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生死局(六)
第038章 生死局(六)
清晨時分, 永熙帝睜開眼眸猛地咳了幾聲,驚到了剛剛為他擦洗身子、如今正準備情到污水的小太監。
“陛下醒了?”
永熙帝睜着眼睛四處張望,似乎在思忖過往發生的事, 沒回應小太監的話。
那小太監卻不敢耽擱,連忙端着水盆找到了李應蕖, 壓低聲音道:“李公公,陛下醒了。”
“哦?”李應蕖也是一驚, “快去請麗妃娘娘來。”
“什麽, ”溫令歡聞言略帶訝異道, “你說陛下醒了?”
“是。”
溫令歡看了眼身旁的沈湛道:“湛兒, 你在這裏好好的, 母妃去看看你父皇。”
沈湛嗯了聲答應, 溫令歡又道:“你做好準備,待會兒或許你父皇會叫你前來。不管他說什麽,你都要表現得傷心些,讓他知道這些天你很關心他的病。”
“是,兒臣明白。”
溫令歡這才看向了李應蕖:“勞煩李公公帶個路了。”
她到時正見永熙帝試圖坐起身子,溫令歡示意李應蕖不要走動,自己快步上前扶住了永熙帝:“陛下可算是醒了,這些日子叫臣妾好一陣擔心。”
她在永熙帝身後墊了枕頭, 又道:“陛下醒了就好。”
永熙帝道:“怎麽是你來。”
“臣妾憂心陛下,”溫令歡端來了一碗米粥,“因此這些時日一直在殿內侍奉,不敢離開。”
永熙帝閉上了眼睛, 并不想喝:“皇後呢?”
溫令歡放下了碗:“皇後娘娘勞累, 這幾日先回宮歇息了,陛下要見她, 臣妾這就命人去請就是了。”
永熙帝凝視她良久:“朕總覺得你變了許多。”
溫令歡哎呀了聲,下意識地摸向耳墜:“定是臣妾匆匆忙忙趕來,沒來得及梳妝,姿容憔悴,叫陛下看笑話了。”
永熙帝輕輕嗤笑了聲:“你這般容顏,何須粉黛裝點。”
“……陛下謬贊了。”
永熙帝莫名覺得一陣頭暈目眩,他不敢耽擱,伸手揉了揉太陽穴,又道:“叫于登來,朕有話吩咐。”
溫令歡應了聲急忙退下,須臾後于登便趕到了顯陽殿內,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顫聲道:“陛下……”
永熙帝靠在枕頭上:“朕命你駐守京城,既是駐守,那閑雜人等就不要輕易讓他進宮。”
于登跪在地上,聞言後倏忽擡頭:“陛下,這……”
“照辦就是。”
“是,微臣遵旨。”
永熙帝疲憊地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照辦,又道:“宣太子來。”
他對這個兒子算不上滿意,只可惜剩下的幾個皇子幾乎都未滿十歲,實在擔當不起這等社稷大任,而從前的長子次子也早早過世。立沈湛為太子實屬無奈之舉。
沈湛依照溫令歡所說,一進殿便伏地大哭道:“父皇……”
永熙帝閉眼皺眉:“哭什麽……”
“……父皇病重多日,兒臣、兒臣卻不能為父皇分憂,因而自責……”
永熙帝的嘴角抽了抽,有些不耐煩:“旁人教你的話就不必跟朕說了。”
沈湛一愣:“父皇……”
永熙帝道:“這幾日你那邊出了什麽事?和朕說說。”
沈湛不敢隐瞞,如實道:“回父皇,兒臣在校場遇襲,幸得源素臣竭力護佑才平安無恙。”
“……源素臣?”永熙帝微微蹙眉。
“是,”沈湛道,“他為了保衛兒臣身負重傷,絕不可能是弄虛作假。”
“你……”永熙帝胸口劇烈起伏,明顯是動了怒火,只可惜他現在已經沒有了斥責人的力氣,只能道:“你不要被旁人刻意的僞裝騙了,他今日幫你為的不過是他自己!朝堂之上,沒有誰是生來的忠臣,咳咳咳……”
“父皇、父皇,”沈湛連忙要上去扶住永熙帝,“您、您要保重龍體啊……”
“誰都一樣,”永熙帝猛咳了陣,之後不得不壓低了聲音,“記住朕的話,他們忠時便用,不忠則殺!你來日身為帝王,不可偏袒任何人……”
“至于源素臣……救命之恩又如何,這樣的人反倒容易居功自傲生出異心!不要給他、給他……”
不要給他兵權在手!
