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生死局(三)

第035章 生死局(三)

左腿已然喪失了全部知覺, 他根本動不了一點。事已至此,源素臣幹脆坐在了樹幹上,諷笑道:“人我給不了你, 因為我已經殺了。”

崔潛原本因為大雨就有些煩躁,此刻聽見他面不改色地扯謊, 更是怒上心來:“源素臣,你少胡言亂語, 你最好老實點, 少來找死!”

他用劍指着源素臣的側頸, 另一手抹了一把臉上沾染的雨水, 朝後看去:“你們幾個立刻朝前方追人, 就說此地有奸人意圖不軌已被拿下, 我們是來保衛殿下的。”

一隊武士響亮應和:“是!”

崔潛心知源素臣中了箭,此時此刻定然是反抗不了了,于是揮手示意屬下上前拿繩子捆人。

背後的黑衣武士奉命而來,刀光劍影步步緊逼,源素臣維持着蹲坐的姿勢,掌心卻摩挲着腰間劍柄。

他愛養馬馴馬,亦鐘愛鑄劍練劍,此劍名曰定九韶, 自鑄成以來,還未曾有人試過它的鋒芒。黑衣武士的刀刃已然晃到了眼前,今日正好——

長劍驀地出鞘,猶如雛鳳清鳴, 寒光剎那間便削破了為首者的咽喉, 血珠随着雨點一并落入泥濘。源素臣眉眼間狠厲俱顯,竟是硬生生強撐着又站了起來, 由于被逼入絕境如今更是殺意已決。

崔潛一陣錯愕,轉而又發狠道:“別捉了,直接殺了他!放箭、放箭!”

源素臣雖能起身,可卻移動不了分毫,他便左手持弓,兩臂同時發力抵抗,打飛了試圖侵襲的劍刃。

身後的武士再度對準源素臣架起了弓弩,這一次瞄向的已然變作了咽喉要害。扳機扣動聲微不可聞,源素臣卻像是聽到了爆炸般的巨響,倏忽用弓弦拽過身側剛剛咽氣的黑衣武者擋在胸前。

數十支羽箭即刻将屍身紮了個透心涼,源素臣左手沾血,滑膩膩地握不住弓,幹脆也不再要了,砰地将其拍在了黑衣劍士頭頂。弓身斷裂的一瞬,人也跟着栽倒在地。

雨水、鮮血以及泥點四處飛濺,陰雲之下的所有人皆是滿身髒污。崔潛見下屬均未得手,怒而拔刀照着源素臣腿部砍去。

膝蓋猛地一彎,源素臣險些撲倒在地,不得不以劍插土勉強維持身形。周圍的劍士總算捕捉到了他堅持不住的機會,立即蜂擁而上要取他性命,鋒刃照着脖頸劈去。

千鈞一發生死關頭,源素臣不知哪來的力氣,左手驟然一拳砸向崔潛腹部,旋即借勢将他壓倒在了泥水坑裏。

他上手扼住了崔潛的脖頸,周遭武士正要上前便被源素臣喝住:“大膽!你們誰敢上前一步,我便要他性命!”

“……你找死!”崔潛腳下發力扣住人,兩人旋即在泥坑裏纏鬥起來。

軟麻之意蔓延開來,源素臣兩腿已然是動不了了,再過少頃便是徹底反抗不能。

崔潛亦看出他如今已是強弩之末,翻覆糾纏之餘也不免得意。

豈料源素臣此番根本不是為了取勝,而是為了拖延時間,他壓着崔潛轉而朝樹林滾去。

林中還有另一夥隐藏的人馬!

草葉可疑的響動驚擾了正準備撤離的弓箭手,為首者用崔潛聽不懂的語言低語了一聲白鷺閣。

比起源素臣,這三個字顯然讓他們更為擔憂!

崔潛也反應過來了:“源素臣,你好大的膽子,當真敢勾結不軌之徒!”

