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

第 22 章

傍晚,夕陽落在支隊最高的那棟樓上,昏黃而黯淡的光并不明媚,遠方的天空聚集着大片烏沉沉的雲,正在緩緩移動。

只是過了五分鐘而已,天臺上玻璃的反射光便消失了。

難得的一點點黯淡的夕陽餘晖,被濃密的雲層遮住,徹底不見了。

——“餘芳那賤女人騙婚,把梅毒傳染給我,害得我飽受折磨......不信一會兒我脫了褲子給你看,看看我被害成了什麽樣子!”

許願坐在車裏,回想起周善在審訊室裏的那番話,食指輕輕摩挲方向盤。

兩秒後,陸風引的電話被撥通。

“周善剛剛說,餘芳把梅毒傳染給了他,”許願蹙額,“我想知道餘芳到底有沒有得過那種病。我剛百度了一下,梅毒一般有兩類抗體,針對梅毒螺旋體的特異性抗體在治療後不發生變化,大多數感染過梅毒的人将終生保持陽性,對嗎。”

電話那邊的人幾裏哇啦說了一大堆。

後來許願沉默着挂了電話。

“說什麽了?”江馳對許願之前訓自己還有些介懷,語氣幹巴巴的,倒是引來許願有些無奈的笑容。

“沒說什麽,他職業病犯了,把我當醫院實習生,給我科普了一長串關于梅毒傳染性的專業知識,”許願嗓子啞了點兒,也不知道是之前生氣吼的還是辦案累的,聽上去總有些不舒服,“我一個搞緝毒的能聽得懂嗎,只能挂電話。”

江馳點頭,而後再不說話了。

兩人相顧無言,許願不善言辭,江馳不樂意說話,車內氣氛一度涼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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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坐在許願那輛破大衆的副駕上,出神地看着窗外越來越陰沉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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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姐帶着幾個女警,開着公務車跟在許願的破大衆後頭,兩輛車前後腳離開了支隊。

“要下雨了,”挂了電話後,許願握着方向盤打了個彎,“這段時間降水量大,氣象臺昨晚剛發布過預警。”

江馳把車窗升了上去,太陽穴貼着窗戶,被車窗震得頭皮發麻。

車內的空氣也随着車窗的關閉而變得愈加沉悶,車內始終飄着一縷若有若無的煙草味。

想必隊長一定經常在車上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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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江馳半天沒動靜,許願也不好再沒話找話,索性也閉了嘴。

江馳被安全帶勒得心口發慌,車裏的煙味有點重,腰背上的陳年舊傷在這降水頗多的天氣裏隐隐作痛,一陣酸脹像是從骨髓裏迸發出來似的,恰逢學生放學的高峰期,車子在路上開一陣兒停一陣兒,從不暈車的江馳這時候突然有點想嘔。

經過中學校門口的時候,許願行車速度突然降了下來,而後緩緩停住,等着前面一大堆有說有笑的高中生走過去。

就這速度,從這裏到市第一人民醫院,最少還要十五分鐘。江馳想着想着,便阖上了眼睛。

“不舒服怎麽不說,”許願的手突然伸過來,手背短暫地在江馳額頭處停留兩秒,試探道,“是因為......我今天訓了你?還是因為之前咱倆在醫院裏的事,你覺得有隔閡?”

江馳睜開眼睛,想起來自己這是在隊長車上,于是端正坐好,露出一個禮節性的微笑:“隊長,我沒事。”

許願盯着他看了兩秒,又把手放回方向盤。

“沒事就好。”許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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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很快便走完了,前面的路上空曠無人,許願加快了些速度,小破大衆如離弦的箭一般向前飛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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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車的時候許願自然而然地伸出手,道:“剛看你臉色不太好,我拉你一把?”

