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章

第 84 章

“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将性命逐輕車。

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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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城離邊境近,冬天談不上太暖,卻也不是過于寒冷。

今天是周末,江馳被馮局叫到家裏去談談這段時間發生的種種案件,順帶着蹭他老人家幾口茶喝。

“滇城氣候不錯,我記得明代的楊慎筆下有‘花枝不斷四時春’的說法,”江馳将頭伸出窗外,“這小區居然還種了這麽多玉蘭花。”

“你小子肚子裏墨水挺多啊,”馮忠實可勁兒拍着江馳的肩膀,“還會什麽詩,說來聽聽。”

江馳差點笑出褶子:“沒沒沒,我只記得剛剛那一句,別的全還給老師了。”

他倆碰了碰手裏的茶碗,江馳喝了口熱姜茶,目光看向茶幾:“那是什麽?”

茶幾上的相框有點年代感,老舊的相片插在裏面,保存得還算不錯,只是邊角被時光微微腐蝕掉了些許。也許是境由心生,也許是觸景生情,馮局看了相框一眼,又看了看窗外開得正旺的玉蘭,忽然記起許願的媽媽也叫玉蘭。

于是他開始向江馳說起一些陳年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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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的馮局和許願的爸爸共事,許世澤,據說許家前幾輩的老人幾乎都參加過一兩場戰鬥,村裏人在開放之後笑說他們是戰鬥之家——卻也沒有說錯,雖然沒立下什麽軍功,但畢竟上過戰場,也算是為這個國家鞠躬盡瘁了。

許世澤的名字是算命的給取的,說是這名字好,沾了祖上的遺澤,以後世世代代都會出好男兒。

在那個遍地都是“狗蛋”、“鐵柱”的年代裏,就憑這個突出得不行的名字,馮忠實那老戰友才得以被隊裏唯一的女警何玉蘭相中,後來馮忠實牽線搭橋,再加上老隊長的游說,兩人才正式登記結婚。

許世澤與妻子何玉蘭都是獨生子女,當時獨生子女在村中算是極少數,他倆的婚事一開始家裏是不同意的,卻拗不過許世澤,最終家裏還是遂了他的願。

“只可惜許願那小子還沒去念大學,你兩人就犧牲在緝毒前線了,”馮局站在窗口,餘光微微瞥向茶幾上那個木質相框,滿是皺紋的眼角濕潤了些許,“不然你跟玉蘭還能看見許願獨當一面的樣子,以後許願再帶個人回家裏,一家子人就美滿了。”

江馳聽完之後愣了一會兒,又道:“那隊長的名字......有什麽說法嗎。”

“沒什麽特別的說法,”馮局被他逗樂,又給他添了一點姜茶,多加了幾片紫蘇葉,“願望......總是要實現的。”

并沒有太大的深意,但江馳在聽完許願父母的故事之後忽然覺得“許願”這個名字或許還有比“實現願望”更加深刻的寓意,但他不懂,只覺得隊長的一切都是好的。

他唇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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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走的時候,馮局把那個老舊的相框給了江馳,讓江馳有空給許願送過去。

畢竟那照片,是他爸爸媽媽的合照,是他許久未見的父母。

江馳偷偷摸了摸相框的玻璃表面,走到樓梯的拐角處借光看着那張合照。

許願的媽媽是短發,長得有古典味,年輕的時候跟丈夫拉手站着,戴着公安局裏的帽子,穿着那個年代頗有特色的警服,臉龐上是喜悅,帶了點羞澀,卻也不乏女刑警的挺拔和幹練。

隊長啊,長得像爸爸,有點兇相,眉眼卻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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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那邊的進展比預想中快。

他把李木子送回去之後就去了合歡酒樓,在裏面見到了圍成一圈坐着的虎哥、大龍、東狼以及這幾個人的小弟。

阿岩是這裏面最沒有存在感的,此時低着腦袋唯唯諾諾站在一邊。

“幹什麽呢,都看着我。”許願悠然過去,随手拿起桌上的白酒灌了一口。

四十幾度的白酒猛地刺激喉嚨,讓人嗓子一緊,而後便是無限的辛辣。

他這人喝酒不上臉,但會上頭。

大龍把用過的錫箔紙随手丢在許願腳下,煩躁地一踢桌子。桌子摩擦着地面,發出刺耳的噪音。

“別鳥他,瘾還沒下去,這會兒估計得憋死了,”虎哥哼了聲,一腳賞給了大龍的屁股,把人踢翻在地,“中看不中用的東西,一天天幫不了我還在這兒壞事。”

