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章

第 52 章

根據李木子的描述,那天下午,蔣笑笑跌跌撞撞地從學校裏跑了出來,當天的課還沒上完,她就已經跑了出去,憑着模模糊糊的記憶摸進了那條治安差到連耗子都懶得光顧的街,一路摔一路爬,最後癱倒在夜莺臺球俱樂部的門口,近乎瘋狂地掙紮。

胡老三似乎對此毫不意外,揮揮手讓人把蔣笑笑弄進了俱樂部。

“一開始,她很有骨氣,她指着我的鼻子罵我是賤種,抱着個花瓶砸傷了胡老三和幾個小混混,”李木子面露悲戚,努力保持着平淡的語氣,輕聲說,“江警官,毒販的圈子都是朋友帶朋友,熟人帶熟人......後來她自己熬不過去了,逞強的結果就是她跪在地上求我,求胡老三,求胡老三的那幫小弟,求他們救救她。”

江馳繼續聽着。

“說是救,實際上就是給她想要的,”李木子說,“胡老三之前給她打的是□□。”

“別說了。”江馳站起身,沉靜地看着李木子。

李木子在同蔣笑笑的相處下總算是知道了她家的情況。

蔣笑笑那天晚上之所以會在夜莺臺球俱樂部門口淋着雨號啕大哭,原來也是因為自己的父親也迷上了賭博,染上了毒瘾,欠了一屁股債,逃亡在外,一直沒有消息,家裏的人都急壞了。

某一天她說起自己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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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以前給百貨大樓的經理開貨車,我媽是百貨大樓裏的清潔工,他倆是同事介紹的,後來稀裏糊塗結了婚,再後來就有了我。我讀書要花錢,家裏日子緊巴巴的......前幾年,我爸爸開始長期出差,從來不回家,直到欠了一屁股債,十幾個債主來我家要說法......那時候,我被我媽按着躲進衣櫃裏,我就扒着衣櫃門的門縫兒,眼睜睜看我媽被十幾個要債的打。後來我爸爸回來了,我們才知道他在外面酗酒,還賭錢,贏了錢就買毒品。”

後來就再也沒見過那個名為父親的人。

蔣笑笑的媽媽很快白了一大半的頭發,奶奶聽說這件事情之後,在醫院病房裏恨鐵不成鋼地、流着淚去世了。

她們家愛面子,不許蔣笑笑把家裏的事外傳,蔣笑笑也一直聽話地好好學習,穩坐年級第一,在外面從來只說家裏的好話,別人問起她的父親,她就說是在外出差暫時不回來,不聲張半個字。

其實她父親在哪兒,沒人知道,也許正在逃債路上,也許正在花天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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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你也幸福不到哪裏去,但你的名字每天在光榮榜上挂着,我以為你家裏的肯定很好。”李木子如此評價。

蔣笑笑坐下來:“不,一點也不好。我爸毀了這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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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時候的事?”李木子問。

“前段時間,我原本以為我跟我爸不一樣,沒想到,果然是女兒像爸爸多一些。我媽要是知道了,真的會很絕望。”

李木子腹诽:怪不得那天晚上在路上哭呢。

不過要是那天蔣笑笑換個地方哭,也不至于被胡老三扯進來了。

蔣笑笑染上毒瘾之後,反倒看開了似的:“我恨我爸,我希望他別回來。”

李木子嘴裏叼着跟棒棒糖:“我爸也是。不過他十幾年前就開始沾那些東西了,我小時候差點死我爸手上——那時候我才三四歲吧,我爸發瘋一樣要帶着我從樓上跳下去,那是他的幻覺,他老覺得自己在坐過山車,還說帶我一起飛什麽的。我差一點點就被他從頂樓丢下去,後來鄰居把社區的警察找來,那些警察摁着我爸,把我救下來了。”

說到這裏李木子自嘲一笑:“我爸媽離婚了。”

蔣笑笑看着她,欲言又止。

“法院把我判給我媽,但是我媽不要我,她說每個月給我一點零花錢,讓我別再出現,免得耽誤她找男朋友。我只能繼續跟我爸,我爸那種人,神龍見首不見尾,滿世界逃債,實在不行了,把我抵押給胡老三。”

蔣笑笑:“你比我慘。”

“為什麽我們的爸爸都不管自己妻女的死活。”李木子開口。

蔣笑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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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就是命吧,”李木子自顧自地說,“我想逃走的,但胡老三他會打死我,我不敢。”

“你的事情跟我無關,我只想知道,我跟你之前明明不認識,你為什麽要拉我下水。”蔣笑笑平靜地看着她。

李木子說:“怪我有用嗎?要怪就怪那天你正好在俱樂部門口,要怪就怪胡老三偏偏看上了你,我也是被逼的......而且,一個巴掌拍不響,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們都是一類人——不是嗎,學霸?”

