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朝天子(四)

第032章 朝天子(四)

源素臣随着領路的太監繞過宮道, 見四周皆是紅牆金瓦,在日光的照耀下萬分奪目。

風中花香陣陣,道路另一側的宮女們正在灑水清掃, 偶爾有押送廢水桶的馬車駛過,木輪壓在石磚上吱呀輕響。

殿中彌漫龍腦的香氣, 層層香霧四散,令源素臣微微蹙眉, 他向來不喜歡熏香濃郁的氣味, 因此從不佩香囊, 衣衫上也只帶着些許漿洗後的淺淡味道。

須臾後他就明白了個中用意, 這是為了驅散殿中的草藥味和病氣。

源素臣撩開衣袍下跪:“微臣叩見聖上。”

“平身吧。”

“謝聖上。”

源素臣起身後才注意到殿中還有一人, 正是如今京城禁軍統帥于登。他亦行禮道:“微臣見過于将軍。”

于登沖他點頭致意, 永熙帝又道:“之前朕聽于将軍說你箭術過人,朕很是欣賞,朕想着你這般青年才俊,若只留在軍中當個長史,太過可惜了。”

“陛下厚愛,”源素臣道,“微臣自當竭誠報國。”

永熙帝道:“如今于愛卿軍中副官因病辭職,正缺一人, 朕覺得你足以勝任。”

源素臣正要再度跪下叩謝聖恩,永熙帝卻又道:“景鹓,你如今留在京城做官,娶妻的事也該好好想想了吧?”

源素臣剛剛跪下, 聽見此話後不由自主地擡眸:“陛下……”

永熙帝全然不顧他的情緒, 又繼續道:“朕看昌樂那孩子的确不錯,容貌也和你相配。不如朕這就叫禮部擇選良辰吉時, 成全你們一段佳話,如何?”

源素臣拜道:“陛下,微臣本是蠻荒之人,蒙聖上厚恩得以為國效力,豈敢再貪圖皇恩,攀附宗室。”

永熙帝分明還是那副略帶笑意的神色,可源素臣卻敏銳察覺到他開始不高興了:“朕幾次三番提議婚姻之事,本是一片好意,你卻再三推卻。朕倒是好奇了,你瞧不上的究竟是什麽?”

“陛下,微臣确無此念,還請陛下明察,”源素臣謹慎答道,“微臣自到洛陽以來便一心只求報陛下天恩,并未将心思放在此道上。更何況微臣也怕耽誤了郡主的青春,還望……還望陛下明鑒。”

不料永熙帝卻倏忽怒火中燒,喝道:“一派胡言!”

一旁的于登也被這一聲吓了一跳,趕忙跪下道:“陛下,微臣以為男女婚事雖說歷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但是既然少将軍心有他念,也……也不必急于一時……”

永熙帝卻根本不理睬他的話,又斥責道:“源素臣,朕知道你是個什麽性子,朕也容忍你許久了。朕今日好心好意成全,你卻不識好歹。來人,帶他下去領二十鞭子,好好反省!”

于登大驚失色,沒想到永熙帝因為病痛,脾氣已然差到了這個地步,稍有不順便要施加刑罰:“陛下、陛下息怒啊……”

源素臣聽罷胸中也好似有一團火燒,他心知這旨意既然發了便不可能撤回,無非是一遭皮肉之苦,他還不至于怕疼怕到那個地步。

天子從來沒将他當做活人看,只不過是一枚牽制家族和漠北兵馬的棋子而已。既然是棋子,那就應該時時刻刻被棋手捏在掌心,怎麽能允許他有其餘的想法,試圖擺脫自己的控制。

他明白,若真是答應了娶妻生子做了驸馬,這輩子都難再回去了。

源素臣無聲冷笑,他眼裏的永熙帝哪裏是天子,不過是條已然失去力量,卻還想張牙舞爪以壯聲勢的鬣狗。

他越是如此,便越說明末日将近。

源素臣叩首道:“陛下無論是要賞還是要罰,微臣絕無異議。若微臣這一遭鞭笞,能消減陛下怒火,也算是微臣功德無量。”

他口中字字句句都是恭敬虔誠之語,可不知為什麽永熙帝就是覺得面前跪着的人始終不願徹底臣服于自己。天子多年來的壓制、試探,以及假意的拉攏和今日的施壓懲戒,都是在希望馴狼做狗,徹底磨盡他的脊梁和傲氣。

永熙帝怒道:“都愣着幹什麽?還不快來人!”

李應蕖頓了許久,這才應道:“是、是,奴婢遵旨。”

他并不願得罪人,因此伸手道:“少将軍,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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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子,您這是……”

阿爾敦見源素臣搖搖晃晃地回來,背上還在止不住地滲血,啊的一聲就奔了上去扶人:“大公子這是怎麽了?阿飛,快去找大夫來!”

源尚安正在書房裏專心寫着信件,聽到這聲之後也連忙跑了出來,見到源素臣之後眼中一驚:“你這是怎麽了?”

不要源素臣回應,他也猜出來了答案:“陛下……陛下他罰你的,是不是?”

