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季然突然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醒了,可是眼睛卻怎麽也睜不開,手腳重得仿佛灌了鉛。
明明沒有睜眼,他卻覺得自己看見了周圍,季然想叫,可是卻發不出一絲聲音。仿佛有一個無形的東西壓住他身體,堵住他口鼻。
就像是遭遇了鬼壓床,季然拼命奪回身體的控制權,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漸漸找回了呼吸。
他從床上坐了起來,身體重得要命,人也很疲憊,明明剛才在睡覺,卻仿佛完全沒有休息。
更重要的是,他現在在哪裏?
季然打量着這間大得過分的卧室,裝修風格簡潔而典雅,床有2米,連門都有三扇。季然看花了眼,随便走到一道門前,手剛挨着門把手,一只大手從身後握住了他。
很大的一只手,直接包裹住了季然的手和門把手。
季然下意識回頭,嘴唇幾乎貼着寒深的下巴擦過。
沒想到寒深離他這麽近,季然的臉幾乎立刻就紅了:“抱歉,我……”
“出去的門在這邊。”寒深松開他的手,給季然指了指敞開的那扇門。
“哦哦!”季然忙點頭,說,“那我先出去了。”
出來後季然才發現這是一套雙層複式大平層,季然剛才睡的房間在二樓,樓下是一個寬敞的客廳,開放式廚房裏琺琅鍋咕嘟咕嘟地響着,傳來一陣食物的香氣。
寒深從身後過來,說:“洗手準備吃飯。”
原來已經到晚飯時間了。
季然走下樓梯,看見夕陽穿過270度落地玻璃幕牆,讓整個客廳都浸泡在暖橙色的陽光中。
窗戶視野極佳,沒有任何阻擋,整片城市風光盡收眼底,太漂亮了,季然沒忍住多看了幾眼。
“要去窗邊用餐嗎?”寒深問。
季然有些意外:“可以嗎?”
“沒什麽不可以的。”寒深說,“過來幫忙端菜。”
季然連忙小跑過去,小尾巴似的跟在寒深旁邊,寒深讓他幹什麽就幹什麽,聽話得要命。
最後只剩下一道烤羊排還要焦化外層,看着寒深熟練的動作,季然有些好奇:“原來您會做飯啊。”
寒深說:“在國外時學的。”
季然很震驚:“您這樣的人也要自己做飯嗎?”
寒深似乎笑了下,又說:“不知道你對我有什麽奇怪的想象,但我也只是普通人。”
季然又開始想象寒深在國外留學的情景,這樣長相和氣質的東方男人,哪怕是在白人社會也非常受歡迎。
應該有很多人給他表白吧?他肯定也談過一些刻骨銘心的戀愛……
想到這裏,季然突然有點兒不開心,于是他決定不繼續想下去了。
食材被端到了窗邊的一張小桌子上,東西太多了,桌子又不夠大,呈現出一種豐盛的擁擠。
吃飯時,寒深一直在提醒季然多吃點,讓他養好身體。季然已經給面子吃了很多,可寒深依舊源源不斷地用公筷往他碗裏夾東西。
“真的吃不下了,”季然低頭看了眼,有些苦惱地說,“肚子已經被撐得很大了。”
“是麽?”寒深掃了眼,“沒看出來。”
“真的!”季然右手摸過肚皮,T恤下方有一個幾乎看不見的鼓起。
小腹都這麽平,才裝了這麽一丁點兒東西就會被頂起。
寒深便不再強迫他,收回目光說:“你不想吃就算了。”
季然卻以為寒深生氣了,他重新拿起筷子,把碗裏的肉全都吃了幹淨。
吃到最後他實在吃不下了,幾乎快要幹嘔。
寒深:“吃不下就吐出來,別強迫自己。”
季然不敢吐,硬着頭皮把肉全都咽了下去。
他還想再夾菜時,寒深一把攔住了他:“不是說吃飽了?”
季然有些委屈:“你不是說我太瘦了,要多吃點兒……”
寒深嘆了口氣,向他解釋:“我只是希望你養好身體,并不想要強迫你。”
“我以為你生氣了,”季然低下頭,沮喪起來,“對不起,我……”
季然又想哭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麽了,總在寒深面前哭。
寒深一定覺得他很沒用,不像個男人。
季然不想再哭了,他幹脆閉上了嘴,連話也不說了。
夕陽沉入地平線,連最後一絲陽光也從客廳裏消失,天空變成深藍,給季然也染成了一層憂郁的藍。
手機屏幕又亮了起來,雖然季然已經調成了靜音,可每當家人的號碼出現,他還是會感到恐懼。
他已經盡量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可一通通電話仿佛催命符,又迅速把季然拉回了那個泥潭裏。
季然依舊沒接電話,他主動把餐具收到廚房,然後對寒深說:“謝謝您的招待,我要回去了。”
“季然。”寒深突然叫住了他。
他沒有叫他Julian,他叫了他季然。
不過只是被叫了名字,季然心中卻升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他停下腳步:“我在。”
寒深:“想談談嗎?”
