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第 24 章

監視器中的畫面抖動一下,估計是有人不小心撞到了攝像頭。

餘芳渾身繃直,不斷顫抖,眼皮翻着白,陰郁而瘦骨嶙峋的面龐比以往更加凹陷下去,牙關緊咬,喉間發出時斷時續的悲鳴。

她的手被困在手铐裏,也是托了這手铐的福,她才不至于因狂躁不安而發瘋傷人。

她手背上的潰瘍被長長的指甲抓爛,帶着腐臭的膿水一點一點緩緩地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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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護士被她尖利的指甲抓傷。

這麽多人合起夥來都按不住餘芳,連陸風引都被她發狠似地咬住了脖子,吃痛地悶哼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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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姐想上前拉人一把,卻無從下手。

餘芳的叫喊聲太大,嗓音嘶啞卻極其尖銳,江馳幾人戴着耳麥督導訊問,冷不防被這驚天動地的尖叫刮得耳膜嗡嗡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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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眉頭擰着,猝然起身,剛想擡腳往外走。

耳麥中的動靜卻陡然停止了。

許願站在門邊,手剛剛搭上門把,目光下意識往監視器上瞥了一眼。

江馳的視線也跟着隊長一塊兒挪到顯示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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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上的餘芳僵屍一般地咬破了陸風引的脖子,血腥的味道刺激着她的鼻尖,而後她像突然醒悟似的,大張着嘴,讷讷地往後靠坐,突然卸了力一般,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的雙臂捂住腦袋,把臉埋在膝蓋裏,無力地哭出了聲。

陸風引眼神示意旁邊的護士先散開,而後理了理被抓得發皺的白大褂,習以為常似地将脖子上的聽診器戴上,拿開餘芳手臂,像對待每一個患者一樣溫和地看着餘芳:“清醒了?給你塞個枕頭靠一靠,然後我幫你聽聽心音。”

當冰涼的聽診器貼上餘芳皮膚的時候,餘芳微微抖了幾下,蒼老的眼角滑下一滴熱淚。

張姐伸手撥開幾個護士,擔憂地望向餘芳,又看了一眼陸風引:“她怎麽樣?”

陸風引很快做完了基礎檢查,對張姐道:“有點應激,不過還沒到嚴重得無可挽回的地步。有的時候稍加外界刺激反而對她的病情有幫助,讓她緩緩再繼續吧。”

張姐點點頭。

“對了,”陸風引語調嚴肅起來,“這種情況下的應激反應有可能會引起吸毒人員的戒斷症狀,現在趁着她還清醒,你們等會兒訊問的時候手腳快些,我怕她萬一要散冰。”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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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盯着畫面看了幾秒,直到餘芳開始斷斷續續地講述自己的故事,他才坐回到椅子前。

好在是應激,如果是出現戒斷反應的話,估計會更加麻煩。

江馳乖順地坐在許願身邊裝孫子。

許願用餘光輕輕掃了江馳一眼,道:“你在難過?”

許願從警校畢業之後便被分配到基層,一路往上升,從派出所基層單位到分局掃毒大隊,再從大隊升任到市局支隊,見過很多很多形形色色的人。以前在掃毒大隊的時候,大家對吸販毒人員都是清一色的厭惡和無奈,批評教育一通,又覺得恨鐵不成鋼。

而眼前的江馳輕輕咬着幹燥起皮的下唇,波瀾不驚地坐在這裏,側臉的棱角像刀刻過,盯着顯示屏的那雙年輕的眸子以極快的頻率閃動幾下,眼底流露出一種一閃而過的悲哀。

就像老鄉見老鄉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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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聽清陸風引俯下身子對餘芳說了句什麽,餘芳突然狠狠地将頭埋進膝間,哇一聲哭了出來。

耳麥裏,餘芳悲切的哭號不絕于耳。

——“我不該去碰那些東西,我,我也不想碰啊!”

