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章
第 51 章
江馳不知道許願那邊發生了什麽,他按照李木子的指引将人送回了家中,看着李木子把那頭染成綠白色的頭發捋了捋,從破洞牛仔褲的兜裏摸出鑰匙開門,江馳心裏泛起一絲說不上是悲哀還是同情的感覺。
十五歲的女孩能變成現在這樣,她的父母去哪裏了,從來都不管她麽。
于是江馳背靠着警車的車門,目送李木子進去之前出于關心随口問道:“你家人呢,不出來給你開個門什麽的?”
李木子聽到這話愣了愣,然後扭過頭,諷刺般地撇了撇嘴角:“你說呢。”
江馳一頓。
緊接着李木子費勁将老舊的鐵門拉開,帶起一陣刺耳的嘩啦聲。
“我爸媽離婚了,我就跟着我爸,”李木子面色平靜,有些稚嫩還未完全長開的臉龐上,浮現出一絲不太适合她的成熟和無奈來,“他說我是‘造錢的’,如果沒有我這個累贅,他早就飛黃騰達了。”
江馳輕輕一挑眉:“你父親是做什麽的?”
“江警官想知道?”李木子一笑,卻不告訴江馳。
江馳不語,只是默不作聲地看着李木子。
那是一種帶着些憐惜的眼神,江馳自己也沒有注意到。
但是李木子在此後很長的一段人生中都把當年的那個眼神理解為同類之間的心電感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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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裏還有事,我先走了。”
沒等來李木子的答案,江馳對李木子道別,于是拉上車門,正要驅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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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子突然從破敗的鐵門處三兩步跑上來,趁着江馳還沒關車窗,大聲喊道:“你不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江馳沒有真的要離開的意思。
他的手搭在方向盤上,沒動。
“我為什麽要聽你的故事?”江馳在車內與李木子遙遙對視。
李木子雙手扒上車窗:“你們警察不是想破案嗎,那不是你們一直以來都在恪守的職責嗎。”
江馳繼續看着李木子。
李木子突然急切起來,眼眶微微發紅,帶着哭腔喊道:“求你,幫我一次。我害死了戴警官,但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找個人幫我為什麽就那麽難!我不想和胡老三混了,我會下地獄的!”
她想從良了。
也不知道是積壓了多久的情緒,夜裏輾轉反側了多久,摸着良心自問了多久,又或者說,一個人要下多大的決心,要經歷多久的心理折磨,才會在這一瞬間突然情緒爆發,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就是落不下來,喉嚨哽咽着,呼吸壓抑着,崩潰的喊聲聽上去含含糊糊斷斷續續,真的是絕望到了極點。
她現在的狀态,就同方才在公安局裏與許願幾人對峙時如出一轍。
決絕、崩潰、自我懷疑,而後求救。
這是情緒的遞進,也是李木子對自己的果決。
“我會幫你,我和許警官都會竭盡所能把所有受害者從這張毒販布下的罪惡的網裏拉出去,”江馳眼裏閃過一絲溫和的光,“那麽你呢,以後你打算怎麽過?”
李木子雙眸透紅,原本還激動的她在聽見江馳的話後突然沉默下來。
以後打算怎麽過呢。
她從來,都沒想過以後啊,只是現在突然良心發現而已。沒有知識沒有學歷,她還能怎麽過呢,去偷,去搶,可這樣的話,她還對得起她現在近乎崩潰的求救嗎。
“不知道......”李木子喃喃地說,“但我,真的想找個人幫我。我不想坐牢,就這麽簡單。”
“我說過會幫的,”江馳拉開車門下車,視線移向不遠處剛停雨的天空,“你覺得警察會騙人嗎。”
李木子愣了愣,咬着嘴唇不再說話。
“以後回學校吧,”江馳拍了拍她的肩,溫和笑道,“等這起案子結束,可以申請社會福利,這樣你還能繼續上學,參加高考,考不好也沒關系,次一點的大學也算大學,專科也能學東西,未來拿到了文憑,就可以找份工作,也許工資不高,但好歹是份正經收入。”
“嗯。”李木子心不在焉地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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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的雨剛停,空氣卻依舊沉悶。
吹來的風是冷冽的,滇城的極端天氣久不久出現一次,但天氣預報說下周就要放晴了。
江馳坐在李木子家的老木頭沙發上,一眼望去,這裏幾乎沒有任何屬于成年人的生活痕跡——除了老桌子上放着的那個奶粉罐做的煙灰缸。
