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第 25 章
餘芳沉默了許久。
久到連張姐都有些不耐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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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你今年三十六歲,出生于1974年,戶籍資料上也的确是這麽寫的,”張姐道,“但在調查中我們發現,你生下那個早産嬰兒是在十六年前钏島市下轄縣城的婦幼保健院裏,那年正好是1994年年尾。”
餘芳枯瘦的手指緊緊攥着自己的褲子。
她在緊張。
“餘芳,為什麽謊報年齡。”張姐說,“九四年的時候你生下那個孩子,跟護士說你十六歲,求她們救你。按照這個邏輯,你今年應該是三十二歲,而不是三十六歲。”
餘芳咬了咬幹裂流血的下唇,低聲道:“那,那年,是十六歲。”
她說,她的确是在十六歲那年生的孩子。
“我是七八年的,但那時候我家住在山裏,沒有上戶口,直到八幾年的時候,我爸媽沒了,我當時好像是五歲,那些親戚養不了我,就把我送去了福利院,”餘芳面容疲憊,牙關隐隐顫抖,“......福利院的人幫我辦理戶口的時候,因為我鄉下口音太重,他們聽不清,就把我寫成了七四年。”
張姐了然:“我就知道是這樣。那然後呢,九零年的時候,你一個人離開滇城,那會兒才十二歲吧。”
餘芳動了動嘴皮,沙啞地承認:“是。”
“去了钏島之後,”張姐和藹道,“你是怎麽遇到周善的,後來又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染上毒瘾,可以詳細和我說說。”
餘芳還是有些抵觸,後槽牙痛苦地緊咬着,未經修剪的指甲掐進大腿兩側的皮膚,渾身戰栗。
可以理解,畢竟像她這樣的吸販毒人員,早年為了躲避警察的追捕,對警察具有較為強烈的抗拒感。當張姐問及她為何染上毒瘾的時候,她一時間也并不願意松口;再者,她的反抗意識并不僅僅局限于警方,更多的,或許還是來自對“周善”二字的恐懼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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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要恐懼呢,如果是尋常的家暴,餘芳應該和警方全盤托出,迫切地希望警方幫助自己才是。
總不會真和陸風引說的那樣,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吧。
受害者因長期的被欺壓而不得不對加害者産生依賴和愛慕,這在衆多刑事案件中其實是很少見的,小說裏或許會有,但張姐幹了這麽多年警察,還真沒聽哪個同事說過這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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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十二歲的時候去钏島打工,”餘芳用手掐着自己腿根,嘴唇微微發紫,“那時候,九零年,沒有人問我年齡,我就在一個工廠的廚房裏和師傅們學做菜,做給那些工人吃。到了九四年,我出師了之後,就掌勺,那時候周善剛當上廠長,他當廠長之前,我不認識他,但是他當了廠長之後開過慶功宴,我把大鍋菜端上桌的時候,他摸了我手,一來二去,就認識了。”
張姐靜靜地聽着。
“後來,後來我告訴他,我十六歲,”餘芳彎下身去,雙手死死地抱着頭,聲音帶着些哭腔,“他讓我跟着他,說以後我的工資就會翻倍,還說,在廚房炒菜全是油煙,如果我跟着他,他就讓我去做普工......那天我被他帶到一個房間裏,說他有好東西給我......”
“什麽東西?”張姐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毒品?”
“那時候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只看見那是一種白色的粉末......我看見他用錫箔紙裹着那些粉末,然後用打火機放在下面燒,他用鼻子吸了兩口給我做示範,”餘芳斷斷續續地說着,時不時抽泣一陣,渾身都在發抖,“他讓我也試試,還說,說......如果我不照他說的做,他就找人打死我,那個時候,我沒有錢,工廠裏的所有人都不願意惹上他,我,我也怕他,我真的很害怕,後來他跟我說,第一次是不會上瘾的,我就,我就......”
張姐眉頭一皺:“你當時還真信了他的鬼話?”