季然垂下眼眸,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其實是想傾訴的,但又害怕寒深無法共情。
寒深從小生活富足,他會理解自己嗎?會不會覺得在乎這點小錢的自己很算計?
可能在寒深眼裏,他的痛苦根本就是無足輕重,一切都源自于他不夠富裕。
“謝謝您的好意,但我已經沒事兒了,”季然沖他笑了下,又說,“剛才那頓飯很好吃,我心情都變好了。”
寒深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季然覺得寒深早就看穿了他的強裝鎮定,可他卻什麽都沒有說,目光溫柔而包容,帶着一股深深的同情。
季然有點兒受不了了,他轉過身躲開寒深的視線:“別這麽看着我……”
不要同情他,不要可憐他,他還想盡可能的在寒深面前,顯得稍微優秀一點兒。
“那你想我怎麽做?”寒深掰過他肩膀,淚眼朦胧中,季然對上了寒深擔憂的視線。
他在擔心他。
季然更想哭了,他搖頭,喃喃自語:“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他感覺很痛苦,可他不知道該如何擺脫這樣的境地。
那是生他養他的父母,他從小信賴的家人,是他遮風避雨的港灣。可現在一想起他們,季然卻只剩下了痛苦。他最親最近的爸媽,甚至還不如寒深這個陌生人在乎他。
季然伸手想抱寒深,可是寒深卻躲開了。季然紅着眼眶擡起頭,清晰地看見寒深後退了一步。
季然往前一步,寒深又躲開了。
季然呆呆站在原地,莫名有些委屈。
寒深卻命令他:“不許哭。”
季然往前要擁抱,寒深又說:“也不許抱我。”
季然更難受了,他很想不管不顧地大爆發,可他不敢。
他怕寒深不理他了。
寒深站在他半臂開外,溫柔又嚴肅地說:“做三次深呼吸,先讓自己冷靜下來。”
季然聽話地吸了口氣,可他太委屈了,竟又開始哽咽。
“慢一點。”寒深提醒他,“讓空氣進入你的胸腔,腹部,然後再緩緩吐出,然後徹底放松身體。”
寒深聲音一直很好聽,只是平時性格太冷,讓人望而生畏。可當他現在放緩語調,再加入充足的耐心,就溫柔得不可思議。
季然完全被他牽走了,沒有任何抵抗地重複了三次,他感覺自己逐漸擺脫了那種混亂的情緒。
第三次結束,寒深便不再引領他,而是說:“我想和你談話,你覺得自己現在的狀态可以嗎?”
季然聲音悶悶的:“談什麽?”
“Julian,”察覺到他語氣的不悅,寒深放緩談話節奏,再次提醒,“我希望你能回答我上一個問題。”
“可以,”季然說,“但我不想聽Julian這個名字,我想您叫我季然。”
寒深不置可否:“如果你表現好,我會考慮叫你季然。”
季然有些不開心,但他知道自己的脾氣毫無道理,更重要的是,他現在拿寒深毫無辦法,只得接受了這套說辭。
“很好,”寒深走到一旁,又對季然說,“過來,坐下。”
空曠的客廳裏對放着兩張單人沙發,仿佛已經為這一刻等候多時。
季然乖乖走到一旁,選了張沙發坐下。沒過一會兒,寒深也在他對面坐下,緩緩翹起二郎腿。
僅僅是這一個動作,寒深給人的感覺就徹底變了。
季然也說不出來具體有哪裏不同,可他現在不太敢看寒深了,他感覺自己無法鎮定地面對他。
寒深偏偏說:“擡起頭來,看着我。”
季然開始有點兒焦慮,但他還是擡起了頭,看了過去。
寒深坐在一張黑色巴塞羅那椅裏,他只穿了最簡單的灰西褲和白襯衫,可他交疊在膝蓋上的雙手,襯衣領口下若隐若現的喉結,還有跷二郎腿時露出的那一截腳踝,都變得非常吸引人。
季然莫名有些口幹舌燥。
之前壓力一大就獎勵自己的負面效果出現了,季然現在也想要自我獎勵了。
他雙腳不自覺地合攏,想要在椅子上縮成一團,可他忍住了。
季然看向寒深,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緒。
寒深問他準備好沒有,季然說好了。
“我想請你思考一個問題,”寒深說,“你有沒有發現,你更擅長拒絕別人善意的幫助,卻無法拒絕別人提出的過分要求。”
季然愣住了。
他起初以為寒深在胡說八道,畢竟連三歲小孩兒都知道,肯定是接受善意的幫助,拒絕過分的要求。
可當他真正回想自己的所作所為,卻發現确實如寒深說的這樣。
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拒絕別人幫助他,可對方如果對他提出要求,他反而無法拒絕。甚至有時候這件事已經給他帶來了困擾,他寧願自己內耗,都無法對別人說不。
季然擡起頭,有些困惑:“為什麽突然問我這個問題?”