家具都老了,就像那扇推拉費勁的老鐵皮門一樣,依舊保留着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殘餘,生鏽的或皲裂的,破敗的或過時的,昭示着這個家的辛酸。牆上的結婚喜字還沒有摘掉,天花板上粘着的彩帶早就落滿了灰塵,可是依舊沒有人去管過它。
這個家到處都充滿了壓抑和孤獨的氣息。李木子坐在江馳的斜對角,看起來就像渾身被罩了一層薄薄的冰,迷茫與彷徨肆意生長。
垃圾桶裏丢了一個礦泉水瓶,上面插着兩根長短不一的吸管。
江馳下意識警惕起來。
冰壺。
李木子反倒自在了一些,關掉了電視裏的天氣頻道,托着下巴,看着早就挂絲的老舊窗簾,自言自語般地說起來:“那個冰壺是我爸的——我爸是個賭徒,贏了錢就會從別人手上買毒品,輸了錢就被別人追着跑,然後借高利貸,再然後滿世界地逃,逃了很久實在逃不動了,就躲回家裏,回家之後就問我要錢,我怎麽會有錢呢,他只好把我抵押給別人,自己又拿着錢買毒品,借高利貸,然後又滿世界亂跑。”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平淡得好像不是在講述自己的故事,而是站在第三人的角度審視着什麽,就像念一段平平無奇的課文,拖拖沓沓,沒有任何感情。
“你說的那個‘別人’,具體是指誰。”江馳順着她的目光望去,也看見了那挑陳舊得挂絲的素色窗簾。
李木子看着江馳,眼睛忽然亮了一下,緊接着她旁若無人地微笑着:“你知道胡老三吧。”
“夜莺臺球俱樂部包廂裏那個涉嫌毒品交易的犯罪嫌疑人。”江馳道。
“而且還打傷了你的朋友,”李木子說,“是吧。”
江馳颔首:“嗯。”
老舊落地大鐘開始準點報時,沉悶沙啞的“咚——咚——”聲一下一下響徹在這個并不寬敞的客廳裏。李木子聽着天邊很沉很沉的雷聲,想着胡老三和自己那死鬼老爹狼狽為奸害了那麽多人,害死了蔣笑笑,害死了戴警官......
李木子神色放空,竟然有一瞬間突然羨慕起蔣笑笑來。
蔣笑笑死了,好事啊。
她這麽想着,思緒不自覺飄遠了。
“我有個朋友,跟我一個學校,名字叫蔣笑笑,她也是被胡老三拉進來的人,不過......我其實沒想過蔣笑笑會死,她媽媽說是我害死她的,”李木子話鋒一轉,“我對不起她,但是,我真的沒想過讓她死。”
江馳有些訝異于李木子此時的話題轉變,沒想過她會主動提起蔣笑笑。
但也沒有多說什麽,只是看着李木子,讓她繼續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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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笑笑是我同校的同學,比我大兩個年級,”李木子雙手環抱着膝蓋,下巴抵在自己的手背上,“她成績不錯,家裏也還算寬裕,我每天都在光榮榜上看着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挂在最上面,挂得很高很高,我當時可羨慕了,想着要是我也那麽厲害就好了,這樣的話我就能哄媽媽回來,媽媽就會帶我走,帶我去她的新家。”
媽媽離婚了,聽說嫁給了一個小有成就的百貨大樓經理,那個經理李木子還小的時候在爸媽離婚的法庭上見過,經理長得胖胖的,面色很和藹,有禮貌,還帶着一個小女兒。比自己那個瘦不拉幾還染上毒瘾、每天就知道賭錢的死鬼老爹厲害多了。
後來上了初中才知道,那個經理居然是高中部那個年級第一的爸爸的上司。
蔣笑笑的爸爸,就在那個百貨大樓經理、自己母親的新老公手下開貨車跑業務。
緣分就是很奇妙啊。
李木子羨慕着蔣笑笑,羨慕她的爸爸能在那麽厲害的經理手下工作,雖然幹的是髒活累活但也比黃賭毒光榮不是麽。
這麽想着,每次早上跑操大集合的時候,李木子就會偷偷隔着一條操場看着高二的隊列,從一大片穿着藍白色校服的人群裏數着人頭,然後數着數着,蔣笑笑就帶隊從她面前跑過去了,她就會看着蔣笑笑的背影,想,原來這就是學霸啊。
再一想自己,攤上了一個欠一屁股債又賭又吸而且正在四處逃難的死鬼老爹,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為什麽別人的家庭那麽幸福呢。
那時候的李木子,已經被自己的親生父親介紹給了胡老三,平時就在俱樂部裏端端盤子擦擦桌子賺點外快,胡老三有活兒了會叫上她,多半是跑跑腿送送貨,送的都是白貨什麽的,買家基本是些無足輕重的小混混,要是遇上什麽大買家,胡老三是絕對不可能讓她一個乳臭未幹的小毛孩去送貨的,據李木子自己的話說,就是“怕壞事兒”。
“我以為像她那麽厲害的人,絕對不會大半夜跑出來瞎逛的,”李木子回憶着說,“你知道嗎,我那天在夜莺俱樂部裏上夜班,給一桌客人拿酒的時候,看到蔣笑笑蹲在門口哭。她居然會哭,年級第一還有難過的時候,我真是驚訝得不行,又覺得她這麽在外面哭肯定不是個辦法,那一帶的小混混都是些什麽人啊,吸毒的、賭博的,還有嫖的,什麽貨色沒有啊......”
