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雀尾
第48章 雀尾
“你們在做什麽?”
在聽到這聲音的同時,蕭楚感覺到懷中人身子明顯地一顫,随後立刻慌亂地推開了自己。
蕭楚還撐在那根架子上,順着聲音看過去,那裏站了個穿着朱色官袍的中年人,面色微愠,眉間緊鎖着,正盯着他二人看。
裴钰像是被一盆冷水從頭澆到尾,腦中惶恐地思索了方才裴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站在那處的,又聽到他們說了什麽話,做了什麽事情。
可他思來想去也無甚結果,最後只能無措地揪了下袍子,低聲道:“爹。”
戶部尚書裴廣,也是如今的內閣次輔,清流黨的一把手,他跟梅知節鬥死鬥活了大半輩子,雖說上輩子蕭楚死得早,但大致也能猜到,以裴廣為首的清流黨最後成功把梅黨給連根拔起了。
蕭楚莫名其妙被他盯得身子一寒,于是站端正了些,挨在裴钰身邊。
他心裏只說:完了。
裴廣面色看上去相當不悅,他正怒視着裴钰,話語裏都竄着火氣:“裴憐之,禦前觀獵時,你為何擅自離席?”
不是他完了,是裴钰完了。
裴廣這個人死板得很,他最看不慣蕭楚這類在市井厮混的盲流,自然也不願意裴钰跟他來往,何況按兩人在朝局裏的身份,本就不該離得太近。
叫他看見這場面,心裏頭估計都急得要跳牆了。
蕭楚怕他發難,立刻解釋道:“裴大人,實在不好意思,是我把憐之喊走的。”
裴廣聽見蕭楚這麽親昵地喊“憐之”,臉色更是兇神惡煞,冷聲道:“神武侯有何要緊之事?”
蕭楚琢磨了會兒,難得說話有點卡殼:“我今日為天子代狩,不知道該去哪塊獵場狩獵合适,憐之比我聰明,我問問他。”
Advertisement
裴廣不大客氣地說:“吾兒不善騎射之術,恐怕難有好的見解,神武侯還是另請高明吧。”
說罷,他就直接拉起裴钰的手,裴钰足下一個踉跄,只來得及回頭看一眼蕭楚便被帶走了。
“诶,憐之——”
他話被掐了一半,剛要擡手,人就不見了。
蕭楚站在原地愣了會兒,才反應過來這不過片刻的春水已經從指縫中滲走了,他收回手,有些煩躁地亂揉了下頭發。
壓根沒親夠。
那也沒法子,裴廣是個老古董,又位高權重,越是跟他擡杠他就越偏執,恐怕日後還要為難裴钰,不讓他和自己見面。
如此一思量,蕭楚只好打馬回營帳,喚了明夷一塊兒去獵場。
他是被欽點替天子代狩的,今日亥時還要帶着獵物去參加夜宴,除此之外,他還需要安排好神機營的這批槍火,查清楚司禮監到底把剩下的火器往哪兒藏了去。
然後把它們運到山中,一并引爆。
秋獵是他在京州翻盤的一個機會,司禮監先向蕭楚舉起的白刃,他自然承了這個情準備反将一軍。
蕭楚和明夷縱馬來到北獵場,這裏離天子的營帳太遠,還隔着一座矮山,觀獵的地方完全望不到此處,所以鮮少有人來此處狩獵。
他們背後就是槽嶺村,離得山腳頗近。
明夷翻身下馬,一邊把二人的馬都往一棵樹上拴着,邊說道:“主子,從司禮監探到的消息來看,陳喜這幾日在槽嶺往來頻繁,這回秋獵恰巧又選了這塊地方合圍,我都覺得蹊跷了。”
跑了會兒馬後身子就暖起來了,蕭楚松了松衣領,說道:“槽嶺是裴钰最初開始施行改制的地方,他們的目的已經很清晰了,就是要阻止裴钰的新政。”
明夷狐疑道:“主子,你上回不是說,裴钰這法子是為了解決國庫虧空的問題麽?這幹司禮監什麽事,他們幹嘛管這麽寬。”
“因為想阻止他的人不止是司禮監,還有天子。”蕭楚拔了匕首出來,往樹上随手刻了幾道标記,“雖說國庫虧空的問題不小,但天子更在意的是制衡,他在梅黨和清流之間,永遠都要端平一碗水。”
畫完标記後,他拿匕尖挑開了細碎的樹皮,又往前隔了幾棵樹繼續劃做标記,邊劃邊說。
“梅黨是濁流,清流可不一定是清流,這些個文官的黨争裏頭渾水太多,你分不清哪個是好官,哪個是貪官,天子也是如此,他要保證自己的皇位坐得穩當,讓他們內鬥,那就夠了,可裴钰這一改,就是直接往梅黨的根去挖,他要試圖打破這個平衡,天子自然不樂意,卻也不能明面上反對,畢竟這是個好政策,所以派了司禮監來當惡人。”
明夷從馬匹身上拿了幾捆繩和一筐子箭矢出來,跟着蕭楚往林間亂鋪着,制造些曾在此處狩獵過的跡象。
明夷道:“主子,那你代狩的事兒,怎麽辦?”
