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章
第 81 章
天不亮的時候,江馳送許願出去,臨別的時候兩人互相看了對方一眼,一句話不說,各自都上各自的路。
黑壓壓的天空下籠罩着數不清的黑暗。
風輕輕吹,細瘦的影子停頓兩秒,旋即閃進漆黑的夜色中。
許願朝細瘦長影的方向看了一眼,于是掉頭拐彎進了胡同,從胡同一路繞進合歡酒樓;江馳站在原地,直到許願消失在視線盲區,他才咬咬牙掉頭往回走,開車在滇城內繞了一圈,确認無人跟随後才放心回家換上班要穿的衣服。
“花二,昨天晚上跟你說的話,你不會忘了吧。”東狼賊兮兮地堵在許願房門口。
“不敢忘,”許願笑笑,搓搓手,有些許狗腿子的做派,“狼哥,事情辦妥之後,您看是不是打算分我一點兒——”
東狼一哂,狠狠瞪他一眼:“嘁,少不了你的!不過前提是你小子得幫我把事情辦好喽,否則你不但分不到贓,還要被剝皮挖肉拿來給哥幾個下酒。”
“是是是......我知道,我明白。”
南方販子和北方販子最大的區別就是一個動手時愛跟你扯淡,一個動手時半句話不說幹脆利落。
許願寧可自己死在老虎那種典型的北方販子手上,也不想讓東狼那種人在自己臨死前還編排自己。
被占便宜并不是他心甘情願,但被占一次便宜換來一條足以驗證偵查方向是否正确的情報,甚至有可能主導後期的偵查部署,端掉滇城販子的老窩,那就十分劃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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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狼離開之後許願一個人坐在房裏抽了根煙,盤算着下一步該怎麽走。
他很确定這幫販子之間的關系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麽堅固,還是那句老話,毒販都是被利益驅使的傀儡,當利益的天平傾斜時,這些人的關系就會出現裂縫,外部的壓力會讓這些人之間的裂縫越來越大,到最後幹脆土崩瓦解,拔刀相向。
就好比栓在繩子上的兩只螞蚱,一只螞蚱咬斷了維系關系的那根繩子,另一只螞蚱摔下深淵,那麽咬斷繩子的螞蚱也就自身難保了。
煙霧缭繞間,許願微微擡眸,透過積了一層厚厚的灰的窗戶玻璃看着外面紛雜喧嚣的世界。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有好人,有壞人,有男人,有女人。
人與人之間由關系網組成一個又一個小世界,每個小世界都有一套屬于自己的運行法則,而這套運行法則又被大世界的框架約束着。總有人企圖打破框架,也總有人孤注一擲拼盡全力修補框架。
如果......如果許願咬斷了東狼和老虎之間的繩子,讓利益的杠杆開始傾斜,那麽販子們的世界會變成什麽樣的?自相殘殺,互相指認?
當那個龐大的犯罪網絡開始出現裂縫,當販子們開始搖擺不定出現內讧,這對警方來說無疑是最有利的局面。
他要把這幫人一、網、打、盡!
“花哥,賣家過段時間就到了,”阿岩忽然推開門,“狼哥讓我來知會你一聲,還是原計劃,如果條子來搗亂,你看着辦。”
“嗯,”許願回頭瞥他一眼,右手夾着煙,目光略帶審視,“阿岩,你怕不止是為了這件事特意來我房間跑一趟吧。”
阿岩站在門口呆滞了幾秒,沒有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揚起臉:“沒有的事,我就是過來傳個話,那個什麽,我先走了啊。”
說完他就要轉身離開。
許願夾着煙沒有抽,一縷煙灰緩緩從指尖落下:“站住。”
阿岩轉過身,起先還端得好好的無辜架子瞬間垮塌下去,瞳孔微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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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被人大力帶上,砸得牆皮都簌簌下落,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老舊樓房似乎晃了兩晃,但也有可能是人的錯覺。
李木子做出了和阿岩一樣的動作。
但不同的是,一個是在裝修新穎別致的酒樓房間裏,一個是在破舊的老房子裏。
“我不同意,”李木子緊咬着牙關,淚水奪眶而出,“我不去邊境,我不要幫別人跑貨送毒品了我不要!”