她狠狠咬了下牙,加重了最後兩個字。

蔣笑笑盯着自己的細瘦的胳膊:“不能報警嗎。”

“不能,”李木子眼角落下一顆淚珠,卻是笑着的,“會死。”

她們終于堕落成了那個和自己父親一樣的人,而蔣笑笑也終于接受起那份友誼,在毒販的圈子裏,只有李木子與她同齡,可以說說悄悄話。

後來,蔣笑笑步了自己父親的後塵。

李木子沒碰過毒品,但因為害怕胡老三和自己那個跟販子們沆瀣一氣的爹,所以只能忍着,從來不敢去找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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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笑笑不是沒想過應對的方法,她早已經被毀掉了,卻時時刻刻想法設法讓自己的家人知道這件事。

卻還是逃不過心魔。

她恨着,卻無法阻止悄然滋生的罪惡;她自我厭棄,卻又時時刻刻匍匐在白色粉末帶來的致命誘惑之下,明明知道是錯的,但她被毒品摧殘得千瘡百孔的身體卻又對此來者不拒。

她等着毒瘾慢慢發作,躺在俱樂部那間又破又狹窄的小黑屋裏,像瀕死的流浪狗,巴求着別人能給她一些憐憫,或是施舍。她曾經掙紮過,反抗過,直到那份不堪受辱的榮辱心漸漸被現實擊碎,她突然發現她對抗不了毒品所帶來的一切......

她就這麽佝偻着倚在牆角,白色綿綢衫被不斷溢出的汗水打濕,甚至頭發也濕漉漉的,貼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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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李木子有兩個多月沒見蔣笑笑,據說是被戒毒民警和前往報案的家屬帶走了。

再後來,蔣笑笑沒去上學,與李木子再次見面的時候,她很瘦很瘦,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蔣笑笑說,自己專門來找李木子,想向她要一些東西。

“真好,你媽媽還會管你,甚至不惜一切也要讓你被警察保護着。”李木子蹲下來,托着腮認真地看着蔣笑笑。

“......木子,”蔣笑笑面部表情突然變得極度扭曲,痛苦地抱着自己的頭,“你還有粉嗎,還有嗎......”

李木子愣了一下,有些焦急:“你不是說你已經戒了嗎!”

“沒用啊,戒毒所裏有好多人,都沒戒斷啊,”蔣笑笑狼狽地拽住李木子褲腿,語無倫次,“你跟胡老三說,我......對,最後一次了,我有錢的,我過幾天就有錢了。”

李木子捂着良心,忐忑不安地走房門,過了一會兒又回來了。

□□被胡老三從包廂的隔間門板處丢了進來,門外似乎放着狂歡的舞曲,不知道多少個瘾君子齊聚在那兒。胡老三從透明門板往裏瞄了一眼,罵道:“操,在老子這兒白吃白喝,光他媽顧着你自己,讓送貨也不去送,管老子伸手要粉倒是要得勤快!”

透明包裝袋包着的東西連同錫箔紙和打火機一起被丢進來,蔣笑笑将它們牢牢攥在手心,頂着身體各處天大的痛,猶豫了好久,咬着牙猛地拆開了那沾滿了罪惡的袋子。

蔣笑笑覺得渾身像被電過一遍,又仿佛千萬食人蟻鑽進了她的骨髓,渾身突然猛地顫抖一下,身體各處神經的疼痛使她不得不痛苦地大叫出聲,過了好一會兒,才平息下來,組織起語言:“我爸爸......他,他是‘□□’的,雖然回家少,但是一回家就會打我和我媽。我媽很讨厭他,他甚至找了小三,在你們這兒應該叫‘冰妹子’,我媽當時很生氣,捉奸,在家裏捉了個現行。當時我年紀小,站在家裏的門口看着,看着我爸光着膀子被我媽拖出來,揍了好久。”

“我爸也差不多,真巧啊。”彼時李木子認真地說道。

“可我們現在,不也一樣嗎,我們幫胡老三,我們到底在幹什麽!”蔣笑笑拼命忍着毒瘾帶來的噬骨之痛,哭着大喊,“這是犯罪!你懂不懂啊!你到底有沒有良心,你把我害成這樣,把你自己也害成這樣,把那些緝毒警察往火坑裏推,為什麽啊!我們跑不可以嗎,我們去派出所,不不不,胡老三會知道的......那我們去轄區分局,去禁毒大隊,去市局,我們可以報案,你為什麽不去啊!”