彼時燈火葳蕤,俱樂部裏臺球撞擊桌板的聲音和歡呼喝彩聲喧鬧無比。
李木子盯着門口的蔣笑笑出了神,不小心把那桌的酒灑在地上,酒瓶碎了,她不斷給那桌人賠罪道歉,驚動了樓上正在打臺球的胡老三。
——“你在盯着什麽地方看呢,看得那麽入迷。”
——“是你的同學對吧,可惜了,長得那麽好看......讓她進來。”
——“你難道不想有個伴嗎?你讓她跟你一起幹活兒呗。”
——“她穿得那麽好,家裏肯定有錢,你真的不想多賺點錢交給你爸爸嗎?這個月你爸爸要是沒收到錢,遭殃的可是你,別管什麽同學不同學了,我胡老三是為你好......”
胡老三蠱惑而駭人的話語就好像一把把利刃,猛地刺進李木子的心髒裏,逼得人喘不過氣,反抗不得,動彈不得。
後來胡老三用陰毒的眼光盯着李木子,李木子頂着他吃人般的目光,不得不把蔣笑笑帶進了俱樂部。
胡老三給蔣笑笑灌了杯水,然後蔣笑笑徹底昏睡過去。
再後來......
“你就是那個高中部的年級第一吧,”第二天,蔣笑笑醒了之後,李木子注視着這個看起來又脆弱又傷心的女孩,“別難過,外面下雨了,我......帶你進來避雨。”
蔣笑笑敏感地打量身邊陌生的環境。
李木子神色淡漠地打量她,然後盯着眼前發了黴的、斑駁一片的牆壁。
那是她父親染上毒瘾後常來的地方,也是屢教不改的父親和怒氣沖沖的母親決裂的地方,曾經李木子站在門口目睹自己的母親捉奸,後來父母離婚了,直到後來父親為了還賭債,為了攢毒資而把自己送進來“幹活兒”,才知道這間小小的俱樂部裏面原來長這個樣子。
這些蔣笑笑都不知道。
只有李木子自己,才知道這是個什麽樣的地獄。
“我要走,你放開我!”蔣笑笑下意識覺得這裏的氣氛不對頭,喊道。
“我沒有惡意,你相信我,現在外面不安全,這一條街全是小混混,你出去就會被......你知道的吧!”李木子比劃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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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笑笑從沒來過這裏。
她看見李木子手上的文身,便更加篤定這裏不是個好地方。
蔣笑笑瑟縮在牆角,害怕地發抖,卻故作聲勢道:“你?我憑什麽信你——我知道了,是你拖我進來的,不然我早就走了,談什麽危險不危險!”
“我知道你是高中部成績最好的那個,我一直把你當偶像,我怎麽可能騙你!”
“你讓我相信你,是憑你手上的文身,還是憑你這人不人鬼不鬼的頭發?”蔣笑笑嫌惡地看了她一眼,只當李木子跟學校裏那些不愛學習的吊車尾一樣,打心底裏不想跟這樣成績墊底的人玩在一起,又害怕又不願意露怯,“我,我要回家了。”
李木子眼底情緒微動,似乎是有些愧疚。
她喃喃道:“對不起。”
蔣笑笑被她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的态度弄得整個人愣了一下:“啊?”
“你走不掉的,”李木子說着,抱歉地看了她一眼,于是拉開包廂的門,推了她一把,“你走吧,快遲到了。”
蔣笑笑一臉疑惑地出了那個包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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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蔣笑笑安然離開。
但李木子知道,她走不掉了。
這裏的人不會放過任何人,即便是蔣笑笑安全地離開了這裏,也很難保證未來會不會繼續回到這裏,因為李木子跟她說話的時候,餘光看見了門縫裏那根早早就被胡老三折斷的針管。
......
江馳聽完李木子的描述,眉頭一直擰着。
“然後呢。”江馳問道。
“我會坐牢嗎,”李木子眼眶紅紅的,“可那些不是我幹的啊,是胡老三做的,我怎麽可能有那個膽子趁她睡夢中給她打毒品!”
江馳聞言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