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證據
第45章 證據
方柳眼底的冷意未消,他手中的刀刃仍舊抵在聞行道的側頸。
刀尖之下便是皮肉,聞行道卻顧不得冰冷的刀刃,因為他能感覺到自己皮下的血液正在逐漸沸騰,脈搏與心跳前所未有的清晰,某種鼓噪、強烈之情,在一瞬間填滿他的胸腔。
方柳微微朝後,與他拉開了幾分距離。
即便如此,兩人離得仍比尋常時候更近些,聞行道還能嗅聞到那若有似無的香氣,将那精致的面容看得分明。眼前人的眼睫纖長微微上翹,膚若凝脂冷白透明,眼角眉梢卻稍有紅意,唇珠一點胭色,襯着那張臉越發勾人心魂。
聞行道呼吸漸沉漸重。
他心底發熱,不自覺循着那誘人的氣息,不顧危險的刀刃,傾身逼近了方柳。
下一瞬,聞行道的脖頸上便留下了一絲血印,一滴血順着脖頸淌下。
刺痛感成功令他回神。
方柳未收回匕首,而是在咫尺的距離內,盯着聞行道的眼,無聲啓唇:幫我将面紗系上。
聞行道微怔,心弦又被撥弄了一下,片刻後才撿起墜落在他腳邊的絲巾。就連被方柳短暫戴過的絲巾,竟也沾了他的冷香,令聞行道不禁冷着臉,用指腹悄悄摩挲了一番。
不知眼前人的發膚,是否如這帕子一般柔。
……或許,比絲帕更香而軟。
聞行道的思緒越發不受控制。
方柳又用唇語催促:系上。
聞行道便聽他指示,無視刀刃,拿起絲巾貼近方柳。他未曾為誰做過這種事,動作頗為生疏,僵硬地将手繞到方柳腦後,神情格外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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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上絲巾後,方柳的容顏隐了大半,唯餘一雙洞明的雙眸。這半遮半掩之下,卻顯得他的眉目分外豔絕,非是凡塵俗世中能窺見。
聞行道頸間尚架着匕首,他深深望進方柳的眼中,須臾之間,似乎深谙了一個詞。
何謂——刀尖舔蜜。
重新蒙了面,方柳終于收起匕首,而後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按在聞行道側頸的傷口上。
“疼麽。”
聞行道不動聲色:“尚可。”
“聞大俠下回小心些。”方柳撤開手指,動作慢條斯理地用聞行道肩側衣衫擦淨指尖血跡,這才淡聲說,“否則刀劍無眼。”
方柳的攻擊乃是下意識而為,聞行道不知在想什麽,絲毫沒有戒備和躲閃的意思,只虧得方柳使武器如操控四肢般熟練,在最後一刻停住了攻勢,否則此時早該鮮血四濺。
他這是在警告聞行道,下回出現便出現,莫要意圖觸碰他。
方柳不喜他人随意觸碰自己。
聞行道眸底的深色漸漸褪去,他毫不在意頸邊的傷痕,任其又淌下一絲血痕,神情自若地從懷中拿出一塊方帕,學着方柳的模樣,蒙了面。
在兩人僵持的短暫時間裏,屋中三人已聊了不少。方柳可一心二用,用匕首抵着聞行道之餘,仍舊将主持無明後來的話聽入耳中。
原來這無明大師,當年也是将要參與圍剿獨行劍客之人,因為他那時便與官府有所勾結。許多時候,他雖不親自出面,卻總有其他辦法幫着佞幸傷天害理,手中件件樁樁的髒污事不少。
與他相熟識的官員和江湖中人,不少都在獨行劍客的刺殺名單中。正因如此,那些人急吼吼尋到他,請他出手幫忙對付那劍客。
前期無明的确承諾了要出手,因為他只覺得對方是個閑散游俠,就算殺了也翻不起什麽大風浪。但就在圍剿任務開始的前夕,他忽然得到消息,說那人其實是蕭然山莊方振宇的大哥,并非無名小卒。
這樣一來,倒不好下手了。
無明知此消息後,未告訴其他人,而是悄然藏在心底。他尋了個法子,以承安寺的名義進宮為皇帝、太後誦經,為今上誦經要誦滿七天七夜才可離開,自然便無法加入圍剿行動。
謀劃時并未大肆張揚,而無明作為背後的推動者習慣神龍見首不見尾,避免讓人逮到馬腳,因此在當初那些人死後,便再無人知曉他也曾是那事的發起者。
此時,屋內的談話仍在繼續。
無增道:“主持為何告訴我等?”
告訴他便也罷了,此時還有一個武林盟的二長老。盡管此次他們有合作,可對方的立場并不分明,時刻都有背叛倒戈的可能。
“哼。”無明閉着眼冷冷嘲諷道,“此去經年,老衲的九玄杖法已經突破第九重,方振宇也已死的幹幹淨淨,就憑那年僅二十初的方柳,能奈我何?”
