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一周後,季然在高鐵站接到了長途跋涉而來的家人們。
季然最近掙了不少錢,本來打算給他們買機票,可爸媽舍不得錢,提前一晚住到親戚家,早早搭了高鐵過來。
季然接到人時已是傍晚,父母精心打扮過,一人提了一個行李箱,看起來和城裏人沒什麽區別。
母親小聲告訴季然,行李箱裏裝了兩只土雞,是她從老家特意帶來的。
季然有些意外:“你們還養雞了?”
“老家叔叔養的,”媽媽說,“就住我們老房子的叔叔,小時候他還帶過你呢。我們給他買了只雞,他又送了你一一只,都是鄉下喂的糧食,城裏買不到。”
滬市想吃什麽買不到,就他小區門口生鮮超市賣的土雞,每一只雞都有溯源碼,從小到大吃什麽寫得清清楚楚。
但畢竟是家人大老遠帶來的心意,季然沒有說這些掃興話,他謝謝了媽媽,又問兩只雞重不重,幫忙接過了行李箱。
因為有地鐵直達,季然就沒打車,帶他們去坐了地鐵。
季然教他們用手機刷卡進站,父親反複詢問了兩遍,成功進了閘機。母親卻被卡在外面,試了幾次都不得其法,一臉焦急地停在原地。
“怎麽這都不會?”父親開始罵她,季然過去重新打開她手機二維碼。
【滴——】
閘機重新打開,母親連忙進來,有些尴尬地向季然抱怨:“手機好麻煩,你怎麽不給我買一張弟弟的公交卡。”
季丞軒沒手機,季然給他準備的是公交卡。
季然說:“怕你忘帶卡,手機方便,你多試幾次習慣就好了。”
母親沒再說話,緊緊跟在父親身後,季丞軒背着書包,對着地鐵站的游戲廣告看得出神。
“別看了,快過來,車馬上來了。”父親開始叫他。
季丞軒不情願地跟了過來,又對季然說:“哥,我真羨慕你,我最喜歡的戰隊就在你城市。”
季然沒注意那個廣告,問他:“什麽戰隊?”
季丞軒就開始和他說自己喜歡的游戲,還說他上個賽季自己打上了星耀,表情相當得意。
父親不悅地瞪了季丞軒一眼:“天天就知道打游戲,讀書也不認真,我看你早晚要廢了。”
季丞軒做了個鬼臉,已經對這種訓斥習以為常。
小學生哪兒有這麽多時間玩游戲?還能單排上星耀?
季然雖然疑惑,但不想在公衆場合讓弟弟難堪,只是說:“車來了,先上去吧。”
一路無話,直到他們下了地鐵。
地鐵站出口是滬市最好的街區之一,季然本想和他們介紹這是張愛玲故居,這是法租界舊址,可出地鐵站的那一瞬,他就察覺到了父母的不自在。
父親故作鎮定地打量着周圍,母親牽着弟弟跟在他身後,季然能明顯感覺到他們的窘迫。進入小區後,父母顯得更不自在了。連平日裏喜歡指點江山的父親,也開始變得沉默。
季然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兒,但他沒表現出來,直接帶父母回了家。他向他們介紹房間的布局,又安排父母住主卧,他買了張充氣床墊,打算和弟弟一起睡書房。
父親看了眼大床,過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住得起這麽好的房子?”
