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章
第 64 章
江馳這些天跟張喜鵲見過幾面。
張喜鵲依舊人模狗樣,之前那人因為惹了不該惹的人,被一夥手裏有真家夥的打得胳膊骨折進了一回醫院,打好石膏後又火急火燎從醫院裏出來,也不知道到底為了什麽。
市中心以外的電玩俱樂部早已閉門謝客,四周的魑魅魍魉在黑夜裏靜默地逃竄,而後又被無盡的黑夜所吸引,悉數隐匿到無休止的寂靜中去。
花都俱樂部。
江馳剛被調至市局禁毒支隊那會兒,溜了隊長組織的會議,自個兒悄摸來這兒見張喜鵲,被人擺了一道。
這次姓張的又約他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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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回又想幹什麽?”江馳語氣凜然,坐在俱樂部最高那一層,四周被鋼化玻璃包裹,低頭便可見點點閃爍的霓虹燈。
霓虹燈一直蔓延到遠方,彩帶一樣,也是無休止的。
“不幹什麽,就是來問問全城掃毒什麽時候結束,”張喜鵲嗤笑一聲,絲毫不把江馳這個警察放在眼裏,“你們條子怎麽一天到晚屁事兒那麽多,又掃黃又掃毒,我就問問你們,掃得幹淨嗎。”
說着說着,張喜鵲竟然抖着肩膀哈哈大笑起來,左手胳膊還打着石膏,委實滑稽。
江馳斜睨了他一眼:“掃不掃得幹淨,那得看你們打算什麽時候收手。”
“喲,這麽久不見,江警官越來越會愛玩笑了,”張喜鵲陰恻恻地笑,起身上前,将江馳一步一步逼退至牆角,一笑,露出滿嘴的大黃牙,亵渎一般湊近江馳,難聞的氣息狠狠打在江馳脖子上,一字一頓,用只有他和江馳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惡狠狠道,“江警官,你信不信,在花都,我可以讓你原地去死。”
花都俱樂部是張喜鵲的地盤,表面上是個俱樂部,樓上樓下種滿了花花草草,平時以花店的外皮掩人耳目,但......說這裏是張喜鵲的秘密基地倒也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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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去死是嗎?”江馳反問,“那你得考慮清楚,我死了,你在滇城的毒品生意大概率會崩盤,既然如此,那麽我勸你還是早日金盆洗手。”
張喜鵲嘴角抽了抽。
“我呸——”他朝江馳狠狠啐了一口,依舊是那副目中無人的衰樣。
江馳倒是氣定神閑:“你不敢,或者說你沒我不行,不然臺球桌下的那把槍,肯定早早地就對準了我的頭。”
他和張喜鵲知根知底,卻又相互制衡,在這樣的制衡機制下,他們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張喜鵲一心想甩掉黑狗,只能通過江馳這層關系在滇城盤踞勢力,他想過跟江馳這種養不活的條子争個魚死網破,但一旦這種平衡被打碎了,別說江馳,就連張喜鵲自己也活不了。
黑狗那種人,生性多疑,眼裏最是揉不得沙子,假設江馳的身份當真被他捅到黑狗面前,那麽作為與江馳“狼狽為奸”的一份子,張喜鵲自個兒也會被黑狗幹掉,到時候誰都讨不着好,倒不如就像現在這樣,江馳幫張喜鵲做事,張喜鵲不把江馳的身份交代出去,誰都不會死。
張喜鵲想,自己确實沒必要為了區區一個江馳而在黑狗面前賠上自己的命。
而江馳則準備找個合适的時機,把張喜鵲這個潛在的定時炸彈徹底拆除——他并不确定張喜鵲這人會不會有朝一日為了更大的利益而把自己的警察身份捅出去,到時候“易水寒”這個名字便當真成了毒販嘴裏的笑話,不單單是毒販,整個警界或許都會戳着自己的脊梁骨,遺臭萬年。
他覺得,張喜鵲必須死,以免日後徒增事端。
但現在,很明顯,時機不合适。
張喜鵲不知道江馳想弄死自己,上下打量了人好一會兒,心裏掂量着,終于從江馳身上起來,拍了拍身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塵,等着江馳下文。
“你找我過來一趟,是有事吧,”江馳眯了眯眼,一屁股坐上臺球桌,打火機在手裏轉了兩圈,最後把嘴角一直叼着的煙點燃,“讓我猜猜,大概是跟胡老三有關?”
