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章
第 55 章
許願把江馳帶進了辦公室。
他的辦公室依舊整潔,只是桌面有些淩亂,各類材料和文件夾被随意地堆在一邊,桌子裏側的玻璃煙灰缸有一小段時間沒有清理,底部積了薄薄一層煙灰,筆筒裏的筆只剩下兩支,其中一支筆的筆帽不翼而飛。
江馳心說,隊長上次借了自己的黑筆簽字,直到現在還沒有還,而且還弄丢了筆帽。
“那會兒你送李木子回家,馮局突然給我打電話,說是陳處來訪,讓我倆趕緊過去一趟,剛好你不在,我就單獨上去了。”許願邊說邊在抽屜裏摸索着什麽,而後又皺了皺眉,空着手掃視辦公室一圈,從飲水機旁拿了個搪瓷杯子。
随着許願接水的動作,飲水機上的桶裝水發出悶悶的水聲。
江馳自顧自地坐在了一旁的木頭沙發上,看着許願因接水而微微彎下去的腰身:“陳處?他最近不是一直在省廳忙着掃黑專項行動嗎,上次下來是因為孫大強惡意舉報我涉黑涉惡,那這次呢,他閑的沒事幹為什麽突然過來?”
許願聞言轉過身,順便把搪瓷杯子遞給江馳,反問道:“你覺得呢。”
江馳愣了一下,手心被搪瓷杯子溫熱的外殼暖着,有些反應不過來:“我......”
剛一開口,聲音便沙啞得有些破碎,江馳嗓子一癢,面露尴尬地咳了兩聲。
許願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看着江馳。
“外勤幹久了都這樣,先喝點水,一會兒再說話,你嗓子太幹了,”許願看了江馳手裏的杯子一眼,解釋道,“沒有一次性紙杯,這個搪瓷杯是08年團建的時候局裏統一發的,沒用過幾次,你要不嫌棄的話——”
“沒事。”江馳擡眸看向許願,笑了笑,而後捧着杯子把裏頭的溫水喝了大半。
搪瓷杯上印着“滇城市公安局禁毒支隊”的楷書字樣,杯口邊緣的白色瓷面掉了些,生鏽了,露出裏面灰黑的金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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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随便拉了張椅子坐下,同江馳面對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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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處突然造訪市局支隊,是因為戴婉儀吧。”江馳放下手中的杯子,說道。
“嗯,這件事雖然還沒在社會上廣泛傳播,但放在系統內,影響不是一般的大,”許願眼神微冷,“禁毒支隊剛來沒多久的女實習生不明不白地失蹤,并且很有可能死在了外面,真正的幕後兇手不知道是誰,于警方而言就是赤裸裸的挑釁。”
江馳旋即想到什麽,接嘴道:“隊長,陳處沒為難你吧。”
“沒有,”許願搖搖頭,而後無奈一笑,打趣道,“只是馮局他老人家有點生氣,在陳處面前可勁兒損我。”
江馳了然,一板一眼地說:“沒有就好,陳處是我之前在緬北的單線聯絡人,他有時候是古板了點,但他心裏有杆稱,不是你的責任,陳處不會問罪的。馮局......我剛來,和他不熟。只能說打是親罵是愛,畢竟你在這兒工作了這麽久,從普通警員幹到副支隊長,肯定少不了馮局的鞭策。”
“我知道,他老人家算是我半個師父,”許願溫和一笑,而後又收斂了神色,話鋒一轉,微微嚴肅起來,“江馳,你覺得咱們現在有沒有充分的動機和條件,展開一場針對滇城境內新型毒品走私犯罪的行動部署?”