——“他威脅我,說如果我不陪他,他就殺了我......”

——“求求你,你是醫生,你救救我好不好,好不好!我不想再碰毒了,我......我跟他離婚,我跟他吵架,我不想被他控制!可是,可是每次我,我要毒品的時候,我只能找他,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她不能報警,她知道自己曾經為了毒品跟着周善一起做過多少傷天害理的事,她沒辦法,即便是報警,周善也不會減少對她的控制。

“那你難道就這樣任由周善宰割?”

“我也不想啊,可是我離不開□□,周善說,如果,如果我敢報警,他以後就再也不給我提供毒品了。我真的好難受,有一次我已經走到派出所門口了,但是突然覺得渾身都發冷,身上好像有無數只螞蟻在爬,控制不住地發抖,想咬人......我就知道我肯定是犯瘾了,然後就只能狼狽地跑回去求周善,求他幫我,求他給我毒品,不然我會死的!”

那一次她被周善拖進了地下冰庫,周善把她雙手捆起來,任由她怎麽求饒怎麽掙紮,都不理會半分,只是說,要毒品?可以啊,但你得聽話。

“我......我聽話,我真的聽話,求你了,求你了!”

“是嗎,”彼時周善居高臨下看着她,陰恻恻地說,“可有人告訴我,你今天已經走到公安局門口了,又為什麽要回來呢?你回來幹什麽,去告啊!去告訴那些警察,說你吸毒,然後讓他們把你關進看守所,你再把我供出來是不是!”

餘芳雙手被反剪,承受着來自毒瘾和心理的雙重折磨,她害怕極了,于是趴在地上不斷用頭撞擊地面:“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求你行行好,給我一口,就一口!”

後來周善給了她毒品。

而她再也不敢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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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場的人聽完餘芳一席話,只能嘆息。

毒品只會讓人堕落,讓人越陷越深。

就連餘芳已經有了報警的心思,卻還是被毒瘾狠狠埋沒了。

顯示屏裏,餘芳坐在理療床上,爬滿潰瘍的雙腿彎曲成九十度,因常年吸食毒品而變得瘦弱不堪,渾身只剩下皮包骨。

她的頭埋在雙臂裏,肩胛骨高高聳起,嗚嗚地哭泣,一句句忏悔的話語從她嗓子裏擠出,陸風引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張姐則坐在距離她一米遠的椅子裏,別在上臂的簡便式訊問記錄儀一閃一閃地發着紅色的光。

張姐嘆了口氣,說:“餘芳,你要是早點意識到,就不會造成今天的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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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聽着這滿耳麥的忏悔和求救,抿了抿唇。

但那種情緒只是在江馳眼底閃過了一瞬,快得讓人差點看不清。

“也不算難過,我只是惋惜,還有點同情吧,”江馳擡眸,“看過周善錢夾裏那張照片就知道了,餘芳以前很漂亮,但現在,已經完全看不出從前的半分模樣,可見毒品真的不是個好東西。”

許願嗯了一聲。

江馳喃喃說:“我們真的該抓她嗎,其實她很可憐,嚴格來說她是□□的受害者,如果不是周善威脅,不見得她會走到以販養吸那一步。”

“嗯。覺得難過是好事,說明你是個好警察,有責任感,”許願看了一眼顯示屏,說,“你可以為任何一個與案件有關的人難過、悲傷、憤怒,甚至可以為他們打抱不平。但是,我必須提醒一句,不要因為同情和憐惜而刻意向着誰,別忘了緝毒戰線前輩們流的血,哪怕餘芳再說什麽,她本質上也是個毒販,而毒販根本就不值得你同情。在案子裏,我們要的是事實,要的是公正的結果。”

江馳擡眸,正好撞上許願的視線:“隊長,您跟我說這些做什麽,我又沒說不能抓。”