“我以為他說的是真的,”餘芳回憶起來,猛地地抓着自己的頭發,哭着說,“後來,我吸完之後,他就開始逼我跟他......什麽措施也沒有做,就是那天晚上之後,過了一個月我就稀裏糊塗地有了孩子,有時候我洗澡的時候覺得身上很癢,長了很多痘痘。去檢查的時候,醫生說我得了梅毒,要我聯系大人來,把孩子拿掉,那個時候,女人未婚先孕是會被人罵的,而且當時,我還小,我回工廠之後除了周善,不敢告訴別人。”
餘芳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緊接着擡手抹臉,難以啓齒地說:“況且我爸媽早不在了,我也沒錢去治病,沒錢去做流産。之後聽當時一個跟我耍得特別特別要好的女工說,可以用大一點的軟布紮上松緊帶包裹肚子,勒緊以後別人就看不出來了......”
那時候她才十六歲。
一個人在距離滇城千裏之外的钏島打工。
估計也就是那個時候,周善把梅毒傳給了餘芳,還把她帶進了毒圈。
“你是傻嗎,這些人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你怎麽......哎,”張姐總覺得她這話哪裏不對勁,但聽了她一番話,又恨鐵不成鋼似的說了她兩句,而後嘆了口氣,道,“周善騙你吸毒,又騙了你的身體,你懂事之後怎麽還跟他過啊。”
餘芳雙唇顫抖,枯樹枝一般的手指緊緊地揪着頭發,力度大到要把頭發拽下來一般,嘴裏嗚咽着,發出幾聲悲傷的號叫。
就像将死未死的午夜寒鴉在半空中續續哀鳴,不斷發出悲悸而嘶啞的叫聲。
“我只能跟他了!我要白貨,只有他那裏才有!他說他供我,”餘芳痛苦地叫道,“我......我真的沒有辦法,我想過要戒,可是我真的很難受,我只有死皮賴臉地跟着他,跟他結婚,他心情好了,就會分我一點兒貨......”
張姐見縫插針道:“那王韬呢,你認識王韬嗎。”
“不!不,不......不認識,”餘芳猛地抖了一下,說。
“不認識?那為什麽上次在市局審訊室的時候,你看到他的照片會反應那麽大?”張姐笑了笑,從容而冷靜地說,“為什麽?”
餘芳劇烈地喘息,不斷地撓着頭皮,稀疏泛黃的頭發亂糟糟的,烏沉沉的眼底一片漆黑,像是藏着什麽深不可測的情緒。
是害怕。
以及,逃避。
張姐窮追不舍,故意說:“你怕他?你怎麽認識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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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芳在撒謊。
她倒是很懂得避重就輕,把自己綁定在受害者的位置上,因為這樣的話,無論她的話裏露出了多少破綻,都會給人一種“因精神錯亂和壓力大而說錯話”的感覺。無論她說那個孩子到底是誰的,她都可以用受害者定論把謊言圓過去。
只是,為什麽餘芳要撒謊?
耳麥那邊傳來一陣沉默,許願盯着顯示屏裏的畫面,只見餘芳突然掙紮地扭動身子,神情痛苦,四肢劇烈地抽搐起來。
她拼命地用頭部撞擊理療床上的軟枕,陸風引一個箭步沖上前按住她,她枯瘦的手臂直往前伸,像是在竭力渴求着什麽一般。
像個發了瘋的怪物。
張姐“唰”地站起身,示意身邊的女記錄員暫時關掉錄像儀:“先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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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隊,餘芳毒瘾犯了,現在拼命地求我給她點貨。”
張姐深吸一口氣,轉過身,敲了敲耳麥,又道:“我估計她一會兒準得吐出點兒什麽東西來,訊問不能就這麽結束,玄乎得很,過了今天她明兒可能就不想說了。”
耳麥裏傳來餘芳劇烈掙紮和渴求毒品的聲音。
許願冷靜道:“她要什麽。”
“□□。”張姐說。
許願猛地站起,對記錄員打了個手勢,而後眉頭緊皺。
從支隊裏調東西出去是件大事,那些繳獲的各類毒品都被打上編號存放在支隊專門的儲存室裏,有專人換班看守,平時哪怕是公安局的毒品實驗室研究需要,也得經過層層報批,多個領導簽字核實後,才能調用。
“我過去,”許願說着,扭動門把,“那東西在我這兒,早跟馮局申請過了。”
末了,許願剛踏出監控室的門,忽然又回過頭,餘光掃向角落裏坐立不安的江馳。
“江馳,跟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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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許願和江馳破門而入的那一刻,陸風引差點一句國粹爆出口。
說好的不許男警在場呢。
說好的餘芳怕陌生男人呢。
千叮咛萬囑咐都說給狗聽了。
“卧......”陸風引堪堪把髒話咽回肚子裏,上前攔住他倆,“你倆怎麽回事?”