江馳不語,仿佛思考着什麽。
辦公室牆上的挂鐘輕輕地走動,秒針每走動一下,便發出一聲微小到無法察覺的“咔噠”聲。
“就目前我們所掌握的信息來看,随時都可以,”江馳沉思一會兒,擡眸,雙目平淡而溫潤地看過去,“你是隊長,你來下決策,我只負責建議和執行。”
許願“嗯”了一聲,說道:“我有個計劃。”
“就是剛才在走廊上你和我說的那個被馮局一票否決的計劃?”江馳問。
“對,因為太危險了,所以我來聽聽你的意見,”許願說道,“你剛入警就被選去卧底了,實戰經驗比我豐富,在這方面我只是個半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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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給江馳手邊的搪瓷杯添了水,而後從頭到尾把江馳不在時馮局辦公室發生的一切都說了個大概,江馳聽了一耳朵,差不多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隊長,你想從李木子和胡老三身上找到有關新型毒品走私犯罪的關鍵?”江馳思索着說,“李木子和胡老三未必知道得那麽詳盡,胡老三這種類型的也就在滇城境內撒撒野,放在境外甚至連名號都可能叫不上,而根據這些天得到的線索,他極有可能有一個能夠同時供給好幾家下線的上家,這個上家有可能在境外,并且來頭不小,能同時制衡胡老三、張喜鵲,以及周善。”
許願單手托着下巴,江馳喝了口水繼續說道:“更別說李木子只是個學生,她能知道什麽?說得好聽點兒是被毒販利用的棋子,說難聽點兒就是幫兇,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在毒販那個充滿罪惡的圈子裏,她要是沒人拉一把,很可能就此沉淪下去,到最後走上歧途了。窮兇極惡的毒販怎麽可能把涉及到犯罪集團核心利益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一個未成年的小姑娘?”
“你說得對,”許願雙手交疊在下巴上,沉聲道,“但是我們都忽略了一點。”
“什麽?”江馳頓了頓。
“關于胡老三的那個神秘上家,”許願說道,“胡老三能在滇城橫着走,一定少不了‘這個人’的助力,從審訊他的時候就能看出來,他似乎對身邊的所有人都持一種輕蔑态度,好像整個滇城就他最大一樣,但就我們之前的讨論結果來看,滇城‘地下圈子’裏的龍頭老大不是張喜鵲嗎,胡老三是怎麽做到和張喜鵲分庭抗禮的?”
江馳下意識沉默下來,手裏的搪瓷杯還有一點兒餘溫,已經不适合用來暖手了。
于是他一口氣将搪瓷杯裏的溫水喝光,把杯子交給了許願,讓人給再續點溫水。
許願無奈地看了江馳一眼,起身盛水:“跟我處熟了,學會使喚隊長了是不是。”
“使喚隊長那也得你情我願才行,這種以下犯上的事兒要換了別的隊長,回頭給我小鞋穿,那我豈不是在支隊混不下去了?”江馳回嘴。
許願一笑:“你以下犯上的事兒幹得還少?也就是我喜歡看你這樣,明明之前還嚷嚷我是個靠父母上位的關系戶,跟我大吵一架說我不懂你這當卧底的辛苦,叫着要辭職撂挑子不幹,現在倒是乖巧。”
江馳面上掃過一縷尴尬:“隊長,說了以前的事以後都不提了。”
“好好好,不提,”許願說,“不過我倒是不知道你心态變得那麽快,前腳剛跟我劍拔弩張,後腳就隊長隊長地可勁兒叫,弄得跟我欺負了你似的。”
江馳抿抿唇。
他也不知道自己和隊長的關系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發生改變的,也許從是自己追張喜鵲的那個夜晚打過去的一通電話開始,也許是從自己在許願車上睡着的那一刻開始,又或者更早,是許願受傷後依舊忙着開導自己的時候開始......
說不清兩人現在到底算什麽,說是隊長和下屬,有點生分;說知己,又有點過了。
不管是什麽關系,反正江馳覺得隊長是真的好,特別好,好到讓人想把這個人藏起來,留在自己心裏悄悄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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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老三和張喜鵲——”許願皺着眉,伸手拍拍熱水功能不大好使的老飲水機,話沒說完就被江馳打斷。
“張喜鵲一直以來都同境外勢力有密切聯系,”江馳看着許願裝水時彎下去的背影,說道,“黑狗,還記得嗎?我同你說過的,黑狗這個人在緬北一帶十分活躍,手頭握有大量貨源和資金,賭博、販毒、□□,什麽都幹,無往不利。張喜鵲買他的貨,并運進滇城分銷,這才慢慢在滇城地下的黑暗圈子裏站住腳——雖然張喜鵲最近這段時間運氣太差,周善進去之後滇城地下的毒販紛紛開始明哲保身,張喜鵲的貨脫不出去。”