沈湛眸中一震,眼淚一瞬停滞了:“父皇……可是、可是如果連他這樣的人都不能信任,那麽朝中還有何人可用……”
這話也問住了永熙帝,他在位的這些年裏從未曾真正信任過誰,所有的臣子于他而言都不過是工具,他哪裏知道以真心換真心是個什麽滋味。
永熙帝閉上了眼睛,已然回答不了兒子的疑問。沈湛停了片刻後倏忽意識到了什麽,喝道:“來人、來人!傳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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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喬沐蘇一時搭不上話。
在他原定的計劃裏,他就沒有設想過僥幸存活的結局。
源尚安沖他溫和道:“沒想過嗎?那也無妨的,你以後會有很多日子慢慢去想,好好去做。”
“不過我看眼下要緊的是先找個地方歇歇腳。”
喬沐蘇啊了一聲,才想起來要回應源尚安:“這附近該是有山洞的,你若是不介意的話,咱們就去那裏暫時歇一歇好了。”
源尚安道:“那就勞煩喬兄引路了。”
喬沐蘇應了聲,用佩劍斬斷纏繞的藤蔓枝葉,劈出來了一條容人通過的小道,同時不忘做好标記。兩人在林間穿行了一陣,總算找到了一處洞口。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默默無言地和源尚安面對面坐着。倒是對面的人先開口了:“若不是這一場雨讓營中巡邏暫停了,你我恐怕還沒那麽容易逃出去。”
喬沐蘇悶悶地嗯了一聲,他實在不會跟人打交道,讓他接一個不太熟悉的人的話屬實是為難他了。
源尚安輕輕靠在石壁上打量着他:“喬兄心裏還對我有所疑慮?”
喬沐蘇垂頭不言。
說有未免尴尬,說沒有那又是在扯謊。
“喬兄有什麽話就說出來吧,有的東西悶在心裏久了,也就成了隔閡,”源尚安道,“我可不想和喬兄這樣的人最終分道揚镳。”
“我……”喬沐蘇支支吾吾,“我沒想到,你、你城府如此之深……”
話一出口喬沐蘇就有些後悔了,“城府太深”這種話明顯有些過了,而且也不是什麽好聽的詞。
沒想到源尚安聞言卻是爽朗一笑:“原來是因為這個。”
“怎麽說呢,有時候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想在京城平安無事,就得學會心機手腕,否則只怕來日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源尚安又道,“當然,這樣的手段是對付敵人的,像喬兄這樣的人,該是真心相待,引為知己。”
“可是、可是你為什麽偏偏認定我、認定我值得你這麽做……我……”
源尚安哈地一聲笑了起來:“喬兄何必妄自菲薄。”
“我一直有種理念,不知喬兄是否認可,”源尚安繼續道,“我覺得只要有共同的目标,人就可以合作,如果在此之上還能品行高潔,襟懷坦蕩,那麽就值得我去結交。”
“我、我……”喬沐蘇喉結動了動,猶豫片晌後道:“我認可。”
“好,”源尚安笑道,“那如今我和喬兄,便是知交好友了。”
“知交”這兩個字在喬沐蘇心裏的分量太重,他立時擡眸深深凝望着源尚安:“你……”
“喬兄……”源尚安眼神略微下移,“喬兄不願嗎?”
“……不、不是這樣,”喬沐蘇道,“我是說不止是這樣。我不僅可以、可以做你的好友,我也答應,和你站在一起。”
源尚安拉住了他的手:“既如此,喬兄往後就可以叫我故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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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的黃昏時分高紉蘭總算趕到了城門前。
他下馬走入城門,立時便有士兵阻攔:“什麽人?”
“大膽,”身側侍從道,“這是丞相大人。”
“……等等,”高紉蘭盯着士兵身上的白布,“你這是在為何人戴孝?”
士兵面色一沉,低低道:“陛下……殡天了……”
“什麽?”
