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太微劍
第34章 太微劍
“撲通——”
“撲通——”
燕折風清楚聽到了自己心髒跳動之聲,聲聲震人。似乎跨越了十餘年的光景,回到莺州煙雨朦胧的季節。
那名刺客緩過骨裂的疼痛之後,擡頭左右張望,還未來得及看清來者是何人,便已經咽了氣。
原來是方柳輕巧落地,手起劍落,抹了他的喉嚨。
刺客倒地之後,燕折風仍在出神。
方柳提醒道:“燕少主?”
燕折風這才回了神,揮去心間鼓噪之意,面上頗有些羞愧。平日總是對自己的武功誇大其詞,最後卻要再次被他所救。
“謝過方公子救命之恩。”
“不必客氣。”
燕折風猶疑道:“方公子幾時來的?”
“你們打起來的時候。”
“那可有聽到……刺客所言之事?”
“什麽。”方柳故意問,“誇你劍法尚可?”
燕折風頓覺虛驚一場,連忙搖首道:“沒、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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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實在不願在方柳面前露短,好似自己過了這些年,仍舊無甚長進。然他只顧自己松了口氣,卻并未分辨出方柳語氣中的調侃意味。
方柳看向他手中之劍,目光在劍柄上凝視良久,這才聲音極輕地說道:“太微劍?”
原先離得太遠,他對那場合也無甚興趣,故而未曾全神去看,沒有發現此劍真身。此時定睛看去,才發現原來那花魁所抱之物,竟還是一柄絕世名劍。
此劍之名取自太微垣,是星象中的三垣之上垣,位于北鬥之南。
太微劍原本是曾經名震一方的大俠之配劍,那大俠自稱是獨行劍客,沒有門派、沒有師承,只手持一把劍,揚言要殺盡天下該殺之人。自那之後,無論江湖上的惡人、還是朝廷中的奸臣,只要能接近,他皆照殺不誤。
這把太微劍,從此號稱是“斬天下之惡”的名劍。
“方公子果真識得此劍?”燕折風将劍收入鞘,雙手持劍遞給方柳,供他查看,“當初派人尋找此劍之時,便想着你一定認識。”
畢竟那獨行劍客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存在,後來多少俠士都以他為榮,欲效仿他行俠仗義、舍生忘死的作為。
太微劍之所以被人發現,再度出世,是因為盜墓賊無意中發現。燕折風聽說有了太微劍的消息,便立刻遣人去尋,無論付出什麽代價,務必要奪下劍來。
這劍在燕折風手中待了僅一個月,方柳便來了朝暮城,難免讓他想到緣之一事。
方柳接過了劍,語氣平靜:“認識。”
“我猜也是。”燕折風笑了,“獨行劍客不僅劍法高超聲名遠揚,還有俠之大義,平生只為鋤強扶弱而活,實乃我輩楷模。”
“楷模?”方柳輕笑,“你可知獨行劍客最後下場如何。”
燕折風聞言一愣,想也不想便回答:“因樹敵太多,被陷害圍剿而死,死無全屍……”
這幾乎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事。
許多人都期盼做大俠,渴望成為懲奸除惡匡扶正義之人。可一旦入了江湖,人便處處受限制,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不同的勢力之中,為名聲、人脈、前程、財權種種俗物所擾,不敢輕舉妄動。
正因如此,他們才會大肆贊揚獨行劍客,稱他才是真正的豪俠。
“然後呢?”方柳問。
“……然後?”
“這世上的惡人,有變少麽?”
燕折風沉默了。
“燕少主有所不知。”方柳動作輕柔,撫了撫劍鞘上的刮痕,斂眸道,“當年被仇家殺死的,并非只有獨行劍客一人。”
這等密辛燕折風的确不曾知曉,他疑惑道:“還有其他人因此喪命?”
“還有為他鑄劍的妻子。”
“這……”
燕折風一時不知該作何回答。
“獨行劍客之所以不留名姓,不問師承,甚至連樣貌都遮遮掩掩,便是為了不連累家人。”方柳似乎對獨行劍客十分了解,将往事娓娓道來,“為了自己堅持的大義,他将妻兒托付給親弟,讓自己無後顧之憂。然而百密一疏,最終仍是命喪他人手,還連累了一年難見一次的發妻。”
“我不否認他的為人,不否認他做事的初衷,不否認他對世人确實起了一定警醒的作用。但這樣以身殉大義的法子,未免過于天真,治标不治本。”方柳将劍拔出幾寸,視線凝在劍鋒處,“若是世道不公致使妖魔當道,那就去改變這個世道,這才是減少惡人的手段。”
燕折風聽得入神:“……方公子為何了解的如此清楚?”