毒瘾給人帶來的折磨非常直觀,那就是蔣笑笑竟然發瘋了一樣想掐死李木子。

李木子猛地攥住她因身體疼痛而四處亂揮的手,把她的手從自己脖子上卸下來,氣得大叫:“我他媽怎麽了,□□又不是我給你打的,你在這兒沖我狗叫有個屁用!有本事你自己跑啊,你當我沒想過報案?你知道報案會有什麽後果嗎!你覺得毒販很好騙嗎,你以為胡老三和我爸會放過我們嗎!”

蔣笑笑的哭聲和李木子的叫喊聲交織在一起,被毒瘾折磨的蔣笑笑力氣出奇得大,差點把李木子活活掐死在俱樂部裏,李木子氣得只好給她來了幾拳,兩人硬生生打了一架狠的。

“我他媽告訴你蔣笑笑,我也想跑,我知道這是犯罪,”李木子沖着她的耳朵大喊,“但是我們跑不掉的!毒品犯罪這種東西,一旦有了第一次,就會像無底洞一樣還有第二次第三次無數次,這個圈子,進來容易,想出去......呵,你以為是演電視劇嗎!”

......

蔣笑笑從來沒覺得人這一生會過得那樣漫長,她掐着李木子脖子的手最終消停了下來。

她仰躺在地上,長嘆一口氣,眼淚悄然從眼角滑落,經過太陽穴,“吧嗒”地砸在地板上。

她妥協了,李木子也妥協了。

三好學生被朋友騙着,文身,打耳洞,誤入歧途,然後用各種方式填補着毒品方面的花銷,用各種理由向家裏要錢,或是“補課費”,或是“資料費”,或是“班費”,家裏無法貼補她花在毒品上的費用,于是她轉而将目光投向了左鄰右舍,或偷或搶。

李木子帶着蔣笑笑幫人“送貨”拿小費,胡老三管着手底下一幫小弟,時不時上邊境走上幾圈,帶回來一堆充滿罪惡的戰利品......

她們跟着胡老三混,新型毒品的冰山一角算是被她們見了個七七八八,怕被胡老三弄死,于是一口答應下來,用女孩兒最隐私的地方,運着貨,不斷協助罪惡生長......

蔣笑笑的家人發現她竟然還跟這幫人聯系,氣急敗壞地又把蔣笑笑帶回了家,再次聯系了戒毒所。

前前後後戒斷很多次仍未成功,期間李木子去看過蔣笑笑,被蔣笑笑的家人趕小狗似的一路揍了回去。

故事的大結局,就是蔣笑笑收到了胡老三讓她繼續“送貨”的信號,她把那袋東西塞進盆腔裏,再也無法面對那樣的自己,再也無法面對那樣的罪惡,選擇在家人都出門的那個白天,打了一盆溫水,忍着毒瘾帶來的噬骨和麻癢感,用一把鋒利的開了刃的刀,猛地劃破了自己的手腕。

“法醫會注意到自己身體裏的東西吧,一定會注意到的。然後,那群人會被一網打盡的吧。”蔣笑笑在日記本裏寫下幾行字,然後把本子丢出窗外。

手腕斷裂處,鮮血汩汩地噴湧出來,蔣笑笑失去意識的前幾秒,腦中殘存的生物知識告訴自己,那是動脈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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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沒想讓蔣笑笑死,我以為她去了戒毒所就會變回原來那個學霸蔣笑笑,而且她媽媽都報警了!她再堅持一下就可以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了!但她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李木子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體現自己的心情,于是只好沖江馳一蒼白笑,“誰知道會是那樣的結果呢......她自殺的消息是她老母親告訴我的,她老母親非常讨厭我,準确來說應該是恨我,她恨我把蔣笑笑拉進了那個充滿罪惡的圈子,恨我帶壞了蔣笑笑。”

江馳認真地看着李木子,做一個合格的傾聽者。

李木子沒有掉眼淚,只是嘴唇已經幹澀起皮了:“蔣笑笑去世的那個晚上,我偷偷去看她,結果被她媽發現,狠揍了我一頓。然後她媽媽叫我滾蛋,我從她家離開,在樓下的花圃裏撿到了她的本子。”