“開導隊員啊,難道這活不該由我這個隊長來做嗎,”許願道,“你都叫我隊長了,我不跟你說這些,還有誰能跟你說這些。而且,我看得出來,你現在的情緒很不對。”

江馳坐在邊上不說話,目光定定地看着顯示屏裏餘芳的一舉一動。他的瞳孔在側對燈光的時候顯得有些陰沉,透露出一絲與外表不符犀利的和狼性來。

“那倒不用隊長關心,情緒的問題我會調整,絕不妨礙工作。”

許願看了江馳一眼,無奈地低頭去看手機,順手将之前戶籍處民警發來的餘芳的資料傳給了張姐,又把江馳那番關于時間線的猜想也一并拍下來發了過去。

而後他擡手一敲耳麥,對張姐說道:“緩得差不多了,繼續吧。”

“許隊,這些文件是?”張姐低聲說,“我知道了,你懷疑餘芳謊報年齡?”

“嗯,”許願說,“我把江馳的看法發給你了,你參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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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麥裏傳來張姐溫和的嗓音。

“餘芳,我聽說你之前生過孩子,”張姐說着,将上回王輝從周善錢夾裏順過來的照片遞給她,道,“這是你和孩子的合照吧,挺可愛的。”

這張照片拍攝于1994年。

老照片因保存不當而模糊了大半,背景是藍藍的天空白白的雲,還有一輪大大的紅太陽,是照相館的風格,女孩含着笑站在嬰兒車旁邊,她因營養不良而有些幹癟的身材包裹在老式的港裙下,但卻莫名沉澱着一種時代的好看。

也許那個時候她剛開始接觸毒品,但時間不長,她的外貌還是端莊的。

可現在......

毒品在她體內沉澱數年,她的容顏早已變得衰老可怖,再也看不出從前的一丁半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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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我的小寶寶。”

署名:餘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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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芳将照片攤在手心,含胸哭泣,哆哆嗦嗦地拿着照片,又将照片視如珍寶一般塞進懷裏摟着。

張姐神色微動,故意道:“真是你的孩子?”

“是,是我的孩子,”餘芳說,“我沒有養過他,他生下來沒多久就,就走丢了,別人都說,孩子被拐走了。我......我就是覺得愧疚,那時候我已經吸了一年,醫生說差一點胎兒就死了,我對不起這個孩子......”

說罷,餘芳擡起滿是爛瘡的細瘦手臂揩了把臉,眼淚幾乎糊滿了大半個臉頰,她佝偻下來身子,稀疏的頭發散下來,無形之中好像又老了幾歲。

很難把眼前這個未到四十卻盡顯蒼老的餘芳同照片裏那個身材瘦弱幹癟卻充滿單純的女孩聯系到一起,如果不說出來,又有誰會相信,她們真的是同一個人。

“餘芳,孩子是無辜的,既然選擇把孩子生下來,就要做好養育孩子的準備,”張姐微微嘆了口氣,“現在後悔有什麽用,孩子丢了,你也沒辦法繼續養這孩子了。”

餘芳一滞,難受地再次把臉埋進手心,幹枯的一雙手此時正在發着抖,因長期吸食毒品,她的手已經變形,手背也長瘡潰爛,變得不再像是人的手了。

張姐又道:“你當時跟周善在談戀愛是嗎。”

“是,他跟我說先辦酒,等我到了年齡就去領證。那個年代他比絕大多數人都有錢有權,廠裏面的員工都得聽他的。當時他對我很好我,我,我就以為我遇到了真愛。但我沒想到......”

張姐一挑眉,說:“我們調查過你的戶籍,九八年年尾,你和周善在钏島市下轄縣城的民政局登記結婚,現在檔案還能找得到。”

餘芳了無生氣的瞳仁輕輕動了動,眼中的血絲仿佛一直沒有褪下去過,凹陷的雙頰被蠟黃的膚色襯托得更驚人,稀疏的頭發因長期營養不良而幹枯發黃。

她瘦成了火柴,一陣風就能把她徹底吹走。

“九四年生孩子,九八年結婚,”張姐看了她一會兒,思索着說,“未婚先孕啊?”

