自己當下最真實的心緒。源尚安知道在他面前沒必要僞裝,于是道:“你我進屋說吧。”
意識到自己劫後餘生之後,他最想見也最想談心的人也唯有這麽一個。
源尚安道:“倘若有朝一日我不能陪在你身邊,接下來該做些什麽,你心中都有數吧——哎?”
他話音未落,源素臣擡手撩過額間碎發,覆蓋了源尚安的額頭,令後者不由自主地一愣。
只聽源素臣略微蹙眉道:“發燒了?怎麽盡說些不吉利的胡話?”
“我……”源尚安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接話,倒是源素臣繼續揉了下他的臉:“別胡思亂想,現在不都好好的嗎?”
源尚安的喉結不自然地滾了滾,他頓了頓道:“陛下盡管疾病纏身多年,可洛陽城裏什麽事都瞞不過他。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
他趁勢握住源素臣伸過來的那只手,略微前傾幾分倚靠着手腕:“……如臨深淵的日子我過了四年,有時候我自己回望,都不知道那些膽戰心驚的時刻是怎麽一點一點熬過來的。”
病梅館裏所有人都當他是無所不能的神仙,都覺得只要他出手布局,世上便再無難事。
源尚安對這贊譽并不上心,可他也知道,自己的成敗關系着他們的生死。
他閉上了眼睛,靠在源素臣腕處,低低道:“我不是神仙,我也會怕會累……”
源素臣撥着他的鬓發,知道此時此刻說什麽都無濟于事,唯一能做的就是給他片刻寧靜和安慰。
掌心的熱意在臉上蔓延開來,源尚安枕在他手心閉了會眼,又喃喃道:“陛下決定調我去東宮陪伴太子。他沒殺崔潛,只是停職懲罰。”
源素臣道:“那丞相是不是該有所行動了?”
源尚安沒有睜眼,只繼續低聲道:“我擔心的是丞相還有後手。”
既然是後手,那就不可能輕易為人所知。
源尚安跟随了高紉蘭這些年裏,雖說已然看透了他,但關于他的殺手锏卻一直沒有機會得知。
不過不論如何,源尚安都能肯定這其間少不了太子。
“依我看,丞相眼下是自身難保,岌岌可危,他想要翻盤,太子是其中關鍵一步。”
“當然,也不僅僅是太子,”源尚安又道,“他想保全高家,首先還得盡快和一名掌握兵權的将領成為同盟。其次,在太子身邊布下眼線,必要的時候控制太子。然後,在關鍵時刻一定得留守京城,不能離開,一旦接到什麽消息立馬動用兵馬封鎖洛陽,把一切動向都牢牢捏在自己手裏。”
他複又睜開了眼睛,松開了手:“我準備了幾只錦囊,若我不在,興許你們能用上。”
源素臣接過後忍不住莞爾:“錦囊妙計都來了,你還真是個諸葛孔明啊。”
“我怎敢和武侯相提并論,”源尚安自嘲,伸手指了下自己,“我是丞相安插在東宮的眼線罷了。”
“陛下和丞相你哪個都得罪不起,得一碗水端平,”源素臣道,“真是難為你了。”
“等着吧,”源尚安笑道,“馬上也有你端水的時候。”
他話音剛落,阿爾敦便敲了敲門:“大公子,陛下找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