“不用了,我剛剛真的沒事,”江馳長腿一邁,自己下了車,而後沖許願禮貌一笑,“謝謝隊長。”

許願伸出去的手在半空蜷了蜷手指,見江馳表現得那般正常,便信了他的話,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沉聲道:“那進去吧,一會兒遠遠地在監控室看着就行。陸風引說男警不能在場,我讓幾個女警跟張姐一塊兒去。”

“好。”

說罷江馳又看了眼身後,只見張姐停好車後麻利地從車上下來,撸了把幹練的中長發,對江馳神秘一笑。

她早就換下了內勤警務服,此時正穿着件加厚款的短裝女式夾克,裏面是高領白毛衣打底,腳上蹬着雙黑色的運動鞋,整個人顯得更加精神,溫柔的臉龐忽然就變得棱角分明了起來。

真飒。

明明已經四十多歲了,明明帶着一身傷病下了一線,但現在需要她的時候,她又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一線似的。光是看着那自信的微笑,便能想象出十多年前的張姐也曾意氣風發過。

“小江江,還在和隊長生氣啊,”張姐調侃一句,“你倆慢慢來,我就先上去了。”

“嗯。”江馳回她一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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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裏的消毒水味經久不散。

江馳心裏很矛盾。其實他沒有生氣,今天的事,他确實是錯了,但他就是脾氣太犟,又不服輸,可又不願意低着頭說“我錯了”,又對許願生氣時口不擇言說的那句“走後門的”、“收拾包袱走人”耿耿于懷,純粹就是自己在和自己較勁兒。

要是許願知道他此時心裏在想什麽,估計能笑得當場人設崩塌。

許願在樓下抽了半根煙,江馳不确定許願心裏到底在想什麽,又怕他像剛剛在支隊時一樣訓自己,于是江馳四下看了看,選擇當一條跟屁蟲,同隊長一起站在樓下。隊長往哪兒走,他就往哪兒走。

許願只是在樓下的綠化區周邊來回踱了下步,活動開微微發酸的筋骨,沒成想這姓江的竟然一直跟在自己旁邊,走到哪兒跟到哪兒。

“江馳,”許願把煙摁滅在垃圾桶蓋上,“你做什麽呢。”

江馳有些尴尬,微微低着頭,視線放在自己腳上。

裝得一手的好孫子。

許願本就比江馳高出一點,江馳一低頭,盡管什麽話都沒說,但那裝蒜的本事倒是讓許願心下一軟,看着都要覺得自己不該訓他了。

“行了,男子漢大丈夫,成天埋個頭算什麽,”許願無奈地拍了把江馳肩膀,沉聲說,“對不起,我跟你道個歉,你能力很強,我也不該說你是馮局硬塞進來的,只是當時在氣頭上,你呢,就當隊長罵了些傻話,聽聽就得了,別往心裏去。”

江馳擡眸望過去,有些局促地一笑,禮貌地後退一步,避開許願的手:“隊長,是我的原因,我......我沒覺得您做錯了什麽,畢竟走了趟後門才進的支隊,我樂意挨訓。”

許願聽得出江馳話裏有話,只當他是心裏還在生悶氣,但案子緊迫,許願不再多說什麽,而是不由分說地帶着人去樓上觀察餘芳了。

在樓上,許願讓江馳和其他同事先待一會兒。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許願拎着袋小籠包上來:“中午沒吃飯吧,在醫院旁邊買的,只有這個了。”

江馳接過裝着小籠包的袋子,随手挑了個肉餡的,剩下的全讓王輝和其他幾個拿了去。

他幹巴巴地啃着肉餡小籠包,嘴裏嘗不出味道,只覺得像嚼紙片兒似的噎人。

“豆漿,”許願随手往江馳懷裏塞了杯東西,“甜的。”

江馳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下意識地接過豆漿,豆漿的溫熱感傳到手心,他有些懷疑自己和隊長鬧別扭的動機。

“對不起,”許願雙手輕輕放在江馳肩上,低頭同他平視,“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小江同志現在消氣了嗎?”

江馳別過頭去,嗯了一聲。

許願放開他雙肩,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淺淺笑道:“臉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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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讓很多年後的江馳來回憶當時的情景,也許心裏會微微酸澀一下。

他的确是走了馮局的路子才進的支隊,當時許願時不時會借着這個來訓江馳,江馳總以為隊長在內涵自己,怕隊長看不起自己走後門的行為,也讨厭隊長身上那股子不太友好的“警二代”氣息。

他跟許願确實有隔閡,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其實醫院裏他說許願“交淺言深”的那番話,到底還是把兩人間原本就成謎的關系又拉遠了,仿佛隔着道稀薄的迷霧,雙方都止步不前。