她不要以身體為代價,幫那群狗日的送貨。
她不要跟蔣笑笑一樣,最後死在毒品的魔爪之下。
她要活着,她不但自己要活着,她還要許願江馳那樣的緝毒警察也活着,她不能讓警察被那群人害死。
大龍正站在老破房子的客廳,手中的皮帶猛然揚起,刮起一陣狠厲的風,卻始終沒有落在李木子身上。他大睜着雙眼,睚眦欲裂,瘦高的眉骨突兀得可怕:“你他媽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不去?你他媽逼的你想弄死你爹!啊!”
“不是,我沒有,不是這樣的!”李木子嗓音尖厲,哀怨地哭號,塗了厚重指甲油的雙手發着抖,跪趴在地上扯住父親的褲腳,“你清醒一點!那種東西沾了完全沒有好處,十幾年了,你什麽時候才能改!”
大龍臉色難看,皮帶狠狠抽在地上:“你他媽就是這麽跟你老子說話的?”
“我媽為什麽跟你離婚你明白嗎!”李木子從地上爬起來,頭發亂糟糟的,臉上妝也花了。
她惡狠狠地看着自己的人渣老爹:“當初,當初你怎麽不去死!你為什麽不去死!”
“你讓你爹去死?”大龍來了脾氣,一腳踢翻牆邊的茶幾,“好,好,我今天不弄死你,我李大龍的名字倒着寫!”
茶幾側翻在地上,二十多年的家具質量并不好,一腳便被踹了個七零八落,上面鋪着的玻璃煙灰缸和冰壺都摔了個稀碎,李大龍似乎一點兒也不心疼,好像這些東西在他眼裏都是細沙,不值一提。
他喘着粗氣,随手拾起地上的冰壺碎片,猛地往自己親女兒腦袋上扣。
李木子只覺得一陣耳鳴,緊接着一股溫熱的液體順着自己的臉頰緩緩流下。
她站在原地,腳上沒穿鞋,只有一雙白色的棉襪。
暗紅色的液體從下巴尖兒往下低落,啪嗒啪嗒,一滴兩滴,落在地上,落在腳上,白色的襪尖兒被染紅。
“你打我?”李木子捂着頭,拿下手攤開,眼前一片深紅,“你他媽的你居然打我?哈哈......哈哈哈......哎,我爹想打死我耶?好不好笑?好不好笑!”
李大龍自己也愣住了。
他趕緊踏着滿地的狼藉上前,嘴角微微顫抖,伸出手觸碰李木子肩膀:“不是,我不是——”
“你想說你不是故意的?你想笑死誰啊李大龍,”李木子連連後退,一邊搖頭一邊淡然地看着李大龍,控制不住地狂笑,接着啞着嗓子嘶吼道,“李大龍我他媽上輩子到底幹了什麽缺德事兒才攤上你這麽個爹?你吸毒多少年了?我媽跟你離婚多少年了?你這些年他媽的還有沒有一點良知!”
李大龍痛苦地蹲下來抱着自己的頭。
他覺得自己頭痛欲裂,渾身像是螞蟻在抓在爬,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地方是輕松的。
眼前的光景交疊,他似乎掉進了魔窟,周身的一切都變了樣,親女兒變成了張牙舞爪的怪物,旁邊的茶幾變成了要奪他命的魔頭,地上的煙灰缸碎片體積似乎膨脹了一千倍......他明白自己出現了幻覺,然而身上那噬骨的痛楚卻永遠不可磨滅。
于是他連滾帶爬,嘴角口水流了一地,顫抖着手去夠牆角那個被自己摔出去的電話機,想撥通某個熟悉的號碼,乞求對方施舍一些......