大龍哼唧兩聲,喉嚨裏發出嘶啞的嚎叫,舌頭吐出半截,面目恐怖。

許願眉梢一跳,将視線從大龍身上移走,暗地裏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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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比緝毒警察更懂毒品能帶來什麽。

是妻離子散。

是家破人亡。

是千百個不眠不休奔走一線的日日夜夜,是每一次出警都當作與人間告別的提心吊膽,是每一次受傷後都感嘆一句劫後餘生的兇險。

是燒掉家人合照之後的坦然。

他見過太多瘾君子被抓捕之後聲淚俱下說着難言之隐的場面了,他見過更多比大龍更殘忍更變态的人,當那些人戴着手铐幾乎要跪在他面前求警察網開一面的時候,他從未有過任何同情與心軟——原諒?你販賣毒品的時候為什麽不喊冤,你把警察的命當草芥的時候為什麽不喊冤。

沒有人能替緝毒警察原諒。

沒有人能替犧牲在緝毒一線的前輩們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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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二,看你那表情,怎麽,家裏死人啦?”虎哥斜了許願一眼,“要奔喪也別來我這兒奔,我嫌晦氣——喲,喝到假酒了?”

許願往桌邊一坐,沒頭沒尾地罵了聲:“操。”

“事情考慮得怎麽樣了,境外的販子可不好糊弄,貨現在在你手裏,你要敢出一點差錯......”

“我說了沒問題就是沒問題,”許願往玻璃杯裏倒酒,舔了舔牙尖,“虎哥信不過我,那又為什麽要找我?我猜是因為我個人能力太出衆,或者說邊境太兇險,您不想連累自己人,當然得讓我這個不知道是條子還是混混的局外人出手,事情成了算我的,将來您有什麽好事兒分我一杯羹;壞了事自有人替您處理我,是這個理吧,反正您也不虧。”

虎哥哈哈一笑,奪過他手裏的酒杯仰頭灌下去,轉而對東狼比了個大拇指:“你這個手下,是個聰明人。”

“那是那是。”東狼一臉的賤笑。

許願淡然往東狼那邊看了一眼。

他知道東狼心裏正不爽自己——搶了東狼的風頭,間接搶了東狼在虎哥那邊的飯碗。東狼看不得手下人在虎哥那邊讨到好處飛黃騰達。

“那是個重要拆家,這段時間你不用幹別的,給老子養精蓄銳別搞事,好不容易過了條子嚴打的風頭,別看現在形勢松,等近了年關沒準兒那幫條子又要反掃,”虎哥指了指東狼的幾個手下,着重在許願那邊停了兩秒,“你幾個給老子安分點,事兒辦妥了少不了你們的。”

東狼那幾個忙着點頭哈腰,許願點了根煙到一旁抽着。

虎哥那意思是讓他這段時間不要總是上外邊兒抛頭露面,那就意味着他身邊很可能有虎哥那邊的人時時刻刻盯着他,不讓他搞事,要是他有點什麽異常,估計老虎能立馬抓了他的小辮子把他就地碾死。

這日子過得,怎麽跟他許願進了狼窩一樣。

還得給那幾位拍馬屁,雖然說溜須拍馬這種事兒許願平時幹不出來,但現在畢竟暫時脫了警服,他咬咬牙還是能違心說出一些裝孫子的話。

盡管他不是什麽職業卧底,不過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做起來也沒什麽太大的壓力,總比受皮肉之苦好太多倍了。

老虎留了東狼和大龍喝酒,他們這些小弟在旁邊湊不上熱鬧,索性被趕去了別的地方——比如門口。

大冷天的,門口抽煙,醍醐灌頂。

許願扭頭沖裏面的卡座豎了個中指:這就是小弟的待遇?怪不得販子之間總是起內讧。

阿岩在一邊踢石子,擡眸看了許願一眼,煩躁道:“你搞什麽,沒看到狼哥那想殺了你的眼神嗎,自從虎哥繞過他跟你搭上線開始,他就一直恨不得弄死你了。”

“怕什麽,我這事要是辦好了就是虎哥的人了,他能拿我怎麽樣?能在虎哥眼皮子底下殺了我不成?”許願痞痞一笑,呼了口帶着煙霧的氣,“難不成我怕他。”

“別說了,”阿岩蹲下去,“你倒是有把握,但我不行,我什麽都不會,回頭估計要被狼哥嘎了。”

許願腳尖踢了踢他屁股:“得了吧你。”

