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洛城春(四)
第044章 洛城春(四)
源尚安因為酒醉, 這兩日都沒有進宮。等他面見聖上的時候,才知道了高蓮玉的死訊。
“……說是皇考離去之後她哀傷過度,也随着去了……”沈湛眼圈發紅, 整個人顯得憔悴了不少,顯然是好幾日都沒有休息好。
這樣的說辭自然不可能有人真正相信, 分明是她作為失敗者,被獲勝者奪去了生命。
沈湛雖然年幼, 還壓不住朝裏的諸多老臣, 但并不代表他不明事理。高蓮玉的死, 他稍微想想也就知道真兇是誰了, 只是礙于母子情分, 他終究不好發作。
這兩日他夜裏總是夢見舊日場景, 這位嫡母或許是因為自己沒有孩子,所以看見沈湛時總是會格外關照些。
因此他絕不可能記恨高蓮玉,沈湛甚至想過,處置高家的事也最好不要牽連到她。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母親竟然如此心狠手辣,必須要趕盡殺絕不可。
源尚安見沈湛如此神情,便已然把事情經過猜了個七七八八,他道:“微臣見陛下形容憔悴, 不免心憂,如今陛下已是一國之君,應該小心保重龍體才是。皇後既已随先帝而去,陛下和微臣也無法多做些什麽, 唯有盡到哀榮, 聊表寸心而已。”
源尚安很清楚,沈湛未必很在乎高蓮玉的性命, 真正令他感到不安的是自己對局面失去了掌控力,一舉一動都得聽從太後溫令歡的安排。倘若太後可以控制後宮大小事物,生殺予奪都由她一個人說了算,那麽他這個天子早就名存實亡了。
沈湛吸了一口氣:“也唯有如此了。朕會下令,讓禮部擇選些寓意好的谥號,讓她與皇考同葬陵寝。”
源尚安一陣默然。
他很明白,高蓮玉不過是高家送到後宮的一枚棋子,在她的家人眼裏,她存在的最大意義恐怕就是為永熙帝生下皇子,讓高紉蘭日後手中多一樣籌碼。來日扶持有高家血脈的孩子登上帝位,他才能做名副其實的權臣。
只可惜以永熙帝的手腕,是絕不可能讓這算盤成真的。所以她這一生,都注定只是個犧牲品。就連死後也不得安寧,還要同早已厭棄自己的丈夫合葬地宮,終其一生,不得自由。
但他就算知道又能怎樣,他到底對此也無可奈何。他不可能把皇後帶出宮門半步,也不可能勸阻沈湛的決定,畢竟如今在世人看來,帝後百年之後沒有合葬一處不合禮制。
他從來都不是無所不能的神仙,他所能做的也不過是盡己所能的去保全更多的人。但他很明白,這偌大的世上終究有自己力不能及的地方。當初的清河王是,如今的高蓮玉也是。
源尚安又寬慰了陣,總算叫沈湛恢複了些許血色:“……對了,這幾日的折子朕都看了,無非都是在說要朕平反冤案、處置高家。你怎麽看?”
這話顯然是在檢測源尚安的忠誠和立場,他不慌不忙道:“先帝在時執法嚴苛,為的是澄清吏治,但嚴刑峻法之下,也難免令百官膽戰心驚。陛下如今徹查舊案,也是撫慰人心,微臣願為陛下效勞,但憑陛下吩咐。”
“但你亦是高相之人,”沈湛望着他,“不是嗎?”
“陛下,微臣自幼蒙受父親教導,知道入朝做官,當的只能是天子臣屬,沒有先帝和陛下賞識,便沒有微臣今日,”源尚安道,“所以無論如何,微臣絕不容許有人暗害陛下,不管此人是誰,微臣都會選擇護在陛下身前。”
沈湛的神色總算輕松了些:“如此甚好。你和你哥哥,來日都是朕會用到的人,朕對你們二人寄予厚望。”
“陛下厚愛,微臣愧不敢當,”源尚安拜道,“只是微臣還有些一家之言,或許陛下能派上用場。”
“說來聽聽。”
“陛下,微臣以為,陛下有澄清玉宇之志,實乃我大魏之幸。但有些時候,許多事若是一氣呵成,難免遭人抵觸,”源尚安道,“所以微臣以為,陛下可先安撫民心,再從內宮之事入手,步步求之。”
這人好像天生就有一種本領,開口說話時一定叫對方移不開眼睛。沈湛方才因為休息不佳還有些意興闌珊,可此刻聽着源尚安春風般的話音也不由得打起了精神。
沈湛身子前傾,他也有做個明君的念頭:“你說說看,要如何安定民心?”