“胡老三真在看守所?”張喜鵲見江馳這麽說,索性也不揣着,直接挑明,再三确認,“他真在看守所?”
“警方通報早就出了,信不信由你。”江馳道。
張喜鵲頓了頓。
胡老三跟張喜鵲的交情不算好,但張喜鵲倒是将胡老三視為眼中釘,這下眼中釘進了看守所,于他而言倒是個吞噬滇城毒品生意的大好時機。張喜鵲這麽想着,于是幹脆開門見山:“胡老三那兒有批新鮮貨,我找道上的百曉生打聽過,那批貨是境外的老板定的,原本這月底就要錢貨兩清,結果胡老三進去了,那老板直接放話說下月十號之前要是見不到貨,胡老三那些小弟就別想躲過去,未來也不會再跟滇城做生意。”
說罷,張喜鵲抻了抻脖子,瘾君子瘦骨嶙峋的身體經不起這麽抻,骨頭咔咔地響。
而後他看向江馳,眼神一凝,針尖般的小眼滿是打量,像黑夜裏咆哮的鬼魅,又像本就見不得光的老鼠。
“你要我幫你走貨?”江馳呼了口氣,幾縷煙絲從鼻尖溢出,“還是說你已經找到了接盤的,打算把胡老三那批貨搶過來,這單生意你自己做?”
“聽說過東狼嗎,”張喜鵲沒有正面回答,醞釀一會兒,道,“狼哥是胡老三的上線,胡老三一進去,他就坐不住了,接了胡老三手裏的生意——那可是個大單子,我覺得他做不起,但是他吧,挺胸有成竹的,我找人打聽了一陣......”
江馳不語,只是盯着張喜鵲。
他要從張喜鵲的眼神裏看出一個人是否說謊。
張喜鵲顯然是個不成氣候的十級大傻逼,竹筒倒豆子般,似乎很是信任江馳:“狼哥以前跟着虎哥混,但虎哥看不上他,兩人幾乎沒什麽交集,這陣子胡老三的那批貨出了事,又正好是在東狼眼皮子底下出的事,我要是他,就躲得遠遠兒的,打死不跟虎哥起沖突。”
張喜鵲舔舔嘴唇,又道:“嘿,東狼倒好,上趕着到虎哥跟前晃,虎哥本來也沒太把他這個便宜小弟放眼裏,一聽胡老三在他手下出了事,那還不得找人狠揍一頓?不過東狼也因禍得福,虎哥讓他将功折罪,那意思就是胡老三手頭的貨挪給東狼,期限之內把貨脫手,成了,東狼就相當于扯上了高枝兒;不成,那估計明天就暴屍街頭。”
這圈子很怪。
胡老三是東狼的下線,卻同時又是虎哥的下線,而東狼卻實打實是虎哥手下的人。
張喜鵲說胡老三這叫“散客”,說白了就是到處做生意的,沒有固定的上下線,哪兒有利益就往哪兒鑽。虎哥這回是專程來處理胡老三的事兒的,東狼一個勁兒往虎哥跟前兒撞,虎哥在毒販圈子的地位還挺高,一聽胡老三的貨竟然在東狼手頭出了事,于是叫人受了一頓打。
這頓打沒白受,東狼算是因禍得福,後來虎哥也拎清楚了,這事兒只能怪自己識人不清,貨拿出去給了胡老三,卻沒想到胡老三是個“散客”,好好一單生意直接打了水漂,倒是手下那個不起眼兒的東狼是個識時務的,虎哥一個眼神,他便立馬接下胡老三那單生意。
其實也有點铤而走險,但道上人都好面子,東狼也是。
成了,虎哥日後會重用東狼。
沒成,東狼未來大概率不會再出現在衆人的視野裏了,說好聽點叫金盆洗手,說得不好聽點,那就是被虎哥“咔嚓”掉了。
“所以這事跟你有什麽關系?”江馳淡然道,“你也想去摻和一腳?小心錢命兩空。”
張喜鵲眼珠子咕嚕一轉,長滿膿瘡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然後突然湊近江馳:“江警官,你看你,當了這麽久警察,連條好點兒的煙都抽不起,不覺得憋屈嗎......怎麽樣,想不想跟兄弟做單大生意?”