無增聞言,堪稱大喜過望:“主持竟将那九玄杖法煉至九重了?!”
從其語氣中不難看出,他對主持無明倒是忠心耿耿,此番驚喜并非作假,而是真心實意。
無明撫了撫胡須:“正是。”
二長老也謹慎了幾分,問說:“我怎麽記着,主持月餘前還卡在第八重?”
“前幾日突破的。”無明看他一眼,“二長老多來承安寺與老衲敘舊,日後便不會消息滞後。”
那監寺無增日日在寺中待着,也不見提前知曉此事,分明是無明故意隐瞞,哪來的滞後不滞後一說。他之所以要說此番話,不過是敲打二長老,讓他莫要心大越過承安寺。
當初雙方之所以結盟,是因為無明想在朝廷中擁有更有權勢,而二長老想取而代之成為武林盟主,本是各取所需各城其事。但自從合作以來,二長老的野心逐漸膨脹,還未當上盟主,便對各種閑散勢力虎視眈眈,甚至看見承安寺從朝廷那裏得來的好處後,也起了避開無明單獨勾結官府的心思。
無明老謀深算,便是故意等大功練成,好敲打他。
二長老只能忍了,順勢誇贊:“不愧是無明大師,功夫登峰造極!”
聽到此處,房檐上的方柳眼中閃過殺意。
聞行道看向方柳。
方柳未看他,只凝視屋內無明蒼老的臉,啓唇平靜道:“我要無明的命。”
聞行道答說:“方莊主請随意。”
殺掉無明,定然會引起混亂,只怕到時又要扣在武林盟的頭上。聞行道卻未阻止,殺便殺了,後續将證據處理幹淨便好。
死無對證,便無法定罪。
“寬心。”方柳道,“不會影響武林盟查案。”
他答應郭征幫忙調查赈災銀一事,盡管別有目的,卻也已算足夠上心。
反正武林盟要的是一個清白,是朝廷不再幹涉總舵駐地;朝廷看中的是銀子和拿捏武林盟,并非誰的性命。無明死後,只要沒有證據證明刺殺者是誰,那就換一個人來做主持便可,左右此地仍叫承安寺。
屋內,無明向二長老再三确認,此次有人之事并非武林盟所為。既如此,究竟是何人忽然刺探承安寺?
三人一時想不出頭緒。
為免被武林盟的人察覺,他們的密謀未持續太久,不多時二長老便匆匆離去。二長老走後,聞行道未急于離開,而是繼續全神貫注竊聽下方動靜。
無明和無增沒有再聊私密之事,他們正談論寺院內守衛問題,說要讓所有弟子輪流戒備。
約摸過了一刻鐘,依風落在了方柳身側,朝他做了個手勢。方柳見狀,看了聞行道一眼,聞行道立時意會。
三人便暫時抽身離開此地,藏在寺外的樹林中,這才放心交流。
依風從袖口掏出一角封條交于方柳。
方柳定睛看去,發現那果真是此次赈災銀的封條,該是貼在箱子外封口的。
看來承庵寺幫朝廷賊喊追賊之後,得到的回報中有赈災的一部分銀錢。想來那赈災銀大頭被朝廷收回去之後,小頭便賞賜給了寺院。
方柳:“在何處發現的?”
依風答說:“後山腳的高山榕下,土為新翻,應是匆匆忙忙藏到了此處,沒留意斷了一角封條,蓋在掩飾的葉子下。我不敢多留,拿上封條便趕緊過來了。”
後山腳的高山榕下,先前方柳和聞行道也曾探查過那地方。
那裏泥土沒有翻過的跡象,想必是陳安他們行蹤敗露後,寺廟的人重新藏匿的緣故,原來的銀錢應該沒有埋入泥土,而是藏在不知名的房間暗格內。方聞二人暫時還未尋到所謂的暗格,對方倒不如按兵不動,放在舊處總比重新埋藏穩妥,現下反而讓他們抓了個正着。
慌亂果然最易讓人露出馬腳。
方柳稱贊:“做得很好。”
依風忙欠身:“謝小莊主。”
方柳将封條以及劉珏的信皆遞給聞行道:“有了這些便有了證據,哪怕他們重新挖出箱子,你們到時将封條再給他們埋回去便是。”
如此一來,哪怕不能拿那皇帝和劉珏如何,也能讓承安寺撇不清幹系,讓對方放棄逼迫武林盟的想法,重新井水不犯河水。
聞行道接過封條:“聞某先行一步,回武林盟給義父報信。”
二長老已經走了快兩刻鐘,他要趕在其之前回去,将對方的內奸身份告知郭征,避免武林盟中的其他人被其套路,也好讓郭征放心大膽地尋證據将之定罪。至于封條,便當做證據向張大人施壓,讓其搜查承安寺,必須立即搜查,且要帶着武林盟的人,否則便是心中有鬼。
之後朝廷要怎麽處理此事,是否要讓承安寺背鍋,他們暫時無法幹涉。總之,要先将武林盟摘出來,洗幹淨罪名。
聞行道說罷,卻沒有立刻飛身離去,而是靜候方柳回答。
方柳打趣:“聞大俠想去便去,不必與我報備。”
聞行道沉默片刻,忽然問:“那想來呢?”