那是一個米老鼠封皮的日記本,封面很可愛,內頁泛黃,已經舊了。

應該是蔣笑笑小時候就買了的,只是主人不太愛記日記,因此日記本直到現在還沒用完。

李木子把本子從茶幾下翻出來,交給了江馳:“蔣笑笑死了,其實我沒想過她死,我以為總能戒掉的,可誰知道呢......不過她死了,對她來說,也算是一種解脫。”

“但她的家人會很難過,”江馳話鋒一轉,“□□是傳統毒品,複吸率很高,你看着戒毒所裏出來進去那麽多人,但是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做到真正意義上的完全戒斷。很多人在強戒的時候都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可每次都事與願違。因為他們就像一根火柴,只要碰到一點火星,立馬就會熊熊燃燒起來。”

李木子抹了把眼淚,努力擡臉去看江馳,忍着哭腔:“為什麽戒不掉啊,為什麽?”

江馳頓了頓,溫和地看了一眼窗外陰沉的天空。

他說:“人活着,永遠都無法完全脫離社會。有社會的地方,就有陰溝,就會有蛆蟲。那些達到評估标準後成功離開戒毒所的人,也許在上廁所的時候,不小心瞥見毒販在廁所門板上留下的暗語;也許在超市購物的時候,不小心看見白花花的面粉......這些都是誘導他們複吸的原因。”

李木子似懂非懂地看着江馳。

“我警齡不長,但是見過很多下水太深的,那些吸過毒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無法上岸了,這輩子也就這麽毀了,”江馳不知道想到什麽,眼底悄然流露出一種後怕和肅殺,而後又逐漸恢複溫柔,“戒□□,一般都是藥物替代,靠□□頂着,但那些人從強戒所出去之後,反而對□□的依賴遠遠超過了□□,最後又不得不複吸。循環往複,哪裏能戒?”

或許是江馳的一席話狠狠戳中了李木子殘存的良心,又或許是李木子真的怕了,真的不願意一錯再錯了,故而她很快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抱着膝蓋,臉埋下去,啜泣起來。

“江警官,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該把蔣笑笑帶進俱樂部,但是,我是被逼的!我不想坐牢,我不是故意帶她的,我是被逼的,是胡老三逼我的,真的!”李木子的淚腺徹底繃不住了,眼淚一顆一顆往下不停地掉。

江馳從茶幾上抽了幾張紙遞過去,眨了眨眼,突然問道:“你沒吸過毒吧。”

“沒有,沒有的!”李木子連連搖頭。

“那就回去讀書,然後配合警方的調查。今天只是跟你聊聊,不算正式,後續我們可能還要詢問你一些與案件有關的事情,過兩天會通知你來做筆錄,不出意外的話胡老三會進看守所,”江馳站起身,正往外走,“其實迷途知返挺好的,以後別再跟那群毒販瞎攪和,要是真發展到了那個地步,越陷越深,就再也沒有人能拉住你了。”

李木子嗚咽着,不斷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也許真的會回學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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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臨走前,李木子突然從沙發上一骨碌爬起來,跌跌撞撞奔向他。

“等一下!”

江馳站在門邊,轉過頭:“怎麽了?”

“那個,蔣笑笑的那個日記本會有用的吧,你們警察不是一直強調物證什麽的嗎。”李木子說。

江馳不可置否地點點頭,翻了兩頁,将它收進随身的辦案包裏,又道:“它對這個案子的意義其實并不大,但是我想,蔣笑笑的家人也許很需要這個。”

“那你帶走吧,本來就是她的,物歸原主。”李木子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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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惡永遠在你的身邊打轉,只是你從來不曾留意。

又或者說,警察把我們保護得太好了,我們看到了光明,沐浴着陽光,卻忘了這個世界上原來還有着此般黑暗的一面,而且,就在你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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緝毒是場持久戰。

江馳從李木子家出來的時候,天色并不算晚,夕陽的光影落在老舊樓房平層外牆的禁毒宣傳手冊上,照出一點點微黃。

手冊上畫着可愛的卡通圖案,Q版的警察形象旁邊是一行跳躍的大字——“警花提醒您:與毒品說‘不’”。

宣傳手冊卷了邊,經歷了滇城天氣的風吹雨打。

江馳看兩眼便開車返回市局,許願正站在門口等着自己。

“回來得這麽晚,”許願替他打開車門,順便擡手擋了擋車框,眉心微跳,“你在難過?”