高紉蘭臉色随即一變,畢竟君臣多年,加上永熙帝算起來也和自己有一層親緣在,乍一聽到消息他也不由自主地眼圈一紅。
他閉上眼睛皺眉道:“陛下,是微臣來遲了。”
士兵并未繼續攔人,而是任由高紉蘭帶人朝着永熙帝的梓宮奔去。
等人走遠了之後,他才換了副神色:“告訴于将軍,他等的人已經到了。”
城門熱鬧了一陣後複又歸于平靜,幾名士兵走到排隊等着進城的人跟前示意他們保持秩序:“挨個核查!沒問題了才能進,東西沒帶全的可以回去了。”
喬沐蘇将頭盔朝下撥了撥:“他回去了。”
源尚安道:“不用擔心,動手的人已經準備好了。”
高紉蘭匆匆忙忙換了一身孝服,心裏一瞬只剩下祭拜一個念頭。是以他出門撞上人時不由得一愣:“你……”
源素臣恭恭敬敬地拜道:“下官奉丞相之命,一切已全部辦妥。現陪伴丞相拜祭先帝靈柩。”
“啊,是景鹓你來了,”高紉蘭松了一口氣,并未察覺異常,“走吧。”
路上他還有些不大确定,又問道:“先帝臨終之前,可曾說過什麽?”
源素臣仍舊低着頭:“無非是說了一通要大家竭力輔佐東宮的話,丞相不必擔憂。”
他伸手道:“請吧。”
幾人一同朝着永熙帝的靈位叩拜,高紉蘭此刻思及往事,也不免淚眼潸然,其餘之人亦是淚流不止。
源素臣面上始終無甚波瀾,像是對這場悲痛的表演置身事外。他只是沉默地低着頭,禮部的官員也看不清他具體的神色。
縱使曾經翻手為雲覆手雨,也終有一日要被時間吞噬,化為歷史中的一粒微塵。平民百姓也好,王侯将相也罷,無一例外。
祭拜之後,高紉蘭悵然望天良久,還是源素臣出聲道:“丞相,時辰到了。”
高紉蘭猛地轉頭看人,心髒莫名其妙地一跳:“……什麽時辰?”
“朝臣祭拜的時辰過了,”源素臣轉向他,那笑容卻無端令高紉蘭心底發寒,“下官送丞相上路吧。”
“……你、你到底要幹什麽?”
源素臣沒有回答,只是默默朝後撤了幾步,高聲道:“下官恭迎宗大人、于将軍!”
高紉蘭驟然回頭,才發現自己身後不知不覺站了人:“你……你們又是做什麽?”
“來見見故人,”宗楚寧從陰暗處繞了出來,“怎麽,高師兄不肯賞臉嗎?”
“高師兄也真是的,故人敘敘舊,怎麽還帶來了這麽多人,吵吵嚷嚷的,”宗楚寧笑道,“哎,所以我只好先叫人攔住他們了。”
高紉蘭望見宗楚寧背後步步緊逼的侍衛,又瞥見面露兇光的于登,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宗齊,你敢殺我?”
“……你瘋了?先帝生母是我高家親眷,如今皇後也是高家血脈,”高紉蘭道,“你殺我,你堵得住這天下悠悠之口嗎?”
“高師兄,您是不是忘了?”宗楚寧望着他笑了起來,“諸王恨你已久,天下怨你已深,我殺你,只會大快人心。”
“不過好歹師兄弟一場,”宗楚寧又道,“師兄放心,我會讓您随葬皇陵,給您死後哀榮。”
于登道:“宗大人,何必跟他廢話?”
宗楚寧轉身淺淡一笑:“好歹是同門師兄弟麽……”
高紉蘭喝道:“源素臣!你瘋了?!你忘了他還——”
源素臣略微挑眉,似是不解,又似是嘲諷。
他朝于登揚了揚下颌,後者倏地提起長槍,噗嗤一聲捅穿了高紉蘭的胸膛,尖端撕開皮肉內髒,鮮血随之滴答而下。劇痛之下高紉蘭忍不住皺眉,右手徒勞地按住了胸口的那處血洞,踉踉跄跄地攥住槍杆,口中噗的一聲噴出了血。
宗楚寧擡手制止了于登的追擊,趁着高紉蘭還有最後幾口氣繞到他身邊,俯身看着因為疼痛而顫栗不止的高紉蘭道:“當年蘇相說過,來日也有會人殺你。”
“現在這一天到了。”
大顆大顆的冷汗沿着面頰滑落,高紉蘭含着血笑了起來:“可他說的話,也未必都正确。”
他不要旁人來動手,自己握緊了槍杆,驀地朝後捅去,槍頭瞬間貫穿了後背,成串的血珠打在地上。
宗楚寧俯瞰着倒地不起的高紉蘭,無意去聽他臨終前或是不甘又或是含恨的呢喃絮語。他暗自嘀咕了兩句,連舒了幾口氣,像是如釋重負一般。
于登問:“屍首怎麽辦?”
宗楚寧眼珠上下轉了轉:“拉出去埋了吧。”
源素臣蹲身行禮道:“是,下官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