“我怕她在這兒咽氣,讓開,”許願沉聲道,“你在心裏罵我是狗,真當我不知道你那點小九九似的。我過去看看她,她要狀态還行,我就不給東西了。”
說罷,許願揚了揚手裏封裝好的針管和審批簽字文件。
陸風引驚道:“你你你你你!不是,哎,你什麽時候準備的?”
“昨天,”許願說,“我擔心餘芳在訊問過程中出事,耽誤案子。先跟馮局報批過,從庫裏調了兩支毒品出來。”
陸風引默默給許願點了個贊:“姜還是老的辣啊,江馳,你看你也學着點兒。”
江馳微低着頭,跟在許願屁股後,低頭垂眸看着地板,在衆人面前又重新做出了一副與剛來時一樣的乖順樣子:“隊長教我,我就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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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芳近乎癫狂地抽搐着,翻着白眼,手臂前伸:“給我,求求你,給我一點,就一點!”
這架勢,能現場拖去拍恐怖電影,不用化妝的那種。
許願一手撐着理療床的床頭,一手背在身後,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道:“你剛剛在訊問的時候說的話,根本就牛頭不對馬嘴。你說周善強迫你跟他做,然後把梅毒傳給了你,這一點我可以相信,但你為什麽要說孩子是周善的?他沒有生育能力,之前你自己也承認了。”
那張來自市第一人民醫院親子鑒定中心的報告單早早地被餘芳甩飛到了地上,于是許願彎腰撿起,将報告單往餘芳面前一豎,冷冷道:“為什麽說謊。”
餘芳驚恐地看着他,但身體上的戒斷反應已經由不得她再思考了,她只能遵從本能不斷地求着眼前的男人,求他給自己一點貨。
許願眉頭皺着,轉手便把封裝過的針管和審批簽字文件一并遞給了身後的江馳:“拿着,沒我同意不準給她。”
江馳讷讷地點頭,退到一邊去。
沒有隊長的同意不準給她,為什麽。
她明明已經到達了臨界點,并且很有可能會死在這裏,毒瘾對人身心的摧殘并不是開玩笑的,更何況餘芳的情況很嚴重,随時有昏死過去的危險。
江馳咬着唇,好看的眉頭微微皺起,他想,許願是真的不怕吃處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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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到底是誰的?你自己好好想想。”
許願冷聲道。
“不是周善的,不是他的......他,他當時找過我,他真的把梅毒傳給了我,但是,我沒懷他的孩子,”餘芳語無倫次地說,“他自己也知道我肚子裏的孩子是別人的,可他讓我生下來,說......說......”
“說什麽?”
餘芳呼吸猛地急促起來,身子在理療床上扭來扭去,幾乎瘦得脫相的單薄骨頭不斷拍打着布藝的理療床。
許願又問了一遍:“周善說什麽?”
餘芳蜷着身子,扭成一個不可思議的姿勢,而後連滾帶爬地湊到許願跟前,哭着乞求道:“他說,他說只要我生下那個孩子,就不跟我計較,他把那孩子拿去賣了換錢,他說這些錢可以夠他進貨。只要他手上有貨,我就不用再向其他人買毒品了......我求求你,我求求你給我一點,你有白貨的,你有的,對不對,我剛剛看到你拿了,你行行好,我求你了!”
