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第 23 章
餘芳今年三十六歲。
戶籍處的民警調出她的戶籍信息,将文件遠程傳輸給了許願。
民警說全國信息統一還沒多久,再加上民政局的婚姻登記信息并不聯通各省,有些地區甚至還沒來得及給九十年代以前的婚姻登記建檔。各種信息彙集處理起來比較麻煩,需要時間,因此完整文件發到許願那邊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
不過倒也不耽誤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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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芳出生于七四年五月,本地人,現年三十六周歲,”江馳湊到許願旁邊,伸着脖子去看文件上的字,“父母早亡,從小在福利院長大。”
九零年初,餘芳獨自離開滇城,北上打工,戶口也随之遷出。
九八年年尾,餘芳與周善在钏島市下轄縣城的民政局登記結婚。
零二年,餘芳攜丈夫周善回到滇城老家,兩人戶口合并,一起遷來了滇城。之後兩人在後街盤下店面用以發展酒水生意,做起了後街的第一家KTV。
“一年前,也就是零九年的三月,”江馳道,“餘芳和周善協議離婚,但由于歡夜城KTV樓上的兩層住房區都挂在周善名下,再加上餘芳沒有工作,無法養活自己,法院受理離婚請求後,周善在離婚的三年內需每月支付餘芳一定的費用,直到她找到工作能養活自己為止。”
許願濃眉微蹙。
“不對。”許願說着,将手機往桌上一擺,随後又将目光投向旁邊的監控顯示屏。
“哪裏不對?”一旁的王輝腦袋緊緊湊在江馳和許願中間,八爪魚似地扒拉着許願,胳膊環上許願脖子,出聲問道。
許願伸手推了推王輝的狗頭:“哪裏都不對......王輝,你想擠死我嗎。”
王輝嘿嘿地笑了笑,狗腿子一般坐到另一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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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哥,你站着不累嗎,”王輝拉了拉江馳衣角,“快去搬個椅子來,咱倆跟老大排排坐。”
江馳見狀一笑,也跟着王輝拖了張椅子坐到顯示屏前,與許願并排着,卻并不親近,兩人之間隔開一小段距離,像小學生之間的三八線一樣。
他把手随意地搭在膝蓋上,雙腿微微打開成一個舒服的姿勢,冷不防碰上許願外側的一條腿,江馳呼吸頓了頓,而後躲瘟神似的,不動聲色地将腿挪開,雙膝微微并攏:“隊長,剛剛說哪裏不對?”
許願沒有立馬搭腔,餘光不經意間瞥到江馳躲開自己腿的小動作,彎着嘴角笑了一下,心說江馳是真生氣了,而後許願目光微縮,只指着桌上的手機,道:“你自己算算時間。”
江馳拿過隊長的手機,按下開機鍵。
鎖屏界面是一張陌生女人的大頭照,江馳一眼看見了照片上內網的水印,心下了然:果然每個警察都喜歡用在逃通緝犯的照片當屏保嗎。
大頭照後面緊跟着一串“請輸入PIN碼”的冷漠灰字。
“密碼是我警號。”許願從兜裏摸出警官證遞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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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起來好像很怕我,為什麽?就因為我是警察?”
通訊耳麥開着。
張姐的聲音通過耳麥傳到監控室內所有民警的耳朵裏。
“張姐,先緩一緩,我看餘芳太緊張了,這樣反而問不出來。”許願的耳麥上閃着紅色的熒光,他看了一眼監視器,敲了敲耳麥,示意張姐不要着急。
監控器內顯示的畫面一切正常,畫面內是個布置得溫馨而簡潔的房間,布藝的理療床上,餘芳穿着舒适的棉質睡衣半躺着,手裏被人塞了個泰迪熊公仔。
這次的訊問不同于往日。
訊問場地設在心理咨詢區的理療房內,按照陸風引的意思,房間內除他之外不允許再出現其他男性,訊問情景由監控器同步畫面至監控室,市局警察和記錄員坐在監控室裏遠程督導。訊問已經開始十分鐘,目前并沒出現異常情況,如果有需要,許願會通過耳麥将訊問的內容告訴張姐,再由張姐進行轉述。
所有進入房間內協助的工作人員除陸風引之外都是女性,房間裏的光線也是事先調整過的,類似于這樣的細節,還體現在桌椅的擺放、理療床的朝向、玩偶的數量和顏色、窗簾拉合的程度等等。
陸風引不遠不近地站在一旁不起眼的角落裏,狀似随意地看着病房裏的一切。
餘芳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他在餘芳視野的盲區。
總之一切都那般令人感到放松和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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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的目光一直盯着監視器沒有移開過,江馳則在一旁看許願手機裏的文件。
六位數字的警號很方便記憶,也難怪許願會用它來當密碼。
鎖屏一開,文件便詳細地呈現在眼前,江馳細細地看過去,不知什麽時候王輝也湊了上來,掙紮着自己那雙卡姿蘭大眼睛邊看邊念着文件上的數字。
江馳眼神一縮。
“時間線對不上,”江馳拍了拍王輝擱在他肩膀上的腦袋,将手機還給許願,認真道,“有四年的空白期,而且與餘芳留在婦幼保健院的信息也不符合。”
王輝在一旁傻楞。
江馳又說:“餘芳的戶籍資料顯示她出生于七四年,換算過來也就是三十六周歲,問題就出在,餘生的DNA親子鑒定結果與她相符,說明她是餘生的親生母親。”
“嗯,沒錯。”許願點頭。
一直在一旁默默勾手指算數的王輝登時反應過來,恍然大悟道:“餘生今年剛滿十六歲,保健院和餘生身份證上的檔案都顯示他于1994年出生在钏島市,結合之前钏島警方傳來的調查結果,護士在筆錄中說餘芳生下孩子是在十六年前,按照小江哥的意思再換算一下,這餘芳明明應該出生在1978年啊!”