即便許願不在意,但江馳在意。

他不知道的是,直到過了好多年,直到江馳自己也長到許願的年歲時,直到自己肩上也有了擔子時,才真正明白——其實隊長骨子裏是個很好的人,隊長對人的好從來不是外露的,而是在當事人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悄悄地被隊長保護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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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之前讓我做的,我讓護士帶餘芳去了趟婦科,如你所說,她确實得過梅毒。”

陸風引的聲音在身後輕輕響起,不知道許願是什麽時候過去的,江馳轉過身,看見許願正在與陸風引交流着什麽,于是江馳也湊過去。

許願接過陸風引手裏的病歷本,皺了皺眉:“這是什麽字。”

醫生的字果然一般人看不懂,江馳想。

陸風引拿回病歷本看了幾眼,一個沒忍住,突然笑了出來:“許隊,原來這世界上還有你不會的東西啊。”

“這樣吧,”陸風引說道,“我簡單說說,餘芳之前得過梅毒,根據問診時她的描述來看,前期估計也沒去治療過,直到前兩年出了問題才來我們醫院的婦科挂了號,目前已經治愈了。按理說感染過梅毒的人群,治愈之後的TPPA一般仍會呈現出陽性性狀。不過它不能算感染梅毒的依據,而且經過後續的治療呢,這類人群通常不具備傳染性。”

許願了然:“如果要知道周善和餘芳到底是誰傳染給誰,靠你們的醫學手段應該檢查不出來。”

“對,”陸風引道,“醫學也不是萬能的,這事兒只有當事人自己才說得清。”

不知為什麽,許願總覺得周善在審訊室裏說的并不是真話。

也是覺得自己下一句話有點冒昧,許願清了兩下嗓子才再次開口:“那餘生呢。”

“什麽?”陸風引愣了愣,懷疑自己聽錯了。

“餘生......有先天性梅毒病史嗎。”許願嗓音沉下去,他的嗓子平日裏有些粗,聽起來就像渾厚的大提琴,琴音低沉而總是帶着磁性。

先天性梅毒,又叫胎傳梅毒。

江馳站在一邊,靜靜地聽着兩人說話,張了張口,只吐出三個字:“陸醫生......”

許願也被這焦灼的氣氛弄得有些緊張,面兒上卻還是保持着沉着冷靜,道:“有沒有?”

餘生小時候究竟有沒有被傳染,對于案子來說算是一條線索。這條線索直接關系到周善有沒有撒謊,對于民警理順周善一家的關系有很大幫助。

結果其實很顯而易見,餘生也許曾經被感染過這種胎傳梅毒,許願這樣問,大抵只是圖個心理安慰。

站在長輩的角度來說,看着身體那樣羸弱、從小經歷那般曲折的餘生,許願私心裏希望餘生沒有被傳染過那種病,他只是想餘生能再健康一點;但是站在職業的角度來說,他又有點不希望餘生沒有,因為那将意味着整個案子會變得更加複雜,周善有可能在撒謊,那麽這案子就又走進了死胡同,真正殺害王韬的兇手逍遙法外,警察拿這些人沒辦法。

許願沉思一會兒,見陸風引沒反應,又耐着性子問了一遍:“所以到底有沒有?”

語氣平和不算強烈,但那份藏在話語裏的急切倒是真的。

江馳歪了歪腦袋,也附和說:“陸醫生,這個問題很重要。”

陸風引那對棕黑的瞳仁在醫院白熾壁燈的映照下眨了一眨,在燈光的作用下顯得顏色更淡了些,他看着許願,笑了一下,認真道:“你們倆這一唱一和的,是想聽我說沒有嗎。”

“嗯。”許願微微颔首。

陸風引眼底閃過一絲心疼,轉瞬又變得沉靜起來:“可答案是,有。他得過先天梅毒,所幸後來治好了。”

江馳杵在原地。

三人一時間都沒有說話,許願目光微動,看向陸風引:“嗯。”

陸風引無聲地嘆了口氣,又正色說:“我大體可以根據之前給出的線索以及钏島市警方的調查,推斷一番......餘芳懷孕35周就生下了餘生。那個時候,餘芳就得過梅毒了吧,病原體在母體內經由胎盤傳給嬰兒,很容易引起死胎或早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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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風引話音一落,沒了下文。

許願和陸風引無聲地對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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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陸風引想表達什麽。