犯瘾時噬骨般的痛感不斷地抓撓着餘芳的心,一直蔓延到大腦,讓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完全跟瘋子沒什麽區別,而她緊緊地攥着許願手臂,就像抓住了什麽救命稻草一樣。
她竟然在巨大的身心打擊之下一口氣把當年的真相說了出來。
“你跟王韬什麽關系,”許願手臂往後動了動,避免餘芳發起狂來傷到自己,“王韬死在你跟周善合夥經營的KTV附近,你們兩個是最有作案嫌疑的人,在KTV的後門走廊和地下冰庫裏,我們找到了大量血跡和搏鬥痕跡,你知道這回事嗎。”
“我,我好難受啊,求你了,給我一點,就一點點!”餘芳大聲喊着,幾乎是聲淚俱下地不斷摳自己的頭皮,“我什麽都知道,我知道的,我都跟你說,我全部都告訴你,求你了!給我,給我一點白貨!”
“但是那些血跡中,有你的血跡,為什麽。”許願說着,定定地看着餘芳。
“他打我,是他打了我,他把我吊在地下室裏,用鞭子抽我!我不敢跟他叫板,只要,只要我聽話,他說......他說只要我乖一點,就給我拿貨,如果我不乖、不聽話,他就打人——我真的不行了,我不行了,我想吸,你給我點,我,我真的會死的!我真的會死在這裏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餘芳哆哆嗦嗦地說着,幾乎連不成完整的句子,她的手被自己抓得破爛不堪,已經結痂了的傷口再度掀開,潰瘍流膿。
潰瘍的膿水在她的哀求中順着她的動作沾在許願黑色沖鋒衣的袖子上。
許願眉頭皺得很深。
餘芳說,自己已經被周善家暴很久了。
但只要聽話,周善就會對她好。好言好語地待她,親她,愛她,哄她,給她“拿貨”。
但如果不“乖”,周善就會露出惡魔的本質,對她加以懲罰,用酷刑折磨她,讓她因拿不到貨而受着身心的折磨,心急如焚,生不如死,到頭來只能乖乖地服軟。
周善......你真是玩得一手的好花招。
“我不能沒有他,我......我不能沒有他,”餘芳近乎癫狂地喊着,“他對我好,他會對我好的!”
“你說周善家暴你,但你離婚之後因為離不開貨源,又不得不跟他一起生活,只有這樣你才能時刻拿到毒品,對嗎,”許願從容不怕地說,“你怕他,但離不開他。”
不僅僅是身體的折磨,更多的是戒不掉的心瘾。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成功戒斷,即便是戒毒所裏的人重新步入社會,也會時刻被社會犄角旮旯裏的東西誘導着,然後再次燃起心瘾。
餘芳拼命似地點頭,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王韬呢,你跟他又是怎麽回事,”許願道,“孩子到底是誰的,到現在你還沒說清楚。”
“是王韬的,是王韬的!我,我真的快死了,我都說,我知道的我都說,你給我打一針,好不好,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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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參與訊問的警察和訊問現場記錄員都站在這間特殊治療室的門口處,心急如焚地看着許願和餘芳。
這是個很冒險的做法。
理論上來說,許願這麽做沒有什麽不妥。
但如果餘芳因毒瘾未及時纾解而昏死過去,就這麽死在治療室裏,不單單是許願,就連其他相關人員都要吃處分,案子也會由更高一級的公安廳着手重新調查。
許願在冒險。
他在賭,用自己的職業生涯在賭,賭餘芳嘴裏的真話,賭這件荒謬案子背後的真相,賭新型毒品的真正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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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示意江馳把東西拿過來。
餘芳眼巴巴地伸手去夠,顫抖着手,蜷着身子将針劑推進肌肉,而後目光呆滞下來,長嘆一聲。
她整個人都要飄起來似的,說話也有氣無力。
“你和王韬是怎麽認識的,”許願說,“你為什麽那麽怕他。”
“我,對,就是在工廠的時候,周善剛當上廠長,王韬......”餘芳呆滞地看着天花板,“王韬是周善的一個朋友,在工廠裏做經理......他是‘飛行員’,也叫‘機長’......就是,就是毒品的中間商,專門從境外給人供貨。周善是他的助手,他們經常賣了東西,然後分贓。”
餘芳抽泣着說:“就那次,我,我和周善完事之後。第二天,王韬瘾犯了,工廠裏的女工都下班了,我不是普工,就只是個幫廚。在廚房的時候,半夜,他突然到竈臺前面來,說要我給他散冰,我當時很怕,我,我不知道他原來有老婆,我是想反抗的,可他力氣很大,我躲不過他,就......誰知道,誰知道就那次,我就懷孕了。後來醫院的醫生也做了親子鑒定,告訴我這個孩子的父親其實不是周善,那時候我就反應過來,是王韬的種。”
她說她當時十六歲。
她說她自從踏入钏島的那一刻開始,一輩子都被毒品和那兩個男人毀了。
她還說她很後悔。
“後來我看見王韬和周善總是跟一些不認識的神秘人打電話,我就好奇,”餘芳哭着說,“周善不讓我問,只說是境外的‘大老板’,他說,只要我乖乖聽話,偶爾幫他給那些馬仔賣點貨,得到的錢我跟他五五分,他就能保證我不會缺白貨用......我當時哪裏知道這樣做是違法的啊!可就算知道了又怎麽樣,我在周善手裏拿貨,周善不會放過我的!”