季然解釋這是自己老板便宜租給他的,他算是幫老板看房子。
“這倒是個主意。”仿佛是無所适從,又或者是想要顯得自己厲害,父親又開始發表他那些不怎麽高明的評語。
但這次季然沒理他,時間不早了,說要帶他們出去吃飯。
招待家人吃飯是件困難的事情,太貴的不吃,沒吃過的也不吃,他們大老遠來滬市,竟然選了一家家鄉菜。
季然讓他們點菜,他們不點,季然剛點了三個菜,他們就說夠了。滬市有自己的貨幣單位,他們嫌這裏的東西太貴了。
三道菜很快就吃光了,季然打算再加,父母非說自己吃飽了,死活不讓他點。可他分明看見爸爸就着湯汁又吃了一碗白米飯。
季然當時就有點兒受不了了,他強壓下心中的酸澀,說自己沒吃飽,又點了兩個菜。這兩個菜也都吃完了。
離開餐廳後季然心情有些複雜,這些年來他也怨過父母,但每當看到父母這樣,他又覺得自己真不是個人。
父母只是時代下的犧牲品,他無權指責他們什麽。
時間還早,季然帶他們去了外灘,眼前是黃浦江,對面就是東方明珠。直到現在,緊繃的父母才終于笑了,拿出手機開始拍照。季然給他們拍了标志性的游客照,因為他是攝影師,所以家庭合照裏沒有他。
周末兩天,季然帶他們去了浦東和迪士尼,還在迪士尼給自己過了生日。
季然以為自己會很開心,可當他在迪士尼拿到生日貼紙,卻也覺得沒什麽意思。
自從父母過來後,他整個人就變得很緊繃,擔心父母會挑刺,擔心聽到一些自己不想聽到的話題。
哪怕他表面上客客氣氣地帶他們玩兒,可他知道自己心中豎起了一根根硬刺,這是一種本能性防禦,只要一和父母處在同一空間,他就随時随地都很警惕。
季然以為爸媽會為難他,可他發現自己想錯了。這兩天時間裏,父母都非常和善,他讓去哪裏就去哪裏,甚至還會關心他,心疼他,就仿佛世界上每一個普通的家人。
一直渴望的關愛突然降臨,季然卻變得無從适應起來。他感到渾身不自在,甚至開始反思,難道是自己太敏感?其實父母對他挺不錯,是他自己太不知好歹了?
父母唯一的抱怨是物價貴,奶茶30一個,面包50一個,迪士尼火雞腿85一只,去餐廳裏随便吃一頓人均就超200,連路邊吃碗小面也要2、30塊。
“再也不去了,”回來後母親向季然抱怨,“怎麽這麽貴,外面吃一頓自己做飯可以吃一周,接下來我們就在家裏吃。”
她又提起從家裏帶來的土雞,說要做給季然補身體。
季然說不用,他想報個團讓爸媽去周邊古鎮玩,畢竟他上班後就沒功夫招待他們了。可爸媽覺得費錢,說什麽也不願意去,季然也就不管他們了。
只是每天上班前,季然會在網上下單,讓人把菜送到家裏。
媽媽看見賬單後又說貴,說她自己去菜市場買,結果被小區門口生鮮超市的物價吓得什麽也沒敢買
季然依舊天天加班,回來都是後半夜,爸媽早休息了,只有第二天早上才能見面。
又是一天加班回家,這次季然卻在沙發上看見了他母親。
她似乎已經睡着了,又被季然弄出的動靜驚醒,一臉困倦地問:“你天天都這麽晚下班?”
季然說是,又問她怎麽還不休息。
“我在家又沒事,炖了雞湯給你喝。”媽媽從鍋裏盛出一碗湯,遞給了季然。
季然有些震驚這突如其來的溫情,他不熟練地接過碗,說了聲謝謝。
媽媽催促他喝湯,語氣慈祥起來:“你這工作也太辛苦了,天天加班這麽晚,有加班費嗎?”
季然說沒有,只有一整天加班才會額外給工資。
媽媽又問:“這邊物價這麽高,你自己在外面也要花很多錢吧?”
季然說還行,但不知為什麽,他沒有提自己漲薪的事情。
媽媽露出心疼的表情:“你自己都這麽辛苦,不然你別給我們錢了。”
季然愣了下,一瞬間心情有些複雜,有對于母親突然關心的無所适從,也有不想欠他們恩情的兩清。
他搖頭,說:“沒事,也不差你們這點。”
母親就不說話了。
安靜下來,季然才聽見書房裏的陣游戲聲音,他皺眉:“季丞軒怎麽還在打游戲?”
母親似乎習以為常,說:“他天天這樣的,就打游戲什麽都不做。”
“他不是未成年嗎?”季然早就想問了,“未成年只有周末能玩三個小時吧。”
“這哪兒能難倒他,你弟弟聰明着呢,”母親似乎埋怨,又似乎驕傲地說,“他早就學會拿我們身份證玩了。”
她甚至還能用這麽輕松的口吻說出來。
季然難以置信:“你怎麽不管他?”
母親:“他要打,我有什麽辦法?”
季然:“你要管啊。”
母親:“說又說不聽,打又不讓打,你讓我怎麽管?”
季然突然有些生氣:“你不管,你生他做什麽?”