江馳眼眸一沉。
張喜鵲估計是攀上了東狼的門路。
他竟然要跟東狼合作,一起接下虎哥的生意。
也難怪這家夥今天這麽亢奮。
見江馳不表态,張喜鵲一巴掌拍在江馳背上,惡狠狠地瞪着他:“江警官,別忘了當初是誰主動上船的,要不是老子看你可憐,又跟黑狗有場硬仗要打,不然你以為你還能在黑白之間游刃有餘?”
張喜鵲嗤笑着拽住江馳的頭發:“你要明白是誰跟你做的交易,是老子!在我們這兒,沒人跟你講道理,你要還想繼續當你的‘易水寒’,就給老子考慮清楚!”
他這種人最容不得別人否決自己,也最容不得一個警察否決自己。張喜鵲眼眶幾欲撕裂,情緒的激進來得很是突然,前一秒還在好好說話,後一秒不知道江馳踩了他哪塊雷區,他便立馬變了臉,跳腳起來。
易躁,易怒。
吸過毒的人,多數是這樣的。
江馳呼了口氣,站起來,眼底情緒不明,很顯然,他對張喜鵲剛剛的番話有點感興趣,但同時又用一種帶了幾分審視意味的目光打量張喜鵲,要把人盯出一個洞來,似乎他跟張喜鵲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深仇大怨一樣。
一個毒販,一個跟毒販攪和到一起去的警察,無聲對峙。
俱樂部裏的氣味氤氲,卻伴着一抹濃烈的大麻臭味,張喜鵲不給人喘息和說話的機會,不斷地靠近江馳,最後死死摳住眼前警察的衣領,睚眦欲裂。
“你他媽也不是什麽好人,本質上跟我、跟黑狗沒什麽區別,何必故作清高!而且我知道你們警察的那一套——江馳,你猜,要是你們局裏那幫同事知道你一直都在幫毒販做事,會怎麽想你?即便他們都知道了,不怪罪你,可你覺得你這些年做的事,一樁樁、一件件,要是有朝一日被捅進公安部,就算你不願意,也遲早要扒了你這身黑皮!你還想體體面面地當警察?做夢!”
看來張喜鵲破罐子破摔了,也許這單生意對他而言十分重要。
能不重要嗎,江馳不用思考就能猜個七七八八,胡老三進局子的事幾乎傳遍了整個滇城,張喜鵲打算徹底跟遠在緬北的黑狗扯破臉,偏偏這段時間全城掃毒,警方盯得緊,而張喜鵲又急于在滇城建立自己的網絡,幹脆跟胡老三曾經的上線東狼來了一場迫在眉睫的合作,沾沾虎哥的權勢,方便他自己在滇城站穩腳跟。
江馳在心裏評價一番:假使虎哥不願意別人跟自己分一杯羹呢,張喜鵲想從中牟利,怕不是腦子瓦特了。
張喜鵲不管那麽多,近在眼前的利益像糖衣炮彈,不斷侵蝕着他的大腦。
他死緊死緊地摳住江馳的衣領,要把人活活掐死一般,長滿了膿瘡的手,黑乎乎的手指甲,硬生生把江馳露在外面的皮膚劃出兩道血痕。
“江馳,你不希望以後自己的屍體被同事從臭水溝裏一塊一塊撈出來吧?我知道,你們條子不怕死——但是,要是真有那天,你死得蹊跷,你的同事、你的上級,你上級的上級開始調查你,挖出你以前幹過的那些缺德事兒......啧啧,我看你即便是下了黃泉也安息不得吧?”