江馳愣了一下,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而後同許願一起上樓。

很多時候,許願總是能洞察出下屬的心思來,換句話說,自從“走後門”的心結解開之後,江馳在許願面前好像坦然了一些,不再掩飾自己的情感變化了。

過了幾秒,江馳突然道:“李木子跟我說了很多。”

“說什麽了?”

“說她的家庭,還有蔣笑笑的家庭,還有她把蔣笑笑拉進毒圈的事,前前後後,來龍去脈,說了很多。其實她們很相似,她們都有一個沉溺于黃賭毒的父親、一個令人窒息的原生家庭。”

說罷,江馳擡眸去看許願。

許願攬過他:“但是警察幫不到所有人,我們能做的只有制止犯罪、懲治犯罪。”

“嗯。”江馳點頭。

許願沒有再糾結案子,而是帶着江馳去了食堂,打了兩份飯,分了他一雙筷子:“別想那些了,趁熱吃,今天食堂換了菜式,有糖醋排骨。”

稍加注意的話,會留意到許願偷偷在菜上動了點小手腳,他打飯的時候趁江馳沒往自己這邊看,讓食堂阿姨把自己那份排骨分了一半到江馳的碟子裏。所以江馳碟子裏的糖醋排骨比別人要格外多好幾塊。

江馳目光停留在糖色炒得正好的排骨上,排骨在食堂燈光的照耀下閃着幾絲油光,鮮嫩鮮嫩的,讓人忍不住夾上一筷子。

“謝謝。”江馳牽起嘴角笑了笑。

“之前你沒來報到,那時候馮局跟我提起你,”許願随口說道,“他老人家也不知道抽了什麽風,讓我多照顧照顧你,特意跟我說你愛吃甜食。”

“嗯哼。”江馳咬着排骨,擡眸看向許願,含糊地嗯了一聲。

他已經不再糾結于“走後門”這三個字了,隊長說得沒錯,他不該自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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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軸轉這麽久,累了吧......緬北是個很可怕的地方,但以後你不會再一個人戰鬥了,你有同事,有戰友,再不濟,還有我這個便宜隊長。”

——“馮局在你調過來的前幾天就找到了我,他想跟我打聲招呼,讓我對你好一點,他說,無論日後出現什麽情況,即便是我死了,也要保護着你活下去。我承認一開始我不理解他的做法,而且對于那些走後門又沒有真本事的官二代非常嗤之以鼻。”

——“但是,跟你接觸久了,我對你的了解越來越深,你是個很好的戰友。如果有一天我們真的會面臨生死關頭,我會把你推到最安全的地方,就算我死了,也一定會護着你。”

那天晚上跟檢察院的同事去看守所提訊完周善,回來的路上,江馳在許願的車裏睡着了,之後又被許願給人蓋毛毯的動靜驚醒,條件反射地伸手死死掐住了許願的胳膊。

許願怕他鑽牛角尖,同他說了好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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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呆幹什麽。”許願好笑地把手伸到江馳面前揮了揮。

“沒什麽,吃你的。”江馳笑着回應。

許願低頭扒了口飯,江馳看着隊長埋頭吃飯的樣子,又看了一眼周圍正在用餐的其他同事,突然生出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什麽叫歲月靜好呢。

大概就是隊裏的日常,歡脫的,俏皮的,溫和的日常,每個人的日常。

新來的那批實習生很安分,有點怯生生的,紮堆坐在一起,但是過了一會兒之後也活躍起來。

王輝拉着陸祁“噌噌噌”地從樓下一路蹿上來,嘴裏喊着“快點快點今天食堂可是有新菜啊”,陸祁早就脫了法醫隔離服,此時正穿着一身斯文的淺咖色高領毛衣,一副斯文敗類模樣,很是無奈地擡手扶了扶煙灰色細框眼鏡,一把拽過王輝的後脖頸:“連餐盤都不拿,你打算一會兒吃手抓飯嗎。”

王輝懊惱地一拍腦門兒,雙手合十:“我忘記了!小哥,求你,幫我拿個盤!”

江馳問許願:“我一直都很好奇,從我剛來報到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他為什麽管陸法醫叫‘小哥’?”