“我怎麽就不管了?”母親委屈起來,“我天天給他洗衣做飯,他想玩什麽就玩什麽,我家裏收拾得比別人家都要幹淨,我怎麽就不管他了?”
管孩子也不是這樣管的。
但大晚上的,季然不想吵架,走到書房對季丞軒說:“手機給我。”
季丞軒埋頭游戲,對他的說辭置之不理。
“季丞軒,”季然語氣冷了下來,“手機給我。”
他上班好幾個月,已經不是學生時代的乖乖生,染上了一些成年人的銳利和冷漠。
季丞軒終于回應了他:“等我打完這盤。”
說完,又對手機那頭罵了句:“我哥要收我手機了,我上早八。”
季然火氣蹭一下就上來了,他伸手要搶,又猛地驚醒,明明自己小時候最讨厭父母毫無征兆的暴怒,怎麽現在自己也變成這種人了?
他守着季丞軒玩完最後一局游戲,在對方依依不舍的目光中收繳了手機。
季然把手機還給母親,說:“以後手機別給他玩兒。”
母親就很兇地吼:“季丞軒,以後不許用我的手機打游戲!聽到沒有!”
季然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沒想到第二天回家,他又發現季丞軒在刷短視頻。季然一看後臺信息,他們白天沒出門,季丞軒竟然看了六七個小時的短視頻。
季然難以置信:“你怎麽又把手機給他了?”
母親很委屈:“他要玩,我有什麽辦法?”
季然:“寒假作業呢?”
季丞軒:“我有數。”
母親說:“他都在開學前一周寫,3天就寫完了。”
季然冷着臉拿走手機,冷聲道:“以後不許給他玩游戲,也不許看短視頻,督促他每天寫兩個小時作業。”
季丞軒哇地一聲叫了起來,敦實的身體朝季然沖來:“你不是我哥,你是惡魔!我要代表月亮消滅你!”
現在的男孩兒營養好,季丞軒還不到12歲已經快有一米七了,又有點兒微胖,小鋼炮一樣沖過來,季然一下被他撞得後退好幾步,差點兒撞上茶幾。
“哭也沒用。”季然揪着衣領把人推開,季丞軒哭得更大聲了。
爸爸依舊在卧室,從不參與他們的争執,仿佛他掙錢養家,已是天大的恩賜。
第二天,季然找了個地陪,帶着一家三口把各大博物館、動物園、天文館、水族館都玩了個遍。
三天逛了6個展館,季丞軒再也不叫嚷着要打游戲了,回來後每天累得吭哧吭哧,睡得像只小豬仔。
別的熊孩子季然才懶得管,但這是他親弟弟。
季然和父母認真談了一次這個問題,讓他們督促他學習,不要給他手機,別讓他玩游戲,刷短視頻。
父親依舊不發表意見,母親剛開始說好,可過了一會兒又說:“可不給他手機,他一直就煩我。”
季然耐着性子交流:“孩子就是這樣,你們得培養他的學習習慣。他馬上就要初中,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母親卻說:“我們當初也沒管你,你不也考上了京大?”
那是因為我自己争氣。
季然很想這樣說,可又意識到太傷人了,他忍了下來,解釋道:“現在時代不一樣了,你得管他學習。我之前給他買的學習機呢,你每天讓他寫一個小時的作業。”
“他根本不看,我看你弟弟就是不聰明,”媽媽語氣有些嫌棄,“他從小成績就沒你好,給他請了補課老師也沒用,還浪費幾千塊錢,都不知道他以後怎麽辦。”
言辭中似乎頗有暗意。
季然沒搭腔,他覺得可能是自己理解錯了。
季丞軒又喊了起來,說他不學他要打游戲,母親又開始罵他。季然有時候覺得,他媽媽只是罵給他聽的,不然怎麽他一轉身,季丞軒又把手機拿了過去
但他該說的都說了,也在定期向家裏提供資金,季丞軒不是他生的,他做這麽多已是仁至義盡。
卻不料第二天,父母一臉嚴肅地找到他,說要和他商量一件事情。
季然問什麽事,母親斟酌再三,說是想把弟弟送到私立中學。
“私立中學?”季然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我們這種家庭,上什麽私立中學?”