源素臣站立不穩,整個人靠在源尚安肩上,低低地喘着氣,閉上眼道:“不疼的。”

“走,”源尚安和阿飛把他架到了卧房,讓他暫且趴在了床上,“你好好躺着,等大夫來,待會兒我給你上藥。”

源素臣卻攥住了他的手,示意阿飛退下,随後問道:“陛下是不是也為難過你?”

源尚安坐在一側沉默不語。

源素臣閉着眼,語氣稍稍嚴厲了些:“跟我說實話。”

千頭萬緒錯雜,源尚安也不知該從何說起,只道:“總歸……我還活着。”

源素臣的手順着朝上,摸到了他的臉:“怎麽哭了。”

源尚安都沒覺察到自己正含淚望着人,然而沙啞的聲色已經出賣了他:“哭了嗎?哪有,怎麽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倒是這人真奇怪,疼很了居然是笑出聲道:“你從小就容易哭。”

“……胡說八道。”

像是為了反擊,源尚安又道:“你從小就是疼狠了也不知道說,真覺得自己命硬,生死簿上不會寫你名字是嗎?”

源素臣用手背輕點了下源尚安的唇角,又道:“嘴角什麽時候爛了,這兩日該吃些清淡的。”

源尚安這才伸手去摸,觸到唇邊凝固的血痂,想來是那一巴掌的緣故。

“我都不要緊,”源尚安道,“倒是你,你這一路都怎麽回來的?”

他邊說邊試圖輕輕掀開源素臣的衣襟給他擦血上藥,見背後傷痕累累血肉模糊不免又是一陣酸楚:“你等下,我端盆水來。”

源尚安小心翼翼地擰幹手巾,替他慢慢擦去後背的血珠,怕碰到他的傷口。

源素臣道:“你不用難過,我聽說陛下近年來因為龍體欠安又喜歡服食丹藥,脾氣早就大不如前了,對于身邊伺候的太監宮女動辄打罵,甚至有傷重不治身亡的。你該這樣想,我總歸還有一條命,沒被閻王爺叫去。”

源尚安像是沒聽見他的話,只道:“阿歸,我想帶你回家去。”

“……什麽?”源素臣問,“你喊我什麽?”

源尚安吸了吸氣,不想被聽出來哭腔:“……沒什麽。我只是覺得這樣的日子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他把帶血的手巾暫時丢進了盆裏,去找大夫拿藥了。殊不知一切動作都被源素臣看在眼裏,等源尚安再度回來之時才道:“你我無權在手,難免為人魚肉。”

“更何況以你的膽識和才略,只當一個幹髒活的鷹犬,太可惜了。你若在我麾下,我定無比愛惜,奉你如太公留侯故事。”

源尚安驀地心髒怦怦直跳,他下意識地用目光搜尋皇宮的方向:“……冒犯君威,這怕是僭越。”

源尚安深知永熙帝的性格,他這般的帝王絕對不會容許大權旁落。他四年來目睹了不少朝堂風雨,知道膽敢威脅君權之人無一不是被逼入死境,乃至連累全家。這般鐵血強權之下,縱使枭雄豪傑也要盡數低頭。

“奪權,”源尚安一聲意味不明的苦笑,“稍有不慎一步行錯,那便是全族人的滅頂之災。”

他試圖轉移神思,擡手輕輕給源素臣上藥,卻聽他又道:“其實關于陛下還有丞相,你我心裏早就有數了。況且,即便不争不搶,就能善終嗎?”

源尚安不敢再聽下去了。他知道自有天子以來,這世上從來便不缺冤死的忠魂。何況他扪心自問,即便這四年來謹小慎微如履薄冰,也曾擔憂過觸怒龍顏,因而下場慘烈。

他上藥的手不由自主地一顫,源尚安猛然回過神來,以為碰到了源素臣的傷處:“……抱歉,疼嗎?”

源素臣道:“有你在,我哪裏還顧得上這些。”

他披上了外套,不顧源尚安的阻攔坐直了身子,又道:“尚安。”

源尚安卻示意他打住,搖了搖頭,神色間似乎在逼着自己剜下血肉一般:“……我不能做第二個高紉蘭。”

“衆矢之的,喊打喊殺,我也不希望這樣的人是你,”源尚安又道,“你不知道外頭都說什麽,說殺了丞相,大魏才能天下太平。”

“尚安,可是你不是個會置身事外的人。”

源尚安眼睫顫動,他方才一直有意避着源素臣的追詢目光,此刻才終于緩緩擡起了頭和他對望:“我是說,我不會成為他。”

“他注定要敗,而你我,一定會贏。”

說罷,源尚安飛速從懷中找出兩封早已準備好的信件,轉而塞入了源素臣手中,幫他合攏五指:“記住我的話,當今天子元配皇後,禁軍統領于登長女,并非死于難産,而是亡于丞相和崔鍍合謀。”

源素臣一瞬又驚又喜,喜的是面前之人果真如同自己所料,不甘碌碌無為一生,驚的是沒想到他竟能得知宮闱秘事,并将此作為了殺招。

源尚安握着他的手,又道:“兄長,我這一生別無所求,府上也無甚奢靡之物可以相贈,我能給你的,也就唯有這一條青雲之路。”

孰料源素臣聽罷竟是笑了起來,他借勢拉過源尚安的手臂,又道:“你說錯了,依我看,你就是這病梅館裏最價值連城的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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