“他們從境外運毒?”許願捕捉到關鍵信息,道,“具體是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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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境外運毒,毒品的來源是境外。
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面色大變。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具體的東西!”餘芳不安地扭着身子,蜷縮成一個詭異的姿勢,嘶啞地喊着,“他們做事都避着我,我只知道來源是境外的‘大老板’。我是後來,後來他們要我去給一個人‘拿貨’,要翻山到滇緬交界去,我,我才知道那些毒品是從緬甸來的......”
再具體一點,具體到緬甸的哪個地方,餘芳說她也不得而知。
末了,她突然死死抱住許願右臂:“你是警察,你一定能救我的對不對!我保證,我保證我知道的我都交代,我好好配合,只要,只要你能救我!你再給我一支吧,求你了,真的!”
事到如今,她的第一需求仍然還是毒品嗎。
那難道她說的那些話,都只是為了換取能讓人上瘾的東西嗎。其實她根本就沒想過要改,根本就沒想過脫離那個讓自己一度絕望的苦海,她依舊還是癡迷于那種罪惡的果實,是嗎。
許願面色有些凝重,試圖推開她的手。
餘芳四肢胡亂蹬着,眼白都要翻出去了,嘴角流下一絲扣稅,整個人像條擱淺在沙灘上的魚,奄奄一息而又亢奮地抽搐着。
然而,她突然大叫一聲,猛地彈起,整個人再次撲上許願,猛地環抱住這個支隊長級別的男人,乞求道:“不夠,不夠,我好難受啊,你再給我一支,最後一支,我求你,我求求你!你是好人,你是好人對不對,就一點,求求你了!”
她的力道很大,差點把許願撲得飛出去。
許願踉跄幾步,瞥了一眼餘芳流在自己身上的口水:“再問你一個問題,王韬怎麽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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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韬怎麽死的。”
六個字像帶着電流的鐵錘,一下下砸在餘芳心上。
許願的話很有力度,江馳就站在許願身後,心裏不免也被震懾得“咯噔”一下。
一時間,房間裏的所有人都緊緊地盯着餘芳。
她發作起來,不斷抱着許願,甚至伸手掐住這個緝毒警察的脖子,苦苦地乞求一點毒品。
“王韬為什麽會死在你和周善合夥經營的KTV附近。”許願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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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戴着手铐的嫌疑人掐脖子的感覺很不好受,氣管被緊緊絞住,差點連話都沒說完整,許願從警十多年第一次有了想下崗的念頭。
當然這只是句玩笑話,事實上許願可以給餘芳來個過肩摔,然後以襲警的名義把她丢進看守所或者戒毒所。
但許願沒有這麽做,而是使了點力把餘芳掐住自己脖子的手撤下來,又冷靜地重複問道:“王韬為什麽會死在你和周善合夥經營的KTV附近。”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我現在好難受,你再給我一支,再給一支,”餘芳大聲喊着,“是周善那王八蛋殺了他,他和周善分贓不均,周善就要殺了他!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周善把我關在冰窖裏狠狠地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沒有看見,我都他媽說了我沒看見,以後也會乖乖聽話——我好難受,我好難受,你給我一點,最後一點,求求你了......”