許願将水遞給江馳,而後照例在他對面坐下:“可即便是貨脫不出去,張喜鵲在滇城的毒販圈子裏也依舊能站得住腳,對嗎。”
“嗯,按理說胡老三是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做到和張喜鵲平起平坐的,因為張喜鵲在一開始就幾乎切斷了滇城的貨源,在他的壟斷之下,胡老三這類‘後起之秀’不可能有機會在短時間內拿到大量的毒品。”江馳說。
“你的意思是張喜鵲在這之前一直利用自己手頭的資源制裁胡老三?而胡老三找到合适的上家之後擺脫了張喜鵲對滇城毒品貨源的壟斷,打心底裏藐視張喜鵲,”許願擡手按了按眉心,面部線條愈發鋒利明朗:“怪不得胡老三剛才在審訊室毒瘾發作的時候口不擇言地把張喜鵲罵了個狗血噴頭。看得出來他很不服張喜鵲,是因為同張喜鵲積怨已深,又因為要逃避警方,兩人不得不站在同一戰線,所以他們表面上和和氣氣,背地裏卻互相看不順眼,內部不和。”
“是這個道理。”江馳颔首。
“所以他背後的勢力手頭也和張喜鵲一樣握有大量毒品資源......如果不是忌憚着胡老三背後的勢力,那麽他的同行能容忍他這麽久也實在是個奇跡了,”許願沉吟着說,“想要從胡老三身上找突破口其實不難,起碼比你直接對線張喜鵲要來得容易。”
江馳喝了口溫水,許願在搪瓷杯裏盛的水太多了,江馳實在是喝不下去,索性把杯子放在一邊,又扭了扭酸痛的脖子,活動一下筋骨。
“怎麽說?”江馳問道。
“審訊的時候他毒瘾發作,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部說了個遍,”許願解釋道,“這次審訊留下的筆錄不能作為合法材料往上報,之後還需要進行第二次甚至第三次審訊,直到他在意識清醒的狀态下說出實情為止,但是......毒瘾發作的胡老三,嘴裏吐出來的未必全都是假話。”
江馳聞言輕輕皺眉:“隊長,別賣關子了。”
“胡老三提到了‘虎哥’,”許願說着,嘴角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聽他的口氣,這個‘虎哥’來頭不小,而且同他關系匪淺。我猜測這個‘虎哥’目前應該不在滇城,但他既然和胡老三關系這麽密切,要是知道自己的陣營裏的隊友被警察抓了,你說他會不會趕回來查看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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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多小時前。
審訊室。
——“我胡老三在道兒上摸爬滾打這麽多年,還從沒見過哪個警察問話問得這麽直白......我他娘的真後悔當時在俱樂部沒有一槍把那條子打死......我呢,被你們抓進局子裏,出去以後那幫狗日的不知道要笑老子多久!老子他媽從邊境運的貨,幹的淨是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張喜鵲......張喜鵲那個二逼不知道攀上了什麽大人物,一天到晚耀武揚威還他奶奶的敢截老子的貨......”
——“除了張喜鵲,還有誰。”
——“嘿嘿......嘿嘿......嘿嘿嘿,虎哥啊,虎哥床上功夫比張喜鵲那傻逼玩意兒厲害多了,不知道弄過多少個雛兒,呵......敢情‘白蘭’那珍稀玩意兒就是給他當媚藥使的?嘿嘿......警官,你是雛兒不?要不你別幹警察了,做點兒什麽別的不好,非要來幹這種苦差事......我看着怎麽,你跟虎哥年輕那時候長得有點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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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眉頭越皺越深了。
他表情複雜地看着許願:“所以你說要從胡老三身上入手,實際上是把這個所謂的‘虎哥’揪出來?”
“在今天之前我只是想撬開胡老三的嘴,然後實施下一步計劃,”許願走上前,擡手蓋住江馳額間,替人強行抻平緊皺的眉頭,“但是在聽完胡老三的說法之後,我改變主意了。”
“你的改變主意只是換了個方向,隊長,你不能這樣,我知道你接下來要做什麽,你想找到‘虎哥’然後混到人家身邊去對不對,”江馳拔高一點音量,“胡老三能和‘虎哥’那麽熟,背地裏做過的事只會更加颠覆人的想象,那種亡命之徒燒殺搶掠什麽沒幹過?如果胡老三那邊起了疑心,托人給‘虎哥’帶話,一旦對方察覺到你是警察,你覺得你到時候還會有好果子吃?”
