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憶舊游(一)
第039章 憶舊游(一)
源素臣略一揮手, 示意身後衛士進來處理後事。
他近乎麻木地看着人搬運屍體,情緒幾無起伏。源素臣原本以為此刻自己該是喜悅湧上心頭,畢竟死在面前的人也算是昔日的仇敵。
源素臣随着人出門, 後知後覺地感到了左腿傳來的一陣疼痛。他伸手扶住牆壁低頭下望,才發現腿上的創口不知何時已然崩裂, 血水滲透了衣袍,正沿着褲腿滴滴答答, 在地上拉扯出了一段血痕, 觸目驚心。
他腦中無端一麻, 恍恍惚惚地想, 自己贏了嗎?
源素臣方才仔細檢查過了高紉蘭的随從, 卻并沒有找到源尚安的身影。他遣人去守備軍的營地打探消息, 亦是無功而返。
源尚安離去之前的話還回蕩在他的耳畔。
盡力護住太子,不必在乎我的安危。
這話哪裏是在寬慰他,分明是在告訴他,不必在乎自己的生死,他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那麽找不到一點消息的時候,他該是有所準備的。
源素臣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下意識地伸手摸到腰帶上那只三足金烏。
“我送你一件禮物好不好,”記憶裏還是孩童的源尚安鄭重地捧起來了腰帶, “這幅圖案是我找人打的,尺寸可以調節,就算是大了也可以用的。”
他輕輕地問,眼裏滿是期待和歡欣:“喜歡嗎?”
彼時的自己沉默地看着玉帶上的金烏, 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知道父親一貫偏愛這個從外面帶回來的孩子, 而這個孩子也向來聽話乖巧,是大人眼裏懂事的好孩子。
這樣的偏心如同一根微小的刺埋在心底, 平時瞧上去無甚大礙,可不知什麽時候就會忽而鑽出,紮得人肺腑俱痛。
他只能勸自己不要去想,似乎忽略掉就可以當做不存在。
或者趁父親不在的時候,變着法地戲弄這個乖孩子。
譬如偷偷摸摸地把源尚安水袋裏的泉水換成了父親珍藏多年的美酒,在上課的間隙看他不知情時猛灌了幾口,嘲笑他被酒液嗆得直咳嗽。
北地烈酒醇厚,勁頭十足,源尚安不小心喝了之後沒過多久便兩眼發暈,也顧不得臺上的岳旻岳先生還在滔滔不絕,直接趴在桌上了沉沉睡了過去。
“……源尚安,”岳旻竭力按耐着怒火,“你都會了是吧,可以不聽了是吧,來起來回答這個問題!”
源尚安不明所以,暈暈乎乎地站了起來:“……什麽?”
源素臣忍着壞笑,悄悄道:“下課了,先生讓你回去。”
源尚安努力眨了眨眼睛,還真信了源素臣的鬼話,朝着岳旻深深鞠了一躬:“先生再見,晚輩告辭了。”
“你……”岳旻當即臉色青白。
一旁的源素臣則是抱着兩臂,倏忽爆發出一陣大笑。
翌日醒酒了之後的源尚安總算明白了前因後果,聯想到從前源素臣就喜歡把自己的書本文具偷偷摸摸藏起來的斑斑劣跡,下定決心要和他劃清界限。
他找來筆墨,在書桌上劃了一道黑線,一本正經道:“從此以後以此為界,你我誰也不許招惹誰。”
“真的?”那雙金瞳中光芒閃爍,源素臣顯然是又在琢磨什麽壞主意,“那要是不小心過界了怎麽辦?”
源尚安頓了一下,明顯是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嗯……那就、那就把自己的東西分一半給對方。”
“是嗎?”源素臣沖他笑,但這笑容明顯不懷好意,“那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源尚安還不知道這家夥在憋什麽壞水,然而下課了之後,他就被一旁推搡打鬧的同學推進了源素臣懷裏,明擺着過了界。
源素臣順勢把人撈進懷裏緊緊攏住,帶着笑道:“現在你可是首先過界了,要怎麽辦呢?”
源尚安臉上登時一熱,用力想要掙脫,不料源素臣反而伸手朝他心口一劃,調笑道:“既然如此,你要不要把你的心分我一半?嗯?”
源尚安當即斥道:“……胡說八道。”
源素臣笑得更開心了。
他很快就發現這種乖孩子太好逗了,逗起來也太容易叫人開心了。因為他根本架不住幾番攻勢,着急了也只會來來回回地說“胡說八道”這一句話。
真是太好玩了。
唯一不好的,就是他身子比不過自己,幾乎每年都要發一回燒。
源素臣摸着他的手,不動聲色地拉入自己的口袋裏捂着,又逗弄道:“你的手怎麽這樣冷,難不成你是雪做的嗎?”
那雙琥珀眼瞳越是帶着戲弄般的笑意瞧人,源尚安便越是不好意思。他只能選擇低着頭不去看人,可偏偏源素臣卻掰過他的臉正對着自己:“你這樣好騙,太容易被人拐走了。”
源尚安道:“……馬上要遲到了,岳先生要罰的。”
“怕什麽,”源素臣順手捏了一把他的臉,“咱們今天不去了,哥哥帶你去草原上玩。”
他一看這乖孩子的神情,就知道他從來沒有逃過課。于是又笑着給源尚安塞了個暖手爐:“喏,拿着它,把自己捂熱點,待會兒就跟岳先生說你今日發燒了。”
果不其然,岳旻冷着臉問:“為什麽告假?”