兩地協作辦案,滇城禁毒支隊需要钏島市警方的配合,而陸風引作為滇城市第一人民醫院神經內科最好的醫生,又同公安機關簽訂過有效期長達五十年的保密協議,這次案件的新型毒品樣本和數據分析也一直是陸風引帶隊協同法醫在做。

故而許願手上關于新型毒品的案子有了什麽新進展,也會在第一時間給陸風引發文件。

對于餘生,随着案件的發展,越來越多的陳年舊事浮出水面,陸風引只會愈加心疼。

盡管心疼餘生,卻也不能帶着情緒工作,陸風引看着好像又活潑又傻氣,時不時愛拿人開玩笑,但其實他沒多少深交的知己好友,除了許願,多數只是點頭之交。

而陸風引人生中兩樣最快樂的事情,一個看着手底下收治的孩子們一天比一天健康,再一個就是看着許願他們每次出任務都平安回來。

這些,許願和陸風引這麽些年合作下來,即便陸風引不說,許願也能猜個七七八八。

于是許願看向陸風引的目光帶上了一絲愧疚。

江馳站在他倆旁邊,看看許願,又看看陸風引,登時感覺自己是多餘的,索性呆滞着目光看着他倆,徹底閉了嘴,默默地當一個路過的吃瓜群衆。

許願沒往江馳那邊看,只是盯着陸風引,又盯着餘生病房的方向,欲言又止。

“你怎麽了,”陸風引愣怔地看了許願一眼,道,“又在心裏打我小報告?”

“沒,”許願頓了頓,“我只是突然想起來,你明明只是醫生。”

“醫生又怎麽了,招你惹你了?”陸風引哈哈一笑。

“你其實不用摻和進這些案子裏來,”許願眼眸微垂,“緝毒戰線太恐怖了,如果不是因為滇城毗鄰邊境,資源有限,高端技術人才稀少,不然新型毒品樣本分析哪裏需要用到神經科醫生。”

陸風引皺了皺眉:“你覺得委屈了我嗎?”

“嗯。”

“其實不是,”陸風引微笑着說,“好幾年前,你大半夜頂着黑眼圈敲響我宿舍的門,希望我馬上跟你走,協助法醫實驗室一起分析被害人生前服用的藥物成分,馮局知道後還氣你随便找外援......那案子你還記得吧。”

“那是你第一次和警察合作。”

“也是你第一次主動要我加入你們,當時我很開心,”陸風引說,“後來漸漸地,合作的次數多了,不論之後是你還是馮局來找,我也早就習慣了。所以上周我知道要簽署一份同新型毒品有關的保密協議時,沒有猶豫,直接簽了字。”

許願看着陸風引雙眸,眼底閃過一絲光亮。

陸風引拍拍好兄弟的肩:“你看,我從來就沒覺得委屈,能夠為滇城禁毒工作盡一份綿薄之力,是我的榮幸,而且馮局也很樂意——所以你不用有什麽想法。”

周圍有幾個護士聊着天經過,看見陸風引後嬉笑着叫了聲“陸主任”,陸風引點頭回應,許願則看見護士的手推車裏裝滿了病床上換下的髒污被套,滾輪在地上沙沙作響。

這裏是醫院,生命出現和消亡的地方。

“但是滇城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的先例,這回算是開了先河,”許願有些不忍,“而且你和餘生......你那麽愛護他,一口氣照顧了他這麽久,現在這案子——”

“我不會把個人情緒帶進案子裏,”陸風引眨了眨眼,故意岔開話題,“餘生發育得遲緩,智力也比同齡人開發得更慢。但我之前說,我寧願相信他只是晚慧,本質上,他和別人家的孩子沒有什麽區別,都是家長捧在手心裏的寶貝。”

許願知道陸風引故意轉移了話題,于是抿了抿唇。

他腹诽道:算了,這天是聊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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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沒注意聽這兩人的對話,只是在一邊欣賞隊長的微表情,之前老覺得隊長兇神惡煞,像個黑臉的張飛,但接觸久了,偶爾能從隊長看陸風引的眼神裏讀出一點別的東西,那種東西是溫和的、帶着人間的溫暖,不經意間就能給被困于寒冰中的人裹上一層暖意。