阿岩沒有說話,垂下腦袋去,而後又擡頭向許願要了根煙。

不是什麽好煙,但阿岩用打火機咔咔兩下給點了,洩憤似地猛抽一口。

他不敢直視許願的眼睛,心裏似乎藏着什麽天大的秘密,而許願站在一旁雙手環胸打量他,把沒抽完的煙吐掉,用腳尖碾了碾。

許願又觀察了他幾眼,撂下一句“我還有事”便跨上摩托先行離開。

阿岩站起來看着摩托車揚長而去的背影,重重吸了口氣,夾在手裏的煙緩緩掉下一截煙灰:“花哥,對不起,但我不這麽做的話,我就會死。”

于是他悄悄走到合歡酒樓旁邊的車棚裏,戴上頭盔,跨上一輛電動車,隔着很遠的距離,跟在花二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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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知道身後是什麽。

萬丈深淵,或者,死亡的警鐘。

但他還是得冒着風險把情報遞出去,于是他把車停在某個偏僻的角落,打開手機。

——“大年三十,胡柳縣邊境,時間不變,貨已經确定了,‘白蘭’在我手裏。今天看老虎臉色,我猜對方人數會比預計的多。順便,小心內鬼。”

幾秒鐘後,手機輕輕震動。

江馳站在那間原本屬于許願的辦公室裏,抿着唇,眼角的笑意緩緩壓下去,染上一點嚴肅。

“收到。”

他嘴角叼着煙,也不急着點,在退出手機短信界面後又劃了回去,想了想,編輯下一句話。

“注意安全,我等着你平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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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城市公安局。

禁毒支隊這些日子忙得暈頭轉向的,邬葉平暫時呆在看守所裏,進去的時候被安排見了自己的堂兄弟。

邬葉平一見邬志偉就破口大罵,王輝在旁邊拉都拉不住。

最後民警對兩人分別進行了審訊,證詞大致對得上,王輝把審訊資料拿回去的時候重重嘆了聲:“媽的,造孽,我一技術隊員什麽時候被組織當外勤使了。”

“我還是法醫呢,我出現在這裏,你覺着合适嗎?”陸祁一拳頭給了王輝,“最近局裏缺人手,馮局帶了幾個前輩到省會學習去了,估計明天後天才回來。你老大還在販子窩裏搞情報,俞隊......俞隊年紀大了,心髒不好,頂多就是來坐坐鎮,錢铮又剛被拎去派出所幫着做禁毒宣傳,隊裏的事總不能全都賴給你小江哥吧。”

王輝看了,四下無人,于是貼在陸祁耳邊:“不是還有實習生嗎。”

“你敢讓實習生接觸這種限制級的案子嗎。”陸祁反問。

“啧,地方警力不夠,上頭怎麽不多派點人來。”王輝小聲嘀咕。

陸祁一笑,眼底溢出些許溫和:“派了啊,不過輪不上咱們,協調下來的警力不都去了交警和治安那邊嗎。快過年了就是這樣,忍忍啊。”

回去的時候隊裏開了讨論會。

刑偵那邊也來了幾個人,針對戴警官遇害一案做了總結梳理,大致的方向已經清楚了,邬志偉是兇手之一無疑,他殺害了戴警官,卻一口咬死說砍去戴警官手腳的那個人另有其人。

“‘大龍’是許願同志目前在老虎一夥人中所接觸到的另一名毒販,”俞隊坐在主位上鄭重說道,“在許同志的努力下,關于‘大龍’的具體身份已經有了眉目。”

屏幕上傳來一組內網備案過的資料,資料旁邊有戴警官死亡一案重要證人的身份信息。

李大龍,男,現年41周歲,二十年前曾因吸食□□上瘾而接受為期三年的社區戒毒,此後進入外省發展,鮮少駐留滇城。

李木子,女,現年15周歲,系市三中南校區初中部的初三學生,與李大龍為父女關系。

“邬志偉交代說李大龍在戴警官死亡後為洩憤而砍斷了戴警官的手腳,”俞隊淡然看了一眼資料,“關于他的證詞是否完全可信,還有待斟酌。”

會議室裏安靜片刻。

王輝接話道:“戴警官遇害的地方我跟着刑偵那邊去現場看過,現場幾乎沒有可用的監控攝像頭,只有路口的一家便利店的安全監控拍到了戴警官與李木子乘坐三輪車出現在現場的畫面,以及一輛黑色嫌疑面包車,邬志偉就是從那輛面包車上下來的,拖走了戴警官。而後邬志偉返回原地,在路口處與李木子發生争執,監控畫面內并沒有李大龍的影子。”

“假設邬志偉的證詞沒問題的話,那麽李大龍很有可能是在車裏等着,但這案子玄就玄在這一點,如果砍斷戴警官手腳的人真是李大龍,那他是如何做到不在現場留下自己的任何痕跡的?”陸祁緊接着說。

若以上假設均成立,那麽李大龍應該具有很強的反偵察意識。

動機呢?動機是什麽?