可他眼前一晃疑是錯覺:這狂徒分明被自己仰面按在地上動彈不得,死到臨頭卻竟是朝着自己冷笑了起來。

源素臣手上用盡全力,旋即将他朝後一推。

崔潛尚未來得及反應,身後箭矢如同暴雨驟而落下,盡數貫穿了他的血肉。崔潛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錯愕地噴出一口血來。

剩下的幾名劍士見狀不對,調頭便要逃離,可他們剛邁出第一步,身後箭風已席卷而來,頃刻間人便成片撲通倒地,再起不能。

雨水在源素臣身側堆積如潭,他一動不動地躺在泥濘裏屏住呼吸。這一招果真奏效,那夥人着急撤退掩蓋行蹤,加上暴雨之中視線模糊不清,哪有那麽多功夫仔細辨別屍體,見沒有人再跟過來便迅速撤離。

雨珠砸在臉上,源素臣睜不開眼,心裏卻不停盤算:他借刀殺人除掉了崔潛,從此之後便無法再面對高紉蘭了。

此夜過後若不能将他徹底鏟除,自己也唯有死路一條。

方才的打鬥加速了麻藥散播,源素臣現在連腰腹都感到酸軟無力,他兩手竭力撐着泥地,妄圖支持起身子,幾番努力卻堪稱徒勞無功,最終又倒了下去。

他心髒随之突突直跳,竟覺得四周大地在顫動不休。源素臣突地睜開了雙目,意識到這震動感來源自騎兵雨夜奔襲。

“我等奉奚将軍之令保護太子殿下!”身騎骝色駿馬的俊秀青年沖在最前,提着銀槍疾奔高呼,“爾等亂賊速速束手就擒!”

噠噠馬蹄聲響徹雨夜,源素臣嘶啞喝道:“……封慈!”

那俊朗青年聽到熟悉的呼喚,立刻下馬尋人:“四哥!”

身後一名緋衣女子亦緊随其後,兩人齊齊将源素臣扶了起來。封慈神色關切:“四哥你怎麽樣?”

“……沒事,”源素臣發髻淩亂,幾縷碎發因風吹雨打而粘在面上,瞧上去沒了往日的意氣,“太子殿下呢?”

“殿下已被奚将軍看護了起來,安然無恙,”封慈道,“路上追兵也被我帶人盡數斬殺。”

尋微也道:“四哥你放心,這附近該是沒有活人了。”

“……你們兩個,”源素臣笑了聲閉上了眼睛,他實在沒有力氣,“回去喝點藥,雨天跑過來當心受寒。”

說罷朝後一倒。

尋微立時變了臉色:“四哥……”

封慈伸手試探了下源素臣的鼻息:“……沒事,應該是太累了昏過去了。咱們扶他回去歇歇吧。”

——————

窗外風聲未歇,雨水珠簾般地灌下來,聽得人心頭不安。

源尚安和高紉蘭一并在守備軍的大營裏等候着消息,帳中只見燭火不住搖晃,聞不見一絲人聲。

是非成敗就在此一舉,源尚安心知高紉蘭也免不了憂心忡忡。

“……崔潛呢?”等待許久之後高紉蘭終于開口,“怎麽還沒回來彙報消息?”

源尚安寬慰道:“許是因為風雨太大,路上有些耽擱了,丞相不必擔憂。”

高紉蘭忽地挑眉看向他,源尚安本能地低着頭等候吩咐:“丞相……”

高紉蘭冷冷道:“知道本相為什麽要把你單獨帶出來嗎?”

源尚安不敢接話,心中暗覺不妙,只聽他又道:“若留你在洛陽,還不知暗中要有多少動作。”

“丞相,”源尚安謹慎道,“下官得丞相提攜,自然是全心全意為丞相辦事,丞相如此說,倒是折煞下官——”

他話音未落,冷不防面上又挨了一巴掌。源尚安這次沒有防備,整個人被掌風一下子帶得跌倒在地:“丞相……”

“你真以為本相不知道你心裏面打的都是什麽算盤?”高紉蘭冷笑道,“源尚安,你真當本相是三歲小兒麽?”