“永熙初年,先帝為了征讨南朝,定的是每人每年除了要交一匹絹外,還要再多交九兩棉,如今戰事暫歇,可這稅卻比當初還多了二兩棉,”源尚安道,“如今天下方定,人心浮動,微臣以為眼下還是該适當減免些,也好讓人休養生息。”
他邊說沈湛邊叫人拿筆一一記下,準備拟旨下發。源尚安發覺之後連連伸手示意打住不必:“陛下,微臣也只是一家之言,未必切實可行。還請陛下慎重,和朝中重臣商議後再行決定。”
“無妨,朕願意信你。”
“這……”源尚安俯首道,“陛下如此,微臣無以為報了。”
他陸陸續續說了幾條建議,沈湛都叫人詳細記錄,等源尚安再出明光殿時已然到了正午。
“故卿。”
這聲色有些陌生,不是尋常自己熟識的人,源尚安帶着疑惑回頭,瞧見身後花樹下不知何時站着個面白無須、眉眼伶俐的男人。
“原來是李公公,”源尚安行禮道,“不知公公有何指教?”
“故卿吶,”李應蕖道,“你最近可有空到我府上一敘?”
源尚安微微一怔,他從前和此人并無過多往來,也根本說不上幾句話,今時今日為何他會來主動向自己示好?
是有意拉攏,還是得到了什麽人的暗示?
“李公公一片好意,下官心領了,只是下官到底是鄙賤之人,怕是配不上公公如此美意。”
李應蕖道:“若是你配不上,那這洛陽城裏恐怕也就沒有幾人能配上了。”
源尚安勉強回應了一笑,心底莫名有些抵觸:“公公謬贊了,下官着實不敢當。”
他又道:“廷尉府還有些積攢的案件需要處置,請公公恕罪,下官失陪了。”
不知為什麽,他心裏越想越覺得這件事不對勁,處處都透着一股讓人不适的詭異感。因此他不敢逗留太久,連忙找理由離開了。
誰知他離去之後,李應蕖反而望着他的背影笑出了聲。
身側收的幹兒子福全道:“幹爹有意提攜,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機會,他倒好,絲毫不領您的情,真真是頭喂不熟的白眼狼。”
李應蕖臉色一變,聽不得他說這種話诋毀:“你胡言亂語什麽。”
福全替他委屈:“幹爹,兒子這也是為您想,他這般不近人情,來日就算收了只怕也惹您煩心……兒子想着,倒不如挑些性情和婉懂事的。”
他見李應蕖神色緩和了些,又滿面堆笑道:“幹爹待兒子好,兒子自然要孝敬幹爹。至于這美人能不能入幹爹的眼,那就要看她們自個兒的福分了。”
李應蕖呵了聲:“還算懂事。對了,我叫你聯絡于将軍,他那邊怎麽說?”
福全嘿呀一聲笑了起來,恭維道:“那能有什麽不答應的啊。他如今有了誅殺佞臣的頭功,正是想要更進一步的時候。幹爹要找他,他可是求之不得呢。”
“這還差不多。”
“他那邊你叫人關注着,”李應蕖又道,“瞧瞧他喜歡什麽,我如今可是看得起他,他也得識擡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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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溫令歡閉目坐在榻上,靜聽着新入宮的伶人咿呀咿呀唱曲,懶洋洋道:“詞不錯,可惜你唱得太低啞了些。”
那清秀少年立時垂頭道:“是奴婢曲藝不精,讓太後見笑了。”
溫令歡睜開了眼睛,伸手挑起來了他的下颌:“好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那少年正要答話,殿外卻忽而起了腳步聲,溫令歡微微蹙眉,聽見侍女落霞道:“太後,是宗相到了。”
溫令歡揮手示意侍奉的幾名少年退下,又坐正了些:“丞相怎麽來了?”
宗楚寧拜了拜,溫令歡颔首示意他坐:“我近日覺得,有個人值得咱們留心。”
溫令歡有些倦怠,她覺得如今政敵已死,該是好好享樂的時刻,因此對于宗楚寧的話有些不放在心上:“……誰啊。”
宗楚寧沒注意到她的疲乏,又道:“之前先帝欽點的那個太子舍人,源尚安。”
“我看他不像從前投靠高紉蘭的人,的确有些手腕,”宗楚寧又道,“若是能把他收為己用,那就再好不過了。”
溫令歡連眨了幾下眼睛:“他要是不肯為我們所用呢?”
宗楚寧輕笑:“那也簡單。他從前為高紉蘭辦事,身上還背着害死清河王的罪名呢。如今大家都忙着澄清冤案,上奏陛下,我看那個小世子那邊,也該有所動作了。只要這件事被擺到明面上,他就下不來臺。”
他拿準了文武百官不會指責永熙帝的冷酷殘忍,只會把一切罪責推到高紉蘭或是源尚安的頭上。
“到時候他進退兩難,只能再求幫助。咱們與其現在錦上添花,不如到時候雪中送炭。當然他要是熬不過這一劫,那說明他不過爾爾,廢了也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