母親卻有不同的考量,一一分析道:“你弟弟的成績你也知道,考不上重點中學,去學校也只能去普通班,你劉阿姨說可以讀市裏的私立中學,據說上重點高中的概率高很多。”
季然表情不太好:“花費呢?”
“有點兒多。”母親欲言又止。
“多少?”
“一年10萬學費,算上生活費和住宿費,可能要14、5萬。”
“一年十五萬?”季然懷疑自己在聽天方夜譚,“你們哪兒有這麽多錢?”
“這不是想問問你的意見,”母親面露難色,又有些期待地說,“你現在也工作了,聽說你工資挺高,你看能不能支持一下你親弟弟……”
季然沒吭聲。
母親更尴尬了,又仿佛是賭氣一般說:“實在不行,我們考慮把城裏那套房子賣了,回鄉下住。”
季然覺得她真是天真得可怕,他問母親:“爸爸工作怎麽辦?你們養老又怎麽辦?”
母親支支吾吾:“這不是還早嗎?”
“你也知道還早?”季然幾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季丞軒才初中,你們就要傾家蕩産供他上私立中學?可他考不上重點高中怎麽辦?考不上重點大學怎麽辦?後續你們還打算為他花多少錢?”
“可總要讀書啊。”母親臉上又露出了哀苦的神情。
“所以我讓你好好督促他學習,可你呢?”之前季然總會心疼她,可現在他只有憤怒,“你丢給他一個手機就什麽都不管,還要送他上私立?我從小到大都沒花你們15萬,你一年就要給他花這麽多錢?”
“時代不一樣啊,物價也不同。”媽媽有些心虛,又補充,“而且我們這幾年經濟也好一些了。”
“經濟好了一些?”季然感到了一股莫大的諷刺,脫口而出,“那當初我要上研究生,你們怎麽不願意?”
夫妻兩不約而同地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父親率先反應過來,他幾乎是立刻就憤怒了,又義正言辭:“你學校已經夠好了,還有什麽不知足的?當初你爺爺甚至連初中都不讓我上。”
“你怎麽能自己學出來,就不顧你弟弟呢?”母親也在指責他,“當初我們辛辛苦苦供你讀書,你怎麽能這麽自私呢?”
“我自私?”季然怒極反笑,心髒一片冰涼,“你們要不要想想,自己當初是怎麽對我的?從小把我丢在鄉下,吃不飽穿不暖,只有幹不完的農活兒,挨不完的打。”
“因為家裏窮,你們讓我穿表姐的衣服,根本不管我在學校因為這個被人欺負。”
“後來你們又把我丢給叔叔,我哭着求你們讓我過去,你們說工作忙,沒精力,結果卻偷偷在外生了二胎,甚至等孩子都出生了才通知我。”
“季丞軒從小就在你們身邊長大,享用了你們全部的父愛母愛,而我呢?天天在老家盼着你們回來,你們回來後又嫌我和你們不親,不如季丞軒體貼。”
“我好不容易自己讀書考出來,找了份工作,我現在大學都沒畢業就每個月給你們三千,你還說我自私?”
“有你們這麽做父母的嗎?你倒是說說看,究竟是誰更自私!”季然整個人都爆發了,變得前所未有的憤怒,仿佛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
母親似乎被他吓到了,呆滞地看了他一會兒,又突然看向父親,仿佛是在找證人一般,笑着說:“哪兒有你說的這些?我怎麽都不記得了?不信你問你爸,我記得你小時候我們對你挺好的啊。”
季然後退一步,霎時渾身冰冷。
如果說剛才他還是憤怒,那現在就只剩下心寒。
她竟然什麽都不記得了。
因為不記得了,所以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所以他的痛苦在她眼裏什麽也不是,甚至是可以分享的笑料。
她徹底否定了季然的痛苦和靈魂。
季然預想了許多種假設,卻從來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他對他們掏心掏肺,渴望激起他們哪怕只有一丁點兒的愧疚或者心疼,可結果竟換來一句:我不記得了。
再也沒有比這更殘酷的反擊了,太過高明的一招,連武俠小說裏的大俠都練不出這樣的絕技。
如果他們現在是在武俠世界裏比武,季然覺得自己已經倒下。
他被這句話殺死了。
可這裏不是江湖,他們也沒有比武,季然重新爬了起來,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
他已經完全不生氣了,甚至找不到憤怒的意義,只想從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逃離。
可眼淚卻比他想象中還要多,幾乎是瞬間就模糊了季然的視線。
季然已經很用力了,可卻完全無法停止自己的哭泣。
他哭得太慘了,眼淚鼻涕全都流了下來,季然不敢擡手擦,更不敢回過頭。
因為他知道自己得不到安慰,說不定逢年過節,父母還會在飯桌上笑着談起,季然那次哭得好兇。
他的樣子好奇怪,他好像一條狗啊。
季然走到玄關換鞋,他眼睛已經完全看不清東西了,鞋子怎麽也穿不進去。
季然幹脆不穿了,就這樣拎着運動鞋去開門。
大門打開,季然猝不及防撞見了寒深。
他一席深色大衣站在門口,右手擡起,似乎正想按門鈴。
季然呆了幾秒,這才想起來,寒深今天似乎說要來取一張挂畫。
“你……”寒深剛說了一個字,季然就打斷他的話,伸手抹掉眼淚說,“我帶你進去。”
寒深拿出手帕給他。
季然把手帕按在眼睛上,眼淚瞬間浸濕了布料。
他擦掉眼淚,轉身帶寒深進屋取畫。
等寒深取完畫,季然又問:“還有別的東西嗎?”