源尚安臉上疼得厲害,卻也不敢去碰,他維持着跪姿道:“丞相所言,恕下官不知何意。下官所作所為,皆是為了丞相的來日。”

“事到如今,你還有臉面跟我談這些。那你現在告訴我,前幾日謀劃兇殺案的刺客在何處!”

“他……”

“你想說他死了是不是?”高紉蘭冷哼道,“你真覺得我會相信這樣的蠢話?”

源尚安不再說話了,高紉蘭又繼續道:“你把他私藏起來,想做什麽?你這樣渾水摸魚瞞天過海,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四年來我苦心提攜你,你便這樣報答我。”

他等了一陣,沒聽到回應:“怎麽不說話了?”

源尚安垂着頭:“丞相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下官,那下官說再多話又有何用呢?”

高紉蘭閉着眼睛,似乎也不想看他:“不想裝了?”

源尚安沉默良久,忽地跪地叩首:“下官能有今日,全都是丞相一手調教提攜。下官……多謝丞相的教導之恩。”

高紉蘭眉心直跳,隐隐覺得這話不對。源尚安卻不給他細想的機會,自顧自道:“丞相知道,下官這一身病痛從何而來嗎?”

“下官年幼之時,曾和兄長一并被收監入牢,”源尚安道,“那時候正值冬日,漠北苦寒,下官在獄裏染了重病,卻拿不到草藥也找不到大夫。雖然僥幸撿回來了一條命,可從此之後便傷了根本。”

“而這一切緣起,都是因為陛下巡邊之時收到了奏報,誤以為家父有通敵賣國之心,下令讓丞相和白鷺閣密查,”源尚安伏在地上又道,“他周遭的仆從和親信都被帶走,下官和兄長彼時正寄養在仆從家中,因此也被一并收監。”

“可是查來查去,查來查去,前前後後将近半年,找不到一點真憑實據。陛下知道此事冤枉,卻又怎麽會承認錯了,頂多做些不痛不癢的事平息風波罷了。可是、可是誰還在意,當初親手将下官和兄長養大的人,當初和我們一并長大的孩子,已經、已經……”

源尚安說到此處,不自覺地落下淚來,哽咽道:“當初被抓進監獄的六個人,擡出來了四具屍體。有病死的,有活活凍死的,還有的滿身傷痕,分明是生前受過拷打虐待啊!誰來為他們主持公道?!你、陶禮、崔潛,還有許炎,你、你們,你們這些年午夜夢回的時候,就不怕冤魂向你們索命嗎?!”

高紉蘭一瞬怔然,似是不可置信:“你就為了這個?為了這個要複仇?”

源尚安面容剎那冷卻,眼裏的火好似也随之湮滅:“他們的性命對丞相來說,就無關緊要嗎?”

高紉蘭反問:“值得嗎?”

源尚安不再說話了,他又道:“那可是你的大好前程,除非瘋了,否則沒有人會這麽做。還有,你說的那些事本相不記得了,也不想再聽。”

源尚安笑意裏滿是輕蔑悲涼:“……我哪來的大好前程。”

“丞相,”帳外忽有人報道,“陛下那邊……”

“什麽,”高紉蘭即刻起身,“陛下怎麽了?”

這人簡單說了一通,高紉蘭聽罷眉頭緊皺,下令道:“立即準備回城。”

源尚安雖未聽見,卻知道永熙帝恐怕也到了彌留之際了。他心底一聲冷笑,會有人替自己加速他的死亡,用不着親自下手犯險。

“來人,”高紉蘭臨走前吩咐道,“把他帶下去嚴加看管,等候發落。”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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