“那依你的意思,我和你一樣,現在已經窮途末路,進退兩難,該怎麽做?”江馳猛地擒住張喜鵲掐住自己衣領的那只手,眼裏閃過一絲狠厲,“你刺激我?你想拖我下水,跟你同流合污,然後再找個機會弄死我,我說得沒錯吧。”
“拖你下水?同流合污?”張喜鵲哈哈大笑,腦袋一偏,鬼魅般附在江馳耳邊,“警官,你開什麽玩笑呢,從你打算跟我張喜鵲合作的那一刻起,你就永遠配不上緝毒警察這四個字了,你現在還跟我裝什麽忠誠?”
他故意把“緝毒警察”這幾個字咬得很重,仿佛在跟江馳強調什麽一般:你跟我這種人攪和在一起,你也是陰溝裏不見光的驅蟲,跟我張喜鵲有什麽區別。
末了,他又陰恻恻地笑:“還是說,你打算讓所有人都知道‘易水寒’其實是個警察?你可別忘了,當初你是怎麽從緬甸爬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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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瞳孔微微收縮。
張喜鵲早就想弄死他。
但他很确定,目前的張喜鵲,不敢這麽做。
他很明确自己對張喜鵲的利用價值——雖然保不齊哪天自己失去了利用價值後會被碾死在大街上。
“行啊,”江馳笑了笑,鼻尖忽地一陣酸澀。他吸了吸兩側鼻翼,接着擡手抹了把腦門上的汗珠,重新掏出一根煙叼在嘴邊點燃,眼底染上一絲促狹,像極了路邊夜不歸宿的混混,“你要我做什麽?”
你要我做什麽。
張喜鵲一愣。
很顯然他也沒想到江馳會這麽快答應,但礙于面子只好故作刁難地朝江馳面頰吐了口痰,而後放開江馳皺巴巴的衣領,呸了一聲:“你早說不就得了?白費老子口舌......時機成熟之後,我會告訴你具體的時間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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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喜鵲眼眶爆紅,很顯然早已處在毒瘾發作的邊緣,也難為他了,這種情況下還能游刃有餘地威脅江馳。江馳松口,張喜鵲便像完成了什麽巨大任務似的,頃刻間松懈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張牙舞爪的瘾君子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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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沉沉盯着已經開始發瘋要毒品的張喜鵲,像黑夜裏無聲的眼睛,如果眼神能殺人,張喜鵲估計已經死了千百遍了。
他好一會兒才擡手抹掉臉上的不明液體,兀自嘆了口氣,心砰砰跳了幾跳,坦然卸下了一個緝毒警察該有的責任和尊嚴。在他說出這句話的那一刻起,鼻尖的酸澀感越來越重,到最後眼前起了一層水霧,緊接着慢慢浮現出黎小輝犧牲之前的樣子——黎小輝站在稻草垛上,身後迎着十幾杆步槍,他就站在那裏,高舉着右臂,就那麽大喊着“你走,你得活着!你活下去!”