“毒瘾犯了吧,你說你活了大半輩子怎麽就這麽憋屈這麽狼狽呢,”李木子好笑地看着他,擡腳踹他,踩着死鬼老爹的小腿,“爸,我多久沒叫過你爸了?小時候,我媽抱着我,你開車帶我們一起去鄉下農村找爺爺玩兒,那時候你和其他人的爸爸一樣,是個好爸爸。那會兒你還能把我舉起來,在田野上奔跑,我說要騎馬,你就趴下來給我當馬騎......後來,你就不這樣了,因為你開始賭博,開始酗酒,開始打我和媽媽,三年級的時候,我回家,看見媽媽被你打得躲在角落裏,臉上全是血。”
李木子吸了吸鼻子,擡頭的一瞬間猛然瞥見牆上那張父母親的婚紗照。
她覺得諷刺,于是擡手抹了把鼻涕,又接着道:“我哭着求你不要打媽媽,你卻粗魯地推開我讓我別多管閑事,讓我和媽媽滾出這個家。六年級,媽媽跟你離婚,她嫁給了別人,她再嫁的那天我從家裏跑出來,追着我媽的婚車,跑着跑着就摔跤了,我跪下來大喊着哭着求她別抛下我,帶我一起走,可她看都沒看我一眼。之後你找到我,把我拖回家,狠狠打了我一頓,說我不識好歹。”
“初中的時候,我叛逆,因為同學說我有個吸毒又酗酒還賭博的爸爸,”李木子踩着李大龍的小腿,加重了力道,“我跟同學打架被叫家長了,你從來都不去,因為你正忙着自己快活!你和你的那些狐朋狗友害死了我唯一的朋友,蔣笑笑為什麽會死,他媽都是因為你!你甚至還要我給你當傀儡,你逼着我跟你一起運貨,其實就是幫別人送毒品,你想把我也拉進你的犯罪活動裏,你他媽想讓我一輩子都擡不起頭!”
李大龍神志不清地哭喊,然而他越是這副鬼樣子,李木子就越激動。
昨天她過生日,李大龍不知道在哪個按摩店裏跟女朋友親熱,渾然不管她這個親生女兒。
只是想吃個生日蛋糕而已,或者聽家人祝自己生日快樂,怎麽就他媽的這麽難。
“憑什麽別人的童年有父母家人的陪伴,憑什麽別人的童年充滿歡聲笑語,為什麽我就這麽卑微!為什麽我偏偏是這個樣子!你告訴我為什麽,我他媽做錯了什麽!我到底做錯什麽了老天要這樣報複我!”
李大龍躺在滿地的狼藉裏,身上滲出幾縷血色。
李木子猛地拎起他的衣領:“我求你了,停手吧!你要死別他媽拉我一起死,警察......警察不是吃素的。”
狹小幽暗的房間內充斥着一股陳年腐臭味,浸泡在腐臭裏的人終日活在耗子洞裏,見不到陽光,碰不到外界。李木子覺得自己像只耗子,渾身上下寫滿了兩個字——罪惡。
李大龍還在癡傻地笑着,電話終于被他撥通了。
電話對面那人不耐煩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你給我打電話準沒好事。”
“虎哥,虎哥,我......我,嘿嘿——”
“唷,犯瘾了?我就知道,”老虎哈哈一笑,“東西我一會兒給你送來,錢呢你得加點兒,這段時間行情不好,你也知道,那幫條子現在到處逮我們......”
李大龍趴在地上,握着話筒一個勁兒流口水。
宛若一個精神被毒品完全控制的傀儡。
李木子的眼睛被狠狠刺痛了。
她氣急敗壞地朝李大龍小腿處猛地一踩,踩得李大龍連連呼痛。而後她搶過李大龍手裏的電話聽筒,痛斥道:“你們還打算幹到什麽時候!再這樣下去,我們所有人,都會下地獄的!”