這樣的溫暖,江馳曾經也體會過,是一起在緬北卧底的戰友送給他的,他如獲至寶,卻不小心弄丢了。

如今換了個人,是自己的隊長,直屬上司。

溫暖再臨,就像即将被凍死的小鳥,一旦靠近了溫暖的光,就再也不願意展翅飛向遠方了。唯一的可惜是,許願不會用那種裹着溫暖的眼神看自己,許願只會隔着迷霧朝江馳伸手,而江馳,一定會毫不猶豫往後退一步。

說不清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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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三分鐘。”許願看了看表,突然道。

江馳後知後覺地“嗯”了一聲,讷讷地點頭。

許願同江馳耳語一句:“我留意了幾家能收容特殊人群的福利院。”

江馳有些不解,啊了一聲。

“像餘生這樣的孩子,看着好像不聰明,但也許心裏是很明白的,他們明白自己的狀況,也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缺什麽,”許願嗓音低沉卻不失溫和,“餘生已經十七歲了,但情況實在特殊,如果他願意的話,我覺得福利院或者一些有資質的機構會更适合他,陸風引畢竟不能照顧他一輩子,他總要接觸社會,學習新鮮的知識和手藝。”

江馳擡眸看着隊長,隊長的眼睛裏有一種溫和的光。

江馳不解為什麽許願突然提起餘生,只能點頭:“嗯。”

“我會找陸風引商量,”許願微笑道,“你也別總是一個人悶在案子裏,有時間我帶你走訪,順便看看餘生。”

“我......我就不用了吧,我不太會說話,跟小孩沒有共同語言,”江馳輕聲說,“我做好我分內的就行,隊長您不用什麽都帶着我。”

彼時江馳以為隊長只是同上次借錢給錢铮一樣,出于人道主義,能幫則幫,希望這一點點舉手之勞能幫幫餘生,順便也幫了陸風引這個兄弟,畢竟這個世界上最在意餘生的,大概就是陸風引了。

直到很多年以後他看着那些盛放的雛菊,偶然回憶起隊長的往事,才幡然醒悟:當時,原來許願已經在給自己找臺階下了,許願在朝迷霧伸手,而自己卻依舊不斷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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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的眼神落在江馳身上,平白添了抹局促和尴尬。

兩人相視無言,沉默數秒。

“還有多久?”江馳清了清嗓子,出聲問道。

“張姐發信息了,”許願看了一眼手機,“設備出了點問題,監控室的人正在緊急處理,訊問推遲十分鐘。”

陸風引插着白大褂的口袋,順勢坐在家屬等候區的椅子上,往嘴裏丢了顆水果糖:“行吧,你們繼續站着,我先坐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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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默不作聲地往前方看了一眼。

前方是個特殊護理室,毛玻璃門像是貼着厚厚的紗,從外面往裏看,只能看到幾個模糊的人影。

幾個孩子在護士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跑出來玩,打打鬧鬧的,玩得不亦樂乎。他們穿着醫院的病號服,笑得天真,有個女孩兒邁着不太穩的步子,一不留神撞到了許願的腿。

看見這裏忽然來了生人,這幾個孩子停下來,歪着腦袋,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許願和一旁站着的江馳。

許願沉靜地負手而立,垂眸看着這些孩子,忽然揚起嘴角,微微笑了笑。

孩子是最單純的,你對他們微笑,他們也會對你露出還未長齊的乳牙,嘿嘿地沖你做出可愛的表情。

那些孩子沖許願咧嘴一笑,扮了個鬼臉,跑開了,先前那個不小心撞上許願大腿的女孩兒努力仰起臉,伸手拽拽許願沖鋒衣的一角,小聲地說:“叔叔,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沒事,”許願微微彎下腰,溫和道,“跟護士姐姐去玩吧,小心點別摔了。”

護士對許願抱歉地笑笑,站在一旁看護着女孩兒,雙手微微向前,虛扶在女孩兒兩腰旁邊,怕一個不留神讓女孩兒跑了。

江馳站在一邊看着這出小小的意外,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醫院這種地方,好像也不再是印象中那樣冷冰冰的了。