第一聲槍響,子彈猛然穿透他的右手手腕,黎小輝痛苦大叫,卻不曾掉下一滴眼淚,仍然直挺挺站着。
第二聲槍響,子彈從他左肩穿過,黎小輝身子劇烈搖晃,猛地被身後的追兵按住腦袋,跪了下去,而他卻仿佛滿血複活,擡起尚能使用的左手推開那個追兵,用一根竹竿,咬着牙,撐着自己站起來。
其實,那種姿勢,已經算不上站立了,但他竭盡全力不讓自己的膝蓋碰到滿是赤紅色塵土沙礫的地面。
“跪下!跪下!老大要你認錯!”那個追兵惡狠狠地抓着他的頭發,搖晃他的頭,用蹩腳的普通話大聲呵斥。
他卻大喊着,“跪天!跪地!跪父母!中國人不輕易下跪!”
被激怒的追兵,看見了活靶,領頭的大喝一聲,随即身後的實際十幾杆步槍全數對準了黎小輝。
——“跑,往前跑,不要回頭!”
——“你要活下去!”
黎小輝遺言。
黎小輝被那群變态當成了洩憤的靶子,活生生給打死了,一顆顆子彈從後背齊刷刷貫穿胸膛。江馳大聲哭嚎着,嗓子又幹又啞,他跳上拖拉機,身後是那群毒販的追兵,他不敢回頭,也不能回頭。
但他這輩子都會記着......那年的緬北,開槍的那些人裏,閃過一張屬于張喜鵲的醜惡嘴臉。
也許張喜鵲早就忘了,是不是殺的人太多,所以連黎小輝是誰,張喜鵲都可以一笑置之,毫無印象。
那年開槍的人太多,江馳只記住了張喜鵲。
江馳這輩子都不敢忘。
他曾經對那群瘾君子們所謂的生意那樣深惡痛絕。
但現在他必須強忍着滿腹的惡心和憎恨,親口對着殺死自己戰友的兇手說出那句“行啊,你要我做什麽。”
抛棄信仰,無異于在自己的心上狠狠剜下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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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喜鵲不知道江馳在想什麽,兩秒鐘,張喜鵲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在俱樂部頂層的密閉空間內突然上蹿下跳起來,紅着眼睛開始手舞足蹈,摳牆皮、摔東西,用自己的頭狠狠撞向俱樂部的臺球桌,撞得額頭全是暗紅色的血流。
江馳就站在他身後,鬼使神差撿起地上被摔碎的玻璃酒杯,擡手,酒杯碎裂的尖銳部分直直地指向張喜鵲脖子上的動脈。
張喜鵲犯毒瘾了,江馳完全有能力弄死他。
但是......
江馳緊咬着牙關,眼淚幾乎瞬間湧了出來,眼前不斷閃過戰友離去的一幕幕,耳邊卻不斷回蕩着陳處和馮局的囑咐——“張喜鵲不能死,起碼不能現在死,你別拿警方的部署當兒戲,凡事多考慮考慮,收收你那意氣用事的臭毛病。”
殺了他,給戰友報仇。
不能殺他,你是警察,你的背後還有需要你協作配合的同事。
你還有更重要的任務,等着你去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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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猶豫的這十幾秒鐘,發了瘋的張喜鵲已經一把推開江馳,吭哧吭哧怒吼着,抱着牆角的礦泉水瓶嘿嘿流口水。
瘋子。江馳狠狠罵道。
他手裏碎裂的玻璃酒杯最後沒有紮進張喜鵲的脖子,倒是為了自己冷靜,他一閉眼一咬牙,酒杯上鋒利的邊緣狠狠劃破自己的手掌心,鑽心的痛楚從掌根處傳來,倒是讓江馳猛吸一口氣,借着痛楚顫抖着肩膀,咬着自己手腕子,大口喘氣,咬緊牙關,汗水從額頭不斷掉落下來。
壓抑的空間裏,只有他和張喜鵲兩個。江馳的耳邊充斥着張喜鵲變态般的嬉笑怒罵,他踹了張喜鵲一腳,罵了聲髒話。張喜鵲卻渾然不覺,幾近癫狂。