寒深說沒有。
“那走吧。”
季然說完轉身離開,仿佛沒看見客廳裏還有三個大活人。
他不想再呆在那個地方,又不想讓寒深看見自己這麽狼狽的樣子,季然轉身走向逃生樓梯。
寒深卻跟了過來,神情溫柔,透着一股罕見的悲憫:“想談談嗎?”
季然突然想起寒深的英文名,Samuel,塞缪爾,神在聆聽。
他毫無預兆地笑了出來,笑聲越來越大,幾乎快要讓自己喘不過氣。
可沒過多久,笑聲就變成了抽泣聲,季然雙手捂着臉,眼淚從指縫大顆大顆滾落。
他哭得太慘了,肩膀因為抽泣不停抖動,耳朵鼻尖全紅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寒深從來沒見過有人能哭得這麽傷心,痛苦,委屈。
他突然有些手足無措,習慣性掏出手帕,卻意識到手帕剛才就給了季然。
寒深擡起手,又克制住了擁抱季然的念頭。他怕自己那岌岌可危的意志力。
季然卻轉過身來,一下鑽進了他懷裏。
這是一個寒深渴望太久的擁抱,他曾無數次渴望像現在這樣,把人揉進他的懷裏。
可當這一刻真正發生,他心中卻升不起任何旖旎。
他的季然在哭,哭得很傷心。滿臉通紅,頭發睫毛都黏在了一起。
季然把腦袋埋進他胸膛,緊緊地抱着他,熱熱小小一團縮在他懷裏,像是一只尋求庇護的小動物,又像是一顆跳動的心。
小小的,珍貴的,也不容踐踏的。
寒深把季然抱得更緊了,緊得幾乎讓人喘不過氣。
季然喜歡這種被牢牢抱住的窒息感,當呼吸都變得困難,他就再也無暇關注別的事情。
就像是小時候挨了揍,季然最喜歡躲藏的那個床角。哪怕是最炎熱的夏天,他也要用被子把自己裹起來,仿佛這樣就能給自己營造一個安全屋。
他躲在幾乎無法呼吸的被窩裏,竭盡所能地隐藏自己的身體。偶爾爸爸會隔着被子繼續打他,但大部分時間他可以喘上一口氣。
幼小的季然躲在被子裏一邊發抖一邊哭,一會兒咒罵狠毒的父親,一會兒又委屈從不幫忙的母親。
但他最喜歡的,是在這種窒息感中睡過去。
因為睡着了就不疼了,睡着了就不會再感到傷心了。
……
寒深有些不敢動彈,他沒想到季然竟在他懷裏睡着了。
睡着後的季然變得更軟了,哭得熱乎乎的身體貼着他,臉頰紅通通的,張着嘴唇呼吸,表情依舊還很難過。
寒深替他擦掉臉上的眼淚,抱着季然離開了那裏。
他在樓道外看見了季然的父母,他們惶恐又焦急地站在門口,流露出鄉下人慣有的老實,質樸。
他們問寒深:“你是誰?你要帶他去哪裏?”
修養極佳的寒深破天荒失了态,他什麽也沒說,轉身進了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