電話那邊停頓一下,一時沒有聲音。
“我親眼看見我爸當着我的面把滑石粉當毒品吸,我親眼看見蔣笑笑被毒瘾折磨得發瘋撞牆頭破血流,你們......就是因為你們,我爸才會變成現在這樣!如果不是你們,我爸媽根本不會離婚!”李木子歇斯底裏地吼,此時此刻語無倫次的她什麽也不管了,她只想發洩出來,“是你們害了我家!毒品,毒品是這個世界上最恐怖的東西,你們......你們都會下地獄的!會下地獄的!”
電話挂斷的一瞬,老虎坐在滇城的某處會所裏,饒有興趣地看着黑屏的手機。
下地獄?
“李木子是嗎,”他把嚼過的槟榔吐在地上,用腳尖碾了碾,“不愧是李大龍的女兒,我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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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歡酒樓和以前一樣,看不出什麽變化。
樓上的某間房裏傳出一點零星的動靜,服務員推着餐車經過,挑了挑眉,臉頰緋紅。
她耳朵上的藍牙閃着淡藍色的光,而後她向藍牙鏈接的服務中心彙報:“沒什麽,這裏挺正常的。嗐,男人嘛,誰還沒個生理需求,要我說就是老大想多了,花二那種愛錢鬼不可能是什麽卧底的,我上次親眼看見......”
房間內。
許願三兩下拆了皮帶,眨眼間将阿岩捆死。
“別掙紮了,這叫手腳铐,是一種越掙紮鎖得越緊的繩結,”許願在床沿坐下,“知道我為什麽綁你嗎。”
阿岩的嘴被膠帶死死纏住,嗚咽着拼命搖頭。
“如果我不綁你,你這會兒估計已經到東狼面前告狀了吧,”許願神色一凜,“讓我猜猜你會說什麽。說我是條子派來打探消息的卧底?還是說我昨晚一晚都沒回酒樓,行跡可疑?”
阿岩嘴被堵了,此時頭都快搖成了撥浪鼓,狼狽得要死。
許願雙手撐在他肩膀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語氣冷硬:“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好糊弄,嗯?跟蹤我一晚上,躲在小區綠化帶裏生怕我發現不了是不是?說,誰他媽讓你跟蹤我的!”
阿岩哭着求饒,許願才肯撕了他嘴上的膠帶。
膠帶粘得嚴實,撕的時候許願并不注意控制力道,嘶啦一聲,阿岩唇邊立馬泛起淡紅,皮都掉了。
“說不說?不說我就讓你頂着這膠帶一整天,”許願突然湊近他,威脅道,“你也知道我花二從來不要面子的,剛剛外面有個服務員,也是你們的人吧?你要是不說,我就讓你渾身纏滿膠帶,然後一條一條像剛剛那樣扯下來,讓你頂着滿身紅,光着出門。”
他停頓一下,繼續說:“你是從我房間出去的,你猜,到時候外面人見到你這副狼狽不堪的樣子,會怎麽議論?他們會說,阿岩碰了毒,興奮得到處找人發洩;他們還會說,你在我的房間呆了一整晚,拖着被鎖住了的手腳滿床爬,什麽都幹了。到時候如果你再去找東狼告我的狀,誣陷我是條子那邊的人,你猜大家又會怎麽想?”
“不,不,不......”
“大家會說,你是因為跟花二一起做了那種事,覺得丢人,所以故意冤枉我,”許願瞥了他一眼,“到時候我就出來作證,說你下了床就六親不認了,你說,他們會相信一個渾身上下狼狽不堪的你,還是相信這麽些天一直效力東狼的我呢?”
阿岩有些絕望。
他張了張口,卻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許願起身拉開窗簾,外界的光亮斜着照進來,照亮了一方天地。
“看你怎麽選擇。”許願說着,從兜裏摸出煙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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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火機輕響一聲,門被關上,李木子哭喊着跑出了這個支離破碎的家。
大街上光影千變萬化,形形色色的人,仿佛都與她無關。
她沒有家,從始至終都沒有。
當打火機再度響起的時候,她坐在天橋下,蓬頭垢面,唇邊叼着一支女士香煙,煙味嗆人,她咳嗽了好久才緩過勁來,眼角滑下一滴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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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會下地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