“嗯......”餘芳低着頭,“當時我還小,剛剛接觸社會,什麽都不懂,稀裏糊塗就......”

張姐明白她的意思。

初入社會的姑娘家,尤其是在那個人人都争着進城打工的年代,單純的女孩一個人北上打工,離開了自己原本熟悉的小世界,去到一個更加複雜的大世界,似乎所有的東西都是女孩未曾見到過的,什麽都很新鮮,人家一顆甜甜的糖果就能把女孩唬住。

那個年代的女孩一個人出門在外。

容易受欺負,也容易被騙。

“我明白,”張姐說,“孩子的父親是誰?”

餘芳愣了愣。

“是周善嗎,”張姐一笑,調侃道,“如果是周善倒沒什麽,畢竟你們好歹是夫妻;但要不是周善的話,那他這個冤大頭可做得有點憋屈。”

“是......是周善!”餘芳猛地擡起頭,而後聲音又低了下去,“是周善的。”

張姐微不可察地一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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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撒謊,”許願知道張姐在給餘芳下套,于是他在監視器的顯示屏前站起身,寬大的手掌撐在桌上,“一會兒馬腳就露出來了。”

張姐在那邊朝監控攝像頭的位置微微颔首。

許願沉穩地提示道:“跟她說周善沒有生育能力,看看她什麽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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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善在十年前因容留他人吸毒而坐了兩年牢,”張姐說,“钏島市監獄還保留有他的體檢檔案。”

張姐故意頓了頓,看向餘芳。

餘芳逃避似地躲閃着視線,幹燥脫水的嘴唇已經裂開,嘴角處殘留有一絲血跡。

“周善的精子活性度很低,”張姐将手機裏的文件展示給餘芳看,“十年前,他在筆錄中說,他從中學時代起就開始碰毒,直到八五年檢查出生育功能退化。簡單來說,就是那方面不行,根本無法生育。”

言外之意很明顯。

八五年查出生育功能退化,無法生育。

可餘芳的孩子是在九四年出生的,不可能是周善的種。

“大姐,”餘芳咬了咬下嘴唇,“我沒有撒謊,孩子真的是我和周善的。”

“嘴長在人身上,說出的話有真有假,但是數據不會騙人,”張姐說着,從一旁的桌上抽出一份文件袋,從容地走到餘芳身邊,“如果我說,當年那個孩子并沒有走丢,而是被人撿到收留了,你會信嗎。”

餘芳忽地擡起頭,沙啞道:“什麽......”

文件袋就在眼前,她剛想伸手去夠,張姐便已經将文件袋拆開放在理療床邊了。

一份白底黑字的報告單輕輕滑出一小部分,開頭醒目地印着幾個大字:市第一人民醫院親子鑒定報告。

餘芳眼底閃過一絲害怕,左手拿着報告單反複看,手指捏着報告單的一角,不斷顫抖。

而她的右手,卻緊緊地揪住自己大腿側邊的褲縫線,緊張地直打滑。

“這是,這是什麽意思......”餘芳深吸一口氣,說。

她以為她表現得很好,起碼看上去會是驚訝而不敢置信的。

但這一切落在旁人眼裏,卻只是拙劣的演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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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芳,別演了,”張姐回到椅子上坐下,定定地看着她,“你知道孩子沒丢,你也知道那孩子的父親不是周善,我說得對嗎。”

餘芳瞪大了渾濁的眼,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她愣怔地看着張姐。

兩秒後,她将視線放回到手中的鑒定報告上,突然似渾身卸了力一般癱軟下去,又重重往後一擡脖頸,雙目沖着白花花的天花板,顫抖着流下幾行濁淚。

那張醫院出具的最具權威性的親子鑒定報告被她攥在手裏,邊角被揉得發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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