“因為你曾經不止一次拒絕過我的幫助,”寒深說,“就連剛才我想和你一起解決你的問題,你也習慣性做出了拒絕。”
“我那是……”季然想要反駁,可話到嘴邊又頓住了。
他為什麽要拒絕寒深?因為不相信他?不敢和他産生關系?他覺得自己可以獨自解決問題?
不,根本不是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只是害怕對方的幫助并非真心,或者只是出于道德領域,所以他總是習慣性拒絕別人,可他真正期待的,是被他拒絕後,還有人能堅定表明心意。
太擰巴了,連他自己都摒棄這樣的自己。
所以季然從不戀愛,他沒喜歡過別人,也知道自己性格糟糕,根本就不配進入一段親密關系。
寒深這個問題太尖銳,也太私密了,仿佛要打開季然的心髒,要讓季然在他面前赤身裸體。
季然當然知道自己有問題,可他不想坐在這裏和寒深談論這個問題。
他本能地豎起渾身防禦:“那又怎麽樣,這又沒有傷害到別人。”
寒深:“可你在傷害你自己。”
季然張嘴想要反駁,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只能呆呆地看着寒深,感覺自己在他目光之下,漸漸變得赤身裸體。
季然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難堪,他又想哭了,可他已經哭得夠多了,連眼淚都掉不下來。
于是他變得憤怒。
“你怎麽能這樣……?!”季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可椅子又長又深,他一下沒站起來,又重新陷了進去。季然尴尬得要命,變得更生氣了。
他一腳踩在茶幾上,幾乎是沖寒深大喊:“為什麽你總是欺負我?我受夠了,我不想繼續對話,我不想呆在這裏,我……”
季然把臉埋進掌心,開始哽咽:“寒深,我讨厭你。”
這次哭泣給季然帶來了極大的屈辱,因為他發現,自己總在寒深面前情緒崩潰。明明之前都好好兒的,可一遇到寒深就亂套了。
他變得敏感、自卑、易怒,明明他之前不這樣,明明誰都誇他性格好,誇他乖巧懂事,聽話又有禮貌。
可現在,那些美好的品質都消失了。
寒深把他變成了一個性格糟糕無比的大人。
季然性格裏藏得最深的陰暗面出現了,他不再理智,也不再考慮寒深的心情,他開始大喊大叫,像個嬰兒一樣發洩自己的怒火。
他希望寒深能安撫他,哪怕是訓斥他,可寒深什麽也沒有做。
這個男人只是靜靜地注視他,冷酷無情得可怕。
直到季然發完脾氣,寒深才說:“季然,你冷靜下來了嗎?”
季然煩透了寒深這幅性格穩定的模樣,明明是他挑起自己的憤怒,憑什麽他就能這麽無動于衷?
他又要生氣了,然而卻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
“等等,你剛才叫我什麽?”
“我叫你季然。”
“可你不是說……”季然呆住了,他理解不了這裏面的邏輯。
“我說過,你表現好我就會叫你名字。”寒深對季然說,“你剛才的脾氣發得很好。”
啊???
季然徹底迷茫了:“什麽叫我脾氣發得很好?”
寒深說:“我很高興你能真實的表達自己的情緒。”
季然被這句話定在了原地。
從小到大所有人都教他要乖,要懂事,不要随便發脾氣。可偏偏寒深說他脾氣發得好,說很高興他能真實表達自己的情緒。
季然感覺自己又要哭了,可他真的不想在寒深面前掉眼淚了,那樣真的顯得他非常非常非常無能。
季然強忍眼淚,他試圖說點兒什麽,可大腦似乎宕機,即說不出體面話,也無法坦然接受寒深的鼓勵,他整個人很別扭地站在那裏,竟完全無法應對別人的善意。
最終,他對寒深說:“謝謝你。”
“不用和我道謝,”寒深說,“相反,我希望你能原諒我。”
季然愣了愣:“原諒什麽?”
“對不起,你剛才難受時我沒有安撫你。”寒深語氣充滿了歉意,“但我希望你能試着靠着自己的力量冷靜。”
季然又想哭了。
寒深怎麽這樣啊,總是說一些讓他想哭的話,他是什麽眼淚制造廠的廠長嗎?
但季然這次沒哭了,他很好地忍住了眼淚,反問寒深:“你覺得我做到了嗎?”
寒深有些意外,但還是說:“你做得很好。”
“那作為獎勵……”季然身體微微前傾,他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鼓起勇氣仰起頭,“你現在可以安撫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