一個犯了毒瘾的人,在一個緝毒警察面前發瘋。
江馳再也受不了了,他蹲下去抱住自己的頭,任憑掌根的鮮血糊了自己一腦袋,而後他放松似地笑出聲,聽着卻有種撕心般的無奈,明明是笑,到最後卻再次不自覺濕了眼角。張喜鵲不管他,只當他是個神經病,自顧自頂着滿頭撞牆撞出來的血跳到沙發上坐着,拎起一只礦泉水瓶開始自娛自樂。
江馳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就是突然覺得心累,壓力太大,俱樂部太壓抑,張喜鵲犯毒瘾的時候太鬧騰太癫狂,而他又不能給死去的戰友報仇。于是他這些年一直壓在心底的情緒就這麽争先恐後地翻湧上來,那一瞬間很想找個人跟自己打一架。
平日裏揣着,壓着壓着便成了心病。
他突然間好想快點見到隊長,好想一頭紮進隊長胸膛前哭一場,好想跟隊長說說自己心裏壓抑着的那些無奈和沉重,好想跟隊長說,不幹了,不想幹了,太累了。
他想小輝哥了,他也想隊長了,想隊長安慰自己,想隊長帶自己去烈士墓,想跟小輝哥說話。
江馳就這麽又哭又笑地自己瘋了一會兒,而後在張喜鵲要死不斷氣的呼號與掙紮中徹底清醒過來。
“喂......幹熬着很難受吧,犯瘾了是吧,”江馳看了張喜鵲一眼,眼眸微沉,胸口還因剛剛的情緒波動而微微起伏,嗓子啞着,“難怪你這麽迫不及待要跟東狼合夥做生意,敢情是錢不夠了,買不到毒品了......操!誰他媽讓你吸毒的!你他媽活該!”
最後那聲破了音,難聽得像公鴨。
也只能趁張喜鵲神志不清的時候這麽痛罵了。
江馳罵爽了,又動了動嘴唇,渾身的力氣使完了似的,眼角滑下一縷晶瑩,接着靠着牆根滑坐下去,捂着臉,輕聲道:“你給我戰友償命啊,你為什麽不去死,為什麽......”
張喜鵲被毒瘾沖昏了頭,不管江馳在說什麽,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他還在掙紮,把桌上的幾瓶劣質紅酒摔得稀碎,然後自己躺進滿地的玻璃渣和紅酒液裏,大張着嘴,嚎叫着脫衣服,甚至抽了自己幾個嘴巴。
多狼狽。
江馳不忍直視,又覺得張喜鵲這人純屬活該。
因為毒品,黎小輝死了,前輩孩子的屍體至今仍留在緬甸無法回家,那些叫得上名字或叫不上名字的兄弟一個個折在了這上頭......多少戰友接二連三地離開。
張喜鵲現在有多瘋狂,江馳含淚盯着他,心頭就有多恨、多痛,乃至于死死咬着牙關,嘴唇都快被自己咬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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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他親口說出那句。
“行啊,你要我做什麽。”
将熄未熄的煙在黑暗中閃了閃紅光,江馳随意地把煙摁在地上掐滅,背對着張喜鵲,走向鋼化玻璃的另一面。
張喜鵲近乎癫狂的嚎叫與掙紮還在繼續,玻璃酒杯徹底碎了,桌子被掀翻,頭把牆壁撞得“砰砰”直響。
江馳背對着他,背對着身後的嘈雜,把滿是疤痕槍繭的右手輕輕搭在鋼化玻璃上,呼了口氣,玻璃的一小塊被蒙上水霧,再向下,看着熙熙攘攘的車流和永無盡頭的霓虹燈。
這是塊禁區。
但為了那份危險而崇高的任務,為了滇城的緝毒事業,為了警方部署能夠順利進行,他不得不碰。
如果是許願的話,會不會做出跟他一樣的選擇——江馳想着,心頭泛上一抹酸楚。
許願,這下去了東狼那邊搞那什麽誘惑偵查。
順利嗎,會不會被那群傻逼欺負。
隊長那麽好,他不想隊長被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