今年是一零年。
戶籍處給出的資料顯示餘芳出生于七四年,年齡三十六周歲。
但怪就怪在,餘生是餘芳的孩子,于十六年前出生在钏島市,九四年的。
當年給餘芳接生的護士說,餘芳生下這個奄奄一息的早産嬰兒時,年僅十六歲。
為什麽會有四年的偏差,時間線為什麽會對不上?
“為什麽會這樣?”許願冷靜地說,“生孩子是頭等大事,餘芳當時剛去钏島打工,她一個初入社會的姑娘家,什麽都不知道,單純得像一張白紙,突然懷了孩子,護士告訴她很有可能生不下來,甚至威脅到她自己的生命,你說,如果換做是你面對那樣的情況,你怕不怕。”
當然怕啊,剛剛步入社會,又是那樣的一個時代背景,怎麽可能不怕呢。
當時的婦幼保健院留存的檔案信息經過重新錄入,現在依舊能夠查閱,只是之前的保健院管理制度尚不完全,又地處偏僻,很多時候都是靠産婦或家屬自報信息,然後使用産婦及其家屬填寫的人工檔案。
“也許是因為害怕,所以才要把自己真實的年齡告訴護士,希望護士救她,”江馳思索道,“如果是這樣的話,她今年應該是三十二歲,而不是三十六歲——我記得居民身份證制度從八四年四月開始實行,在這之前,大多數人都沒有身份證,而且辦理身份證的時候也經常有人填錯出生年月,有的人,甚至連自己哪年生的都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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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6=1994,此為餘生正确出生年份。
分情況讨論。
已知餘芳戶籍資料顯示其出生于1974年,1994-1974=20(周歲)(與钏島市民警提供的調查結果中“餘芳十六歲生下早産兒”不符,故排除)
考慮到八四年出臺身份證制度,餘芳有填錯信息的可能性。
若要使得钏島市民警調查結果與事實不相沖突,則餘芳實際出生年份應為:1994+16=2010,2010-16x2=1978
綜上所述,餘芳實際年齡為:2010-1978=32(周歲)
該推測的準确性尚待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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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問問餘芳,”江馳說,“如果她願意開口的話。”
江馳說完話後就坐了下來,不再出聲了。
周圍很安靜,耳麥裏的來自那間特殊房間的聲音還在繼續着。
許願看向江馳,忽然伸手贊許地一拍江馳的肩,揚了揚下巴:“數學不錯,公大畢業的吧。”
“隊長,您明知故問,”江馳輕巧躲開,臉上的溫順微微褪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帶着些尖銳的冷靜,“我的檔案過了您的手,馮局把我塞進來的時候,應該提前跟您打過招呼。我是哪所大學畢業的,具體是哪個專業哪個班的,沒有人比您更清楚。”
“嗯......說到點子上了,馮局為什麽要塞你進來,”許願劍眉一挑,思索道,“你的身份背景幹淨透明,他跟你沒有半點沾親帶故,甚至你在湖柳分局呆的那一年裏,工作表現也是乏善可陳,整體來說并不出挑。”
王輝和身邊的其他同事交換一個眼神,倒吸一口涼氣,默不作聲看着他倆,心說這把高端局,高手過招。于是姓王的撇撇嘴下意識要遠離,唯恐被這近段時間氣氛不對頭的兩人殃及無辜。
許願沒往王輝那邊看,眸光微沉,深深地凝視江馳。
見江馳垂着手不說話,許願又重重地咬字,問道。
“馮局為什麽會突然把你塞進隊裏?他不肯告訴我,只交代我一定要照顧你。說實話我之前是誤會過的,但是現在......”