許願聞言擡頭,往王輝的方向看了一眼,低聲解釋道:“陸祁年紀比王輝大不少,說聲‘小哥’都把人叫年輕了,但王輝今年才剛結束實習沒多久......可能他願意這樣叫吧,在隊裏,他是第一個給陸祁起外號的人,‘小哥’這個外號叫着叫着就叫開了,幾個熟悉陸祁的也開始管人喊‘小哥’。”

江馳點點頭:“就像局裏的人都喊你‘老大’,而我一直管你叫‘隊長’那樣。”

“差不多。”許願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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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輝最愛食堂的米線,每天至少要吃一頓,然後還要拉着陸祁拍照發朋友圈,張姐錢铮以及一衆實習生就會給他點贊,許願很少看朋友圈,但偶爾會在別人的朋友圈底下留言,大多是一些冷笑話,把發朋友圈的人吓到不行。

陸祁是個冷靜的人,有時候卻比王輝還要中二,但大多數時候他都端着斯文的架子,惹得局裏一衆內勤女警對他青睐有加,這也許就是許願總說他“表裏不一”的原因了。

江馳看過去,王輝正吃着米線,順手從陸祁的碟子裏夾了個蜜汁雞腿,一口下去,臉頰上全是黏糊糊的醬料,表情享受無比,發出啧啧贊嘆,對食堂阿姨的手藝來了個殿堂級贊美,并祈禱下次的雞腿能和今天一樣香。

陸祁問旁邊的人借了張餐巾紙,傾身過去,食指和拇指夾着王輝吃得滿是油的下巴,另一只手将餐巾紙拍在王輝臉上:“這麽沒形象,難怪你找不到女朋友。”

“彼此彼此,”王輝說道,“婦女之友,你不也沒談過戀愛?”

陸祁滿臉黑線,只得無奈一笑:“還不是為了陪你這個單身漢?”

張姐在隔壁桌一邊吃東西一邊刷視頻,時不時笑兩聲,然後舉着手機給對面的錢铮看,兩個老戰友一起哈哈大笑,接着立馬轉發進那個沒有隊長的唠嗑兒聊天群裏。過一會兒又聊起了家常,張姐問了兩句錢铮女兒的傷勢,錢铮表示一切都好。

“嫂子呢,還在邊防?”張姐道。

“是啊,那邊需要人,走不開,”錢铮憨厚地笑了笑,“前幾天還跟她視頻來着,不過就幾分鐘,她那邊又出任務了,只能挂斷。”

張姐喝了口湯,嘆道:“那是挺辛苦的,異地啊确實難,我媽七老八十了現在還張羅着給我相親,哎,她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會再嫁的,我男人雖然好多年前抗洪走了,但我還是覺得,別的男人都比不上他——哎錢铮啊,你說我媽咋就那麽死腦筋呢。”

“嘿,老人家嘛,都是那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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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有些嘈雜,但江馳卻覺得很安心。

他從緬北出來之後,很少這麽熱鬧過了。

他希望這份歲月靜好能一直持續下去,最好,身邊的同事們、戰友們,一個都不要犧牲,然後老了就跟同事們一起在局裏做個惹實習生讨厭的“老油條”,每天下去溜達,專門抓實習生的小辮子。

到那時候,隊長肯定早就混成局長了。

到那時候,實習生肯定會把兇神惡煞的許願列為“老油條”榜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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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想着,江馳嘴角泛起一抹溫和的笑。

“網上天天都在說歲月靜好,”許願吃完後扯了張紙擦擦嘴,道,“我也覺得,其實你看現在的食堂,就挺歲月靜好的。”

原來許願也在默默關注着身邊的人和事。

只是不曾表露出半分。

江馳一愣,随即反應過來:“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但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深深埋葬在地下的污濁,等着我們去挖掘、鏟除。就像李木子和蔣笑笑她們,她們所處的地方還藏着很多罪惡,那些罪惡不一定人盡皆知,但一旦罪惡慢慢累積,量變積累到一定程度引起質變,蔓延到普通人身邊,還談得上歲月靜好嗎,”許願看着江馳的眼睛,輕聲說道,“我們是警察,警察的職責就是守護一方安寧,制止還未發生的犯罪,對已經發生的犯罪嚴懲不貸,把光明帶給人民。”

江馳了然。

他接過許願的話茬兒:“我知道,我們打擊毒品犯罪,是為了讓滇城人民一直生活在光亮裏,只有人民覺得幸福了,那才是真正的歲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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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

“隊長我......”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看着對方笑笑。

許願放下筷子:“你先說。”

“蔣笑笑和李木子的事——”江馳欲言又止。

“會查的,到時候讓她再來做個筆錄,把跟蔣笑笑和胡老三有關的事情都交代清楚,”許願寬慰道,“不指望能查出多少跟新型毒品有關的東西來,就當是告慰死者家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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