“因為——”方柳側首看他,眼眸清冷如月,“此乃家父之劍。”
是他親手所埋。
埋在南北交接的山水之間,随獨行劍客而去,随豪情萬丈的大義而去。
燕折風愣住,半晌沒有說話。
方柳是蕭然山莊前任莊主方振宇的子侄,關于他的父母,的确未有過任何消息傳出。
未曾想竟是這樣。
思及此,燕折風皺眉,滿面愧疚:“抱歉。我不知道……”
若是早知這背後的許多事,他又怎麽會讓那花魁抱着這把劍游街?何止是亵渎。
原本只是尋了一把好劍,欲在方柳面前顯擺罷了……最好還能與他天南海北地聊一聊江湖上的各種傳說。
“無妨。”方柳神色看不出異常,他目光轉向高牆之處,“聞大俠,聽夠了便下來罷。”
燕折風轉頭,果然看到聞行道正站在牆頭,神情不明地看着他們二人——或者說看着方柳,不知聽了多久。
被方柳點破後,他輕身下來,站在兩人身旁。
态度落落大方。
方柳看向燕折風:“這把劍燕少主花了多少銀子得來,方某願出雙倍,請燕少主割愛。”
“既然是令父之劍,那就是方公子的東西,何來割愛之說?方公子拿走便是。”燕折風道,“說起來……方公子不怨恨我擅自将劍取來,便已是燕某之幸。”
聞行道問說:“刺客是為太微劍而來,為什麽?”
若是只能因為劍名遠揚,實在沒必要派十八名刺客前來。
方柳:“或許是因為一個傳聞。”
聞行道:“傳聞?”
“傳聞太微劍上有獨行劍客的劍法絕學,得之便能成為天下第一的劍客。”
燕折風疑惑:“聞所未聞。”
“因為原本便是個假消息。”方柳揚眉,語氣微諷,“這消息是家父之敵故意散播出來的,不曾想真有那傻的信以為真。”
燕折風聞言,神情慎重道:“此事一定要調查清楚。”
“是該調查清楚。”聞行道告知他們,“但留的活口自盡了。”
方柳并不意外:“刺客都是死士,一旦被捕,尋死的方式千奇百怪。”
哪怕十幾個人都活捉,也不過徒勞。更何況當時的情況,顧不上留那麽多活口。
聞行道:“太微劍在你手上的消息不能傳出去。”
這回便是因為燕折風毫不遮掩,才會招來敵人觊觎。
“我知道。”方柳看向燕折風,“麻煩燕少主回去後,就說太微劍被另一波刺客奪走,不知去向。”
燕折風點頭:“可。”
“要見誰和誰說。”
“見誰和誰說?”
“嗯。”方柳淡淡道,“如同燕少主見誰和誰說‘方柳貌醜無鹽,劍法奇差’一樣。”
燕折風:“……”
方柳:“說多了總會有人信。”
燕折風垂首,難掩歉疚:“我……萬分失悔。”
不知該從何解釋。
————
這本應該熱鬧非凡的晚上,最終以慌亂收場。
逃過一劫後,燕折風立時找人善後,安撫城中百姓,補償傷者和損耗的財物。而花魁游街之事,便也不了了之。
次日,燕折風未再找方柳和聞行道出去消遣,而是晃着折扇,在方柳居住的別院外轉來轉去。
“少爺,您有何事要吩咐?”
戰戰兢兢來詢問燕折風的仆從,這已經第三個。
“無事。”燕折風搖扇道,“退下吧,讓其他人也不必來此處。”
仆從退下後,燕折風又開始在院外轉着圈走動。他每走幾步,便要停下來嘆息片刻,時不時遙看窗子的方向,卻連客院的大門都未曾邁進去。
“吱——”
院內傳來一陣異響。
燕折風循聲看去,發現是方柳推開了窗子,露出半身。他坐在窗邊的紅木椅上,手閑散地撐着臉頰,日光被雕花的木窗分割得零碎,星星點點落在他眼睫。
他揚眸,漫不經心地看向自己。
“燕少主在此做什麽。”
“……散、散心。”
“唯獨繞着一個地方轉?”