江馳不語,只垂眸盯着地面。他似乎頂着許願近乎質問的視線暗暗攥了攥拳,而後呼口氣,逼迫着自己慢慢放松下來。
許願雙手抱胸而坐,那句“現在覺得你很好”随着江馳的動作一并卡在了嗓子眼,他張口,卻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看着江馳的避讓、求全,許願心思微沉,只得略嘆口氣,目光再次集中到監控器顯示屏上:“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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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視器內的畫面保持着同步傳送,耳麥裏的聲音有些許嘈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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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讨厭警察,你出去!”餘芳緊咬着牙關,深深吸了一口氣,喊道,“我讨厭!”
如果不是理療床邊栓着手铐,餘芳估計要激動得直接跳下床去。
“你讨厭警察?”張姐做出驚訝的表情,而後高深莫測地笑了笑,“這麽巧啊,我也是。”
餘芳一愣。
她沒想到一個警察會在訊問的時候說出這麽“大逆不道”的話來。
“想說大逆不道是嗎,我也猜你會這麽想。”張姐笑了笑,擡手把微微垂向前側的齊肩發捋到耳後。
“警察怎麽了,警察偶爾也有不想上班的時候嘛,比如我,幹着內勤,每個月領那麽點兒死工資,最倒黴的還是上頭有個小我十歲多的精英隊長,每天繃着個臉拽得二五八萬人五人六的,跟誰欠他八百萬一樣,”張姐見餘芳沒什麽反應,心裏也不着急,于是脫了夾克外套,來回踱了幾步,随意地坐在距離餘芳一米左右的最佳位置,自然地同人交談,“對了,我看你應該比我小吧。我今年都四十幾了。唉,同事的孩子都考上大學了,我這都還沒成家。之前吧,倒是有個相好的,可惜十多年前抗洪那次,他去了一線就再也沒回來過。”
意料之中地,餘芳并沒有給出什麽反應,只是幹聽着,自己卻不說話。
“你呢,我記得你和周善是在一起的,是吧。”張姐與餘芳保持平視,繞了大半個圈子,才将話題引入正軌。
她并不提離婚,只說餘芳和周善曾經在一起,而現在也住在一起的事實。
具體就要看餘芳要怎樣理解這個“在一起”了。
餘芳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種恐懼,仿佛“周善”兩個字對她而言就是一種酷刑,能将她生吞活剝了似的。
“我,我和他離婚了。”餘芳低聲說着,垂眸盯着自己的手背。
張姐目光順着她的視線往下,往她手背上掃了一眼。
那雙手并不纖細,滿是皺紋的枯敗的手背像是一張爬滿枯藤的老樹皮,一點兒也不像個三十多歲的婦女該有的手。
更糟糕的是,那手背上長滿了膿瘡,有的結了痂,有的還往外流着淡淡的稀黃膿水。
“什麽時候的事?”
“就,就去年。”
張姐看着餘芳,道:“怎麽會想到和他離婚?聽醫生說是因為他家暴你,到底有沒有這回事。”
餘芳瞳孔一縮,長長的指甲緊緊地攥着褲子,衣衫下因過瘦而高高聳起的肩膀微微顫抖着,雙腿絞在一起,不斷掙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除了家暴,”張姐冷靜地說,“他還對你做過什麽。”
餘芳的應激情緒越來越明顯。
過了一會兒,餘芳開始不斷眨眼,幹澀而渾濁的瞳孔猛地收縮,整個人顯得更加猙獰可怕。她帶着哭腔,嘴唇幹燥得起皮開裂,雙手緊緊摳着大腿,渾身緊繃,頭頸高高仰起,又重重垂下。
她在隐忍着什麽。
幾秒後,她嘶啞地喊道:“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想上廁所,我想上廁所啊!”
餘芳吼完這句後,安靜了片刻。
就在張姐即将開始下一個問題的時候,餘芳突然開始瘋狂地抓撓身體,理療床邊的手铐被扯得嘩嘩作響,恐懼和興奮的雙重打擊,使得餘芳如一條擱淺的魚,再也回不到曾經的那片汪洋大海。
“餘芳!”
陸風引一把按住餘芳肩肘,護士七手八腳地上前壓住餘芳雙腿。抓住餘芳肩肘的時候,陸風引不是沒有想過職業暴露的可能性,而行動卻比大腦更快一步,由不得他做出什麽判斷。那幾個護士亦是如此。
餘芳身上濃烈的□□酸臭味此時顯得更加難聞。
陸風引皺了皺眉,暗道不妙。
張姐緊抿着唇,擡手敲了敲耳麥:“許隊,我懷疑她快犯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