許願面色一沉。
江馳卻上前一只手按住她肩膀,另一只手把許願拉開。
“人生中最後一管了,答應我,過幾天去戒毒所矯治,要好好改造,出來之後,”江馳忽然頓了頓,眼底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酸澀,“出來之後,好好做人,找個能糊口的正當工作,不要去當三陪女,不要輕易相信別人,也不要再接觸毒品。”
許願深沉的眸子看向江馳,似提醒般,嘲諷道:“你跟她說再多都沒用,已經廢了。”
江馳咬咬牙:“但......其實她也很可憐,不是嗎。而您卻利用她的毒瘾,從中套取信息。”
“嗯,利用了,你有意見?可憐她?那我希望等你将來看到緝毒一線的戰友們倒下的那一刻,也能摸着自己的良心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許願搖搖頭,終歸是轉過身去,不再去直視江馳的眼睛。
他想說,這樣的人,根本不值得憐憫。
江馳卻只覺得隊長在處理這件事情的時候,有些過于鐵石心腸了。
雖然說隊長那樣做,并沒有什麽不妥。只是江馳的心思,有時候太容易被環境影響。
餘芳如願得到第二支針劑,她絕望,而又嬉笑着,雙目呆滞卻帶着一絲狠勁兒,側趴在理療床上死死盯着許願的背影,陰森森地笑起來。
她便以這樣一種姿态,将□□注射進身體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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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會兒你們要是結束了,筆錄做好了帶回支隊,聯系戒毒所,把餘芳送過去,”許願邁開長腿,慶功似地一拍江馳的肩,沉穩地對所有人道,“王韬案重大嫌疑人周善,立馬安排二次審訊。”
“如果餘芳說的都是真的,”許願頓了頓,說,“我們會向上級單位反映,新型毒品流入滇城的這件事必須嚴陣以待。有必要的話,也許會派人前往卧底——到時候誰都不準臨陣脫逃,敢當逃兵的,自己打報告收拾包袱走人,禁毒支隊不養窩囊廢。”
緝毒是條布滿荊棘和血腥的路。
你來了,就必須得順着這條路一直走下去,直到你死的那天。
緝毒警察沒有撤退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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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看着許願,心裏不知想了些什麽,忽然伸手拍了拍許願後背,一點微沉的神色悄然流露:“隊長,如果案子查到最後,必須要人去卧底的話......”
許願微怔:“你要幹什麽?”
剛剛才意見不合差點拔刀相見,這會兒又要上演哪一出?
“我想去,”江馳說,“提前跟您報個名,我沒有家人,沒有顧慮,我可以去。您剛剛說的話我不認同,我并不是您想象中的那種不把戰友當回事的人,是,我同情餘芳,但我更愛戰友。”
“案子現在還沒查到什麽關于新型毒品的指向性線索,你不用這樣,”許願聽出江馳話音,沉穩道,“我從沒懷疑過你的專業能力,之前訓你那些話,我道歉,你也不用再抓着它不放了,你要是介意我就不提了。”
江馳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腳尖,又擡眸,撞進許願視線裏,有些無奈:“不是的,我是真的想去。”
“那也不用提前報名,上趕着卧底,到時候案子結了還得開讨論會,”許願眼眸微微縮緊,不知是對江馳的偏見還未減少,還是因為剛才的事鬧得他無心多話,“你現在的任務就是給我好好整理材料,然後一會兒跟我去審周善。”
“......好。”
末了,許願審視江馳的目光慢慢冷下來:“江馳,我之前就敲打過你,不要對嫌疑人抱有過多的期望和同情,這樣只會讓你自己的情緒永遠抽離不出來。你再怎麽可憐餘芳,她也終究還是毒販!而我們的任務從始至終只有破案緝毒這一條!你已經不是剛出茅廬的實習生了,這個道理這麽些年還學不明白嗎?”
“隊長,其實我——”
其實我也很認真在破這個案子,我不比你們任何人少操心。
“江馳,收收同情心,”許願拍了拍他肩膀,語氣慢慢緩下來,“緝毒警察必須得時刻保持清醒冷靜,你可以憐憫,但是不要太過深入,更不要表現出來。我是擔心你的情緒,這些天觀察過你很久,你不對勁。”
江馳張張嘴,沒能說出反駁的話來。
“我更擔心你碰紅線,你太容易被環境影響了。”許願意味深長地說。
“以後......會改的。”江馳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