都說關心則亂,江馳這是着急了。
但許願自己也知道,剛剛自己提起要把‘虎哥’揪出來,确實有些過于突然以及欠妥,也不怪江馳着急。
計劃不算什麽,最主要是胡老三和‘虎哥’也許會有進一步的聯系,到底要小心謹慎到何種程度,才能一方面切斷胡老三和‘虎哥’的聯系,另一方面又能不引起那群毒販的懷疑呢,這是個問題。
許願半蹲下來,讓自己的視線低于江馳,而後微微擡起頭,滿是傷疤的大手把江馳放在膝蓋上的手溫和而有力地蓋住。
那是一個能給人帶來安全感的姿勢,這樣的肢體語言在某種程度上其實更能說服一個與自己觀點不同的人。
“我考慮過,只有這種方法了,”許願盡量放平語氣,讓天生就粗粝兇悍的嗓音聽上去溫和一點,“江馳,你也不希望這些毒販過于嚣張,對不對。”
江馳不語,垂眸看着許願。
許願起身,拍了拍江馳左側肩膀:“相信你隊長。”
江馳愣了一會兒,直到許願的聲音在自己頭頂上空響起。
“十點三十六,”許願嗓音粗粝,像被上帝用砂紙狠狠打磨過,但并不難聽,反而給人一種不知緣起的力量感和信念感,“......發什麽呆,走,回家了。”
哦,回家。
江馳晃着神站起來,跟着許願往門外走,這才如夢初醒地想起自己的衣服還在許願家裏晾着,那包從張喜鵲那兒順過來的東西不知道是不是掉在許願家裏,不知道許願有沒有把它收起來,又究竟收在哪裏。
他不禁自嘲:隊長的家終歸不是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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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了。
抛開那些有的沒的,江馳坐進許願副駕駛的時候還咂摸了一下這句話。
其實自己租了房子,但那不是家。
江馳頭貼着被風吹得嗡嗡作響的車窗,思緒不自覺就飄到了幾年前在緬北的那段日子。
“江馳,咱不談案子了,聊點輕松的。其實我很早就想問了,”許願不急不緩地把車開出支隊,淡然問道,“我對你來說到底是什麽,之前剛來的時候不是巴不得跟我沒有半毛錢關系嗎,怎麽現在看着越來越乖巧黏糊了,讓上車就上車,讓回家就回家,像個小尾巴,跟我小時候的那個弟弟似的。”
江馳猛地一驚:“什麽?”
許願倒是還有閑心思逗他:“你把我當作你的什麽人?”
江馳愣怔幾秒,半阖着眼眸開始思考,眯着眯着就開始昏昏欲睡。許願見他這樣耍賴皮,低聲笑了一下,說了句“無賴”便開始專心致志地開車,等第一個紅綠燈的時候,騰出手來将後座上放着的警用毛毯拉過來蓋在江馳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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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江馳沒有真的睡着,他只是太累了,稍稍躺了一會兒。
邊躺邊想着......
什麽時候開始,戰友成了自己唯一的牽挂,如果說他江馳非要在這份感情裏挖掘出一點別的什麽,那麽也只有這兩個字更加貼切了。
什麽時候開始,隊長不再是隊長,而成了戰友和家人的代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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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很多年以後那句“回家了”會不知不覺間成了自己的精神歸宿和情感依托,年輕的時候總覺得隊長和師父是一個概念,都是萬能的,有隊長在那麽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只是因為隊長從來不曾表露過半分消極和懶怠;而直到多年以後江馳抱着一捧雛菊,淋着雨站在墓碑前,才會真真切切地感到無可奈何。
他生來即與黑暗共舞,可他見過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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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長不再是隊長,隊長是戰友和家人的代名詞。
“是隊長,是戰友......也是家人,”江馳喃喃地說,“我在緬北的時候,和小輝哥相依為命,他老婆那時候懷孕了,在老家的村子裏盼他回家,我跟他說等我們完成任務安全回國,一定要親手包個大紅包當送孩子的見面禮......後來他死了,我就沒有家人了。隊長,你是我回國之後頭一個,遇見你之後,我覺得我在滇城也可以有家人。”
許願以為江馳睡着了,因此江馳突然開口的時候,許願下意識用餘光往他那邊掃了幾眼。
“我很榮幸,”許願平靜地笑笑,又頓了頓,似乎在思考着什麽,道,“那就搬過來住吧,方便照應。也就多加一套被罩的事,不麻煩。”
江馳眨了眨眼,強忍下鼻尖的酸澀,沒有回答。
待許願感到疑惑看過去的時候,江馳早就睡着了,哪裏還有一點剛才說話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