“尚陽城并非方某管轄,若想來,誰能攔着聞大俠不成。”
“只怕方莊主的刀劍無眼。”
“那便——”方柳說,“離我遠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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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行道輕功比二長老好上太多,且二長老并沒有全力趕路,滿心以為他背叛一事隐藏的很好,因此聞行道比二長老早回去半個多時辰。
郭征拿到證據,再聽聞行道說其所言所聞,深嘆了一口氣:“我自認待二長老不薄,不曾想他竟有如此野心勃勃,還妄圖勾結他人陷害武林盟! ”
“這次能發現亦是意外。”聞行道解釋,“我從公主府歸來去尋方莊主,聽聞陳安犯了錯,引起承安寺的懷疑,便立刻趕去了寺廟。二長老想必也是聽了此消息,坐不住身,這才讓我等逮了個正着。”
郭征沉思片刻,道:“若能就此将武林盟撇清,劉驸馬的事你暫時先別查了,現在不是你暴露在朝廷眼中的好時候。”
聞行道:“我有分寸。”
郭征拍拍他的肩膀:“這次麻煩你了,自你縱夕刀大成後,我便未曾幫過你什麽,反而總要你做事。這武林盟的擔子,本也不該你來承擔……”
“義父言重,此次方莊主幫了不少忙。”聞行道說,“時間不等人,不如立時解決此事。”
“也好,待此事了了,我定再去重謝方莊主。”郭征颔首,“你先去尋大長老和三長老,讓他們拿着證據找到張大人,向他施壓徹查承安寺。不過此次便先只暴露封條之事,劉驸馬的信件先壓在手裏,不要聲張是你們拿到,只說仍舊懷疑承安寺,誰知今日随便去逛了逛便撿到封條。”
至于對方信不信……根本不重要,因為張大人心中其實早有了計較。
所有說辭不過皆是為了尋個合适的借口罷了。
聞行道:“我明白。”
“至于我,便留在武林盟等二長老回來。”郭征又說,“不僅要拖住他,還要與四長老等人一起定了他的罪。”
聞行道提醒說:“今日,告知所有弟子不要獨行,最好有個正大光明的理由,證明自己未離開過雁山鎮。”
郭征疑惑:“為何?”
“主持無明。”聞行道平靜說,“恐怕活不過今夜。”
郭征忍不住“嘶”了一聲:“……這、這是?”
武林盟以外之人,此時還在尚京這一帶、能刺殺無明的,他能想到的唯有一個人,便是方柳了。
聞行道:“正如義父所想。”
郭征不禁感慨:“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便是他中毒前全盛的時候,也不敢輕易對上無明,蓋因勝算太低。
方才聽聞行道所言,那主持無明如今已将九玄杖法煉至九重,武功比從前更高深,方柳竟還要殺他。
論練武的天賦,無論是聞行道還是方柳,都令郭征瞠目且豔羨。若是他們活在郭征那一輩,哪還會有幾大門派能風光的時候。
其實早先初初調查赈災銀一事時,若不是聞行道因私事外出,不在武林盟,而郭征自認為他們能解決,便未将其叫回來幫忙,又怎會有後來這些瑣事。
若是早讓聞行道來調查,定不會大意中毒,也不會耗費這許多時間。
時至今日,還不是讓聞行道放下了手中私事趕回武林盟,之後又是求醫求藥,又是此處調查,費了比原來更多的功夫。
郭征不放心道:“方莊主雖是英雄出少年,在武學上是天妒之才,卻也該謹慎些,畢竟那無明并非善類。”
“無事。”聞行道沉聲說,“我會幫他。”
盡管方柳大概用不上他。
郭征:“……”
一時間他還當自己出了幻覺,竟聽聞行道口中聽到說要幫他人。
要知曉,因為幼時親眼目睹聞家慘案的緣故,聞行道自小便沉穩冷寂,一心執念複仇。他甚少浪費時間主動幫扶他人,只會對郭家人伸出援手,因為郭征是對他有救命、教養之恩的義父。
聞行道:“義父不必多想,不過是報答赈災銀一事,尋常錢財想必對方也看不上眼。”
他這番解釋,與其說是講給郭征聽,似乎更像是講給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