源素臣毫無愧疚:“尚安他生病了,發了高燒,上不了學。”
人被他背在身上,源尚安低着頭不好意思接話,只聽岳旻放下戒尺朝自己走了過來,伸手一探後立馬皺眉:“嗯……頭确實很燙……你是該好好照顧他。”
源素臣努力壓着嘴角:“謝謝先生,學生告辭了。”
起初源尚安還不願意,岳旻也屢次敲打源素臣,警告他萬萬不準把這麽棵好苗子帶壞。然而一回生兩回熟,幾回下來之後源尚安已然是熟能生巧,甚至不用源素臣多說,也知道主動為他打掩護。
漸漸的,源素臣莫名覺得源尚安好像和四五歲時不大一樣了,那雙愛藏笑的眼睛,怎麽看怎麽像是只小狐貍。
源素臣難得帶了點愧疚想,莫非還真叫自己給帶壞了?
然而他實在想不起來到底怎麽帶壞了他。兩人做的那些“壞事”無非都是點小打小鬧,出于些貪玩的心态,和真正的品行敗壞還差得遠。不過這也足以叫岳旻火冒三丈了。
“你給我出去站着,沒完了是吧小王八羔子,”岳旻忍無可忍之下指着源素臣道,“我在上面講,你在下面說,有完沒完,你是先生我是先生?”
源尚安唇角動了動,想笑但是忍住了,低聲道:“……你也有落網的一天。”
源素臣啧了聲,倒也不至于跟岳旻頂嘴,自覺地走了出去。
外頭的廣闊天地叫他更自在——前提是,如果沒有考試的話。
“……考試?”
“對啊,”源尚安常年和他競争班上的第一,互有勝負,難分高下,“你還怕這個?”
源素臣道:“我這幾天哪聽到課了,不都在外頭。”
不過他一向心态良好,立馬又自我寬慰道:“哎,人呢,總不可能一直名列前茅,偶爾有幾次失手也很正常。”
“真的嗎?”源尚安輕輕一笑,竟有些促狹的意味,“那我就不給你傳答案了。”
源素臣霍地一下坐了起來:“咳,适當念下舊情不成嘛。”
源尚安抱着雙臂打量他:“你的情,誠意幾何?”
“……想吃什麽我請。”
“成交。”
他本以為這次有了源尚安的保駕護航,肯定可以逃過一劫。不曾想改完考卷之後的岳旻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次日點名道姓地讓源尚安站起來。
“來,你給我解釋解釋,解釋解釋!怎麽你前後左右,還有那個小王八羔子,全跟你答得一模一樣!”
“因為、因為……最近,最近大家都很刻苦用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源尚安生來就容易被逗笑,他心知自己露餡,因此話還沒編完就笑出了聲。
岳旻:“……”
“你還好意思笑,你也出去站着,跟那小王八羔子一起。”
源尚安這下徹底不笑了,乖乖跟着源素臣一塊蹲在了外頭草地上。
“頭一回,新鮮吧。”
“那确實比不了你輕車熟路。”
“沒關系,一回生兩回熟。”
兩人面面相觑,最終是源素臣換了個話題:“你還真是來者不拒,你好歹拒絕一兩個呀,咋都給答案啊。”
源尚安沒說話,從懷裏掏了幾塊糖遞了過去示意源素臣嘗嘗。
“哪來的?”
“酬勞。”
“你真可以,”源素臣邊嚼邊評道,“嗯,味道不錯。”
反正一時半會兒也回不去,兩人幹脆就坐在地上。源素臣拿着碎石子在地上劃了井字棋帶他一起玩。
“其實偶爾這樣看看外面的風景也不錯,”源尚安靠在牆壁上撥開糖紙,“如果明天不考試的話。”
源素臣扭頭道:“還考啊,不才考完?”
源尚安自嘲地哼了聲:“很明顯目前這次作廢了。”
“下次別都給,”源素臣碰了他一下,“你給我一個就行了。”
源尚安偏頭看着他,那模樣明顯是在想他又打什麽壞主意。
源素臣道:“你告訴我,反正我肯定不會出賣你是不是?”
源尚安轉過頭:“金盆洗手了,不幹了。”
源素臣哼笑道:“我看你就是沖我來的。”
……
往日畫面在腦海中飛速閃過,倘若沒有當初那樁子虛烏有的通敵謀反案,兩人該是在草原平平安安地長大的。
那日他離開前,學着源尚安的樣子在地上劃了條分界線,而後道:“尚安,聽話尚安,我們玩個游戲,你看,這地上是條分界線,咱們誰也不能越過它……”
源尚安淚如雨下:“不、不要走……”
源素臣捧起他的臉:“聽話,回去吧,這外頭馬上就要下雨了。”
“別哭,不要哭,”源素臣伸手撫過他的眼淚,輕輕吻了吻他的臉頰,低低道,“我愛你,我們來日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