沒有人猜得出來,而作為本案的關鍵人物,李木子從一開始走進警方視線的時候就沒有披露過任何與其父親李大龍有關的證據。

“倒不一定是她包庇,這件事還是要問清楚,”俞隊起身,“王輝,辛苦你找時間聯系一下小姑娘,最好讓她來局裏一趟。”

“不行。”王輝突然拒絕。

俞隊身子一頓,側過頭:“怎麽不行?”

“隊長還在販子窩裏,李大龍是他那邊的一個重要上線,如果因為調查這樁刑事案件而貿然聯系李木子......我擔心到時候要出事,”王輝低聲說,“而且,俞隊,我有個不成熟的想法,你覺得有沒有可能邬志偉還不算是戴警官一案的真兇?他為什麽會突然對戴警官動手?李木子又為什麽在此之前突然找到戴警官?這兩者說不通啊,再加上李大龍和老虎那群人的關系......這事沒那麽簡單。”

當初李木子走投無路找到戴警官請求幫助,卻又不說具體是為了什麽,也不願意告訴警方。

顯然是對警方不信任,哪怕當時許願江馳再三與她接觸,也只是知道了個大概背景,細究原因,還是無法搞出個所以然。而許願去卧底這麽多天,也沒有傳回有關李木子和李大龍的更多消息。

這裏頭顯然有什麽事。

王輝又道:“說不準,跟新型毒品‘白蘭’有什麽關系,聯系李木子的事不能由警方出面,要不然就讓隊長去打聽,反正他現在成功混進去了,要跟李大龍父女有什麽接觸應該比較容易。”

俞敏思慮片刻,拍了拍王輝的肩:“照你說的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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緝毒是場持久戰,牽涉到的東西複雜又血腥。

它是一條布滿了荊棘的路。

散會的時候王輝依舊跟陸祁走在一起,他矮陸祁幾厘米,說話的時候要擡眸才能看清法醫小哥的臉。

“哎,你為什麽會來緝毒隊當法醫啊。”王輝問。

“可能是......”陸祁頓了頓,淺笑一聲,“其實一開始我沒想那沒多,我哥是學醫的,我不想當醫生,但又覺得不能比我哥差,所以幹脆學了法醫,進入編制以後我才慢慢考慮這個問題——為什麽要來緝毒隊。”

王輝死纏爛打:“所以到底是為什麽?”

“因為信仰,我這個人沒什麽太大的覺悟,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在跟着許隊出一個現場的時候,”陸祁捏着口袋裏王輝的手指,緊了緊,“那是我進了緝毒隊以後出的第一個現場,一個女大學生,因為吸毒過量而死在了KTV裏。家屬認領屍體的時候哭得都快暈過去了,那時候我才意識到,毒品對一個人,或者說對一個家庭的摧殘是什麽樣的。”

王輝抿住了唇,安靜下來,靜靜地聽着。

陸祁溫和地揉了把他的腦袋,接着說:“因為毒品,很多家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我讨厭毒品,也讨厭那些不知死活的販子。從我上崗至今,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外勤同事因為這個負傷了,當年我甚至親眼看着一個派出所過來幫忙的輔警兄弟,為了緝捕嫌疑人而被販子的車輛活生生地拖行好幾公裏,最後在那販子沖卡的時候才攔截下來。”

“那個兄弟......”王輝欲言又止。

“嗯,犧牲了,”陸祁有些傷感,“他只是個輔警,上有老下有小,那時工資水平低,輔警的月薪才一千塊錢左右,可他還是選擇了義無反顧。我在想,可能那就是信仰的力量,他大概也不願意看着毒販逍遙法外吧。”

天空漸漸浮起一點淺金色,是黃昏時候的樣子。

王輝感受到陸祁緊握着自己的手有點汗濕,于是他反握回去,貼着陸祁無名指的指根輕輕摩挲:“如果有一天你遇上了一樣的事情——”

陸祁溫和地看過去:“我也會選擇慷慨赴死。我這麽平凡,但即使平凡如我,也還是想給我愛的國家做點什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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