燕折風:“……”
若是重逢時,他還能因為心中那點被遺忘的委屈,裝出一副風流倜傥的模樣。在經過昨晚的事之後,便只剩下不知所措了。
他站在院門口,與方柳遙遙相望。
清風一遍遍吹過院內的草木。
一、二、三……
待到第十片葉子翩翩然落在地上,燕折風這才在方柳幽懶的目光中,走進院中。
他行至窗邊,隔窗垂首看向方柳,兩人一站一坐。
方柳微微上仰的視角,顯得容貌乖覺睫毛纖長,比平日少了些莫測和疏離。落在他面上的碎光搖曳,堪堪晃了燕折風的神。
“……明早,我會将千年雪參交給聞行道。”
“嗯。”
之後便又是鼓噪的寂靜。
終于,燕折風合上了木扇,故作潇灑地笑問:“你……那些事,為何告訴我?”
方柳是那位大俠之子一事,若是傳出去,怕要惹出許多是非。當然,燕折風絕不會說與任何人聽。
“大概因為——”方柳歪頭,“我想起何時見過燕少主了。”
燕折風:“……”
下一瞬,燕折風便禦起輕功,後退數尺之遠。
他“唰”地一聲打開折扇,極快地掩在面前,這才勉強遮住了瘋狂上揚的唇角,眉眼間卻仍盈有心滿意足的喜悅。
“本少爺、我去催催千年雪參之事。”
說完便轉身離開,心慌意亂之中,險些被腳下的石子絆倒。
方柳淡聲提醒:“燕少主走路時,還是穩妥些好。”
燕折風背對他揮揮手,不多時便消失在院外,背影竟無比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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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折風和方柳初遇,要追溯到十歲那年。
他随着父母去江南一帶祭祖省親,路過搖風縣時,一時不察被賊人擄了去。那賊人知道他燕家獨子的身份,為了勒索燕家錢財,将他哄騙走,捆了手腳封了口,扔在荒郊野外的破廟中。
以為自己難逃一死,少時的他被吓得涕泗橫流,即便堵了嘴,還是發出了斷斷續續的嗚咽聲。
恰逢小方柳腳腕上綁了重物,負重跑過此處。
燕折風至今還記得,那比自己還小些的精致男童,是怎樣雲淡風輕地拆去腳上的布袋,右臂一揮抽出腰間之劍,潇灑利落将幾個賊人打跑,幫他松了綁。
他邊為自己解綁,邊如大人一樣囑咐道:“最近匪賊盛行,小孩子若是無父母陪伴,還是不要亂跑。”
可他分明也是獨自一人。
燕折風問出了口。
小方柳便語氣認真道:“我是習武之人,與你不同。”
說罷,他還為燕折風展示了自己的劍——那是一把量身定做的小劍,開了鋒,銳利無比。
後來燕家的護衛找了過來,他便重新綁上裝滿石塊的布袋,離開了此處。
燕家一行人在搖風縣停留兩日,家中長輩怒發沖冠處置劫匪之餘,燕折風也從城中百姓的口中得知,那每日繞城跑步的孩童,是蕭然山莊方振宇的侄子方柳。這裏的人都知曉他小小年紀便展現出來不俗的武學天賦,是名副其實的天才少年。
兒時慕強,燕折風欽佩小方柳一劍斬乾坤的俠氣,又向往與他成為友人,便在回到朝暮城後,纏着父親為他尋來劍客為師。
若想成為好友,至少應該本事相當才對。
奈何燕折風沒有練劍天賦,學無所成,遲遲不敢再去往莺州相見。直到八年後,他勉強成了入流的劍客,這才興沖沖提劍,以游歷江湖的名義去了搖風縣。
抵達搖風縣的第一日,他便見到了方柳。
方柳妥善長大,成了令人驚豔不已、過目難忘的少年郎,是最該出現在佳人春閨夢裏的顏色。
他腰間仍配有劍,于早春時節含笑打馬而過,驚鴻一瞥之下,便模糊了燕折風八年來對友人的定義。
那天燕折風沒來得及攔住方柳,還想着來日方長。誰曾想後來,他連續往蕭然山莊寄了一個多月的拜見信,都不曾得見。
究其原因,許是記不得他,更看不上他這不入一流的劍客。
羞愧難過之餘,燕折風匆匆趕回了朝暮城,再不提外出游歷的事。出于委屈和不甘的心境,他做了許多幼稚之事。
可他對劍的執念依然在。
找人舞劍,結交劍客,搜尋天下名劍……諸如此類之事做了個遍。還妄想千辛萬苦尋到的名劍,真能拿給方柳看。
就連燕折風自己也未曾預料,他們竟還能相見。
自己也再度被他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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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的這些年歲。
哪裏是喜歡劍,分明是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