等那群小孩兒手拉手走遠了,陸風引才伸出手,分別戳了戳江馳和許願。

“怎麽了?”兩人同時開口。

針對餘芳的訊問尚未開始,索性三人沒事幹也就随便聊聊。

神經內科副主任也是需要一點點傾訴空間的,陸風引看着許願和江馳,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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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警察肯定體會不到,但是在這個科室工作的醫護都有這樣的感覺,”陸風引觸景生情,緩緩道,“之前有實習生因為受不了這裏的壓抑,申請調換科室。但我總覺得,這裏的孩子都是折翼的天使,有的時候也許會比一般的孩子更難以溝通,或者更加淘氣,又或者像餘生那樣,需要人精心呵護......可是跟這群孩子相處得久了,就會發現,他們的世界其實很簡單,只是我們做大人的,要慢慢讓他們願意跟我們分享他們的世界。”

許願微微愣住,心裏默默地表示贊同。

都是折翼的天使,都是可愛的孩子。

陸風引笑得溫柔:“跟孩子們溝通的時候,我總是習慣把腿打開呈鈍角,哪怕是同側坐着,也會用一條腿抵住孩子的椅子,因為稍不注意,患有自閉症的孩子就會沖出去。普通孩子要認識一種水果,天天吃就能認識;但這些被送進醫院來的特殊的孩子,想熟悉一種水果,也許要教很多次......”

過了一會兒,陸風引又說:“其實不單單是孩子,這裏的年輕人、中年人,甚至是老人,都能稱得上是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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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笑着給陸風引的一番演講鼓了鼓掌。

江馳聽着陸風引的話,一時間陷入情境裏沒反應過來,而後也後知後覺地跟着許願拍拍手。

“餘生也會那樣嗎?”江馳問。

“什麽那樣?”陸風引愣了一下。

餘生是餘芳的孩子——也僅僅只是個孩子而已,餘芳自己感染過梅毒,也許早在懷餘生的時候,她盡管剛出社會單純得像一張白紙,卻也不幸染上了病毒。

也所幸是運氣好,早産的餘生并沒有因為先天性梅毒帶來的各種奇奇怪怪的病症而死在保健院裏,後來肺部感染,又再一次僥幸躲過了死神的鐮刀。

江馳思考了一番這麽說到底合不合适,于是問道:“就是突然沖出去,或者說,認識某種東西,要花很長時間?”

“倒是不會,他很聰明的。之前我教他寫自己的名字,他兩天就能依葫蘆畫瓢了,”陸風引語氣不急不緩,是醫生特有的口吻,“不過,他經常頭疼,并不嚴重,腦內器官未見器質性病變,只能慢慢養着,引導他......就目前的醫療水平來看,也許這種問題會伴随他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輩子。”

江馳目光微動,點了點頭。

許願突然開口:“餘芳的狀況并不足以支持她照顧餘生,她戒不了□□,只能等案子結束之後送去專門的戒毒醫院,那到時候......你還和以前一樣照顧餘生嗎。”

“廢話,”陸風引打趣道,“難道交給你?你一糙漢子還能照顧人?”

許願尴尬地轉過身去,沒有再提福利院的事,冷冰冰的樣子有些引人發笑。

江馳沒忍住笑了出來。

陸風引對于自己剛剛陰了好兄弟一把有些內疚,于是出聲解圍道:“時間到了吧許隊?”

許願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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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麥我戴着,跟張姐她們是連通的,王輝剛剛提前去監控室了,”許願收斂了臉上的笑意,語氣恢複往日的嚴厲,“江馳一會兒跟我進去,訊問一分鐘後開始,陸哥幫忙給餘芳做做心理幹預。”

“好。”江馳應下,接過許願遞來的耳麥,調整一下,神色也是一樣的嚴肅。

陸風引朝他們比了個“OK”的手勢:“放心好了,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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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有的時候無論是當警察的,還是幹醫生的,見過的現實往往比普通人要多。

醫生救死扶傷,在普通人的眼裏總是高大而神聖。可他們也見過很多,見過“久病床前無孝子”的家庭紛争,見過世界上最痛苦的生離死別。當然,也見過那最不可理喻的醫鬧,不但見過,有的還經歷過。尤其是精神科的醫生,也許對人心更敏感。

“畫面同步好了嗎。”許願看了看正在調試設備的工作人員。

“已經可以了,随時都能開始。”

許願往監控器顯示屏上看了一眼,道:“......開始吧。”

警察則見過這社會上最污濁的沉疴,見過很多心善肝惡、人情冷暖,甚至有人調侃,說,他們這類人見過的社會陰暗面比普通人一輩子見過的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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