蕭楚道:“不就是打個獵?最後稍微留點兒時間就成。”
明夷竊笑道:“天子可是給了你一整天的時間,主子,你真能打到天子滿意的數目?”
“說的真是廢話。”蕭楚收了匕首,回頭睨了明夷一眼,“在雁州的時候,你哪次比得過我?”
明夷羞赧地撓了撓頭,又往樹上捆了一條繩。
做完了這些事兒,蕭楚拍了拍手上的灰,說道:“走吧,把司禮監管我們借的債,讨回來。”
明夷跟着他走上山,這山雖矮小,但樹木都生得高大茂密,遮得山間光影斑駁,兩人一路踩着滿地的落葉斷枝,發出脆生生的響來。
“主子,咱們方才那些布置,真有人會特意來查?”
“都察院的人都是天子耳目,像裴钰這般事無巨細的人不少,做戲要做全套。”
明夷表情有些興奮,說:“好啊,那我們什麽時候把山頭炸了?”
蕭楚被他逗笑了,說:“說得跟土匪似地。”
明夷雙手疊在頭後,越說越興奮:“我想起以前在雁州的時候,大帥不讓我們碰槍火,主子你就偷摸着去武庫裏找,然後還帶回來給我們玩兒,還差點走了火把自己給……”
說到這兒才意識到不對,他趕緊往自己嘴上打了兩下。
“我倒是想死。”蕭楚不以為然道,“既然我還活着,便是老天要我繼續在人間撒潑,我自然逍遙自在。”
“是啊,”明夷不經意地問了句,“那裴钰呢?”
蕭楚挑了挑眉,問道:“他怎麽了?”
“就是好奇,他這樣的人會為了什麽而活着呢?”
“天下蒼生,黎民百姓,遠門近枝,滿園桃李。”蕭楚笑得有點得意,刻意頓了頓才說,“還有我。”
明夷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苦着臉搖了搖頭。
兩人一路說一路走,快要到山頂時,蕭楚依稀聽見了些瑣碎的腳步聲從遠處而來。
蕭楚立刻擡手攔住了明夷,道:“收聲,前邊有人。”
明夷也聽到了動靜,立刻藏匿了氣息。
蕭楚壓低着聲說:“看來咱們找對地方了。”
二人退去幾步,藏在了一棵樹後等待那些腳步聲的靠近,很快,從山頂處便依稀冒出來了幾個腦袋,有尋常百姓扮相的,也有穿勁裝的軍士。
蕭楚眯起眼觀察了會兒,說道:“我沒想錯,司禮監果然悄悄把神機營的一部分兵力調來獵場了,這些人恐怕另有用處。”
明夷小聲道:“主子,全都是生面孔。”
“不奇怪,閹黨在神機營有實權,肯定會背着我養兵。”蕭楚随手撿了根樹枝,說道,“這批槍火就在這些人手中,人數恐怕不少,硬碰硬的話,咱們打不過。”
明夷的手本來都摸到劍柄了,一聽蕭楚這話,頓時意興闌珊地收了回去,道:“那咱們怎麽搶回來?”
蕭楚道:“別莽撞出刀,距離太近,咱們還在鳥铳的射程中,光靠刀劍打不過火器,得想辦法讓他們繳械。”
他們稍稍挪動了些,往那群人附近靠過去,試圖聽清些他們的話語。
二人耳力都好,這個距離已經能聽個大概了。
只聽其中一人說道:“我是宮裏陳公公派來的,翻過這座山頭就是槽嶺村,按照陳公公的吩咐,我先去村裏頭假意鬧事,把附近參加秋獵的貴人們全都引過來,諸位大人再拿着腰牌來鎮壓動亂,如此便好了。”
這人的聲音頗為耳熟,蕭楚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将那樹枝用力往他們側邊那處抛了去,幾人頓時循聲望去,為首那人的面貌也就露了出來。
看清那人相貌後,蕭楚頓時暗啧了一聲:“老不死的東西,五年前我就該一腳踹死他。”
明夷不認得這人,疑惑道:“誰啊?”
“噤聲,繼續聽。”
林間本就圈圍了獵物,那幾人并未在意這根樹枝的響動,還是繼續說着話。
一個士兵打着呵欠,往肩上扛起了一個人,懶着聲問道:“姓楊的,那這倆穿官袍子的,怎麽辦?”
楊伯急聲道:“這兩位大人都是宮裏的人,身份金貴,千萬別再傷着了!待會兒只要他們安靜待在此處,不要打亂咱們的計劃就好了,我這就往山下去。”
“他們手裏有人質?”
蕭楚喃喃了聲,蹙着眉想看清那倆穿官袍之人的相貌。
明夷拇指彈出鞘了一小截劍,問道:“主子,要不要救?”
蕭楚擡手,冷靜道:“不可妄動,他們捆了誰跟我們沒關系,沒必要發這個善心,計劃優先。”
他貼着樹根又往前探了一步,那士卒恰巧就扛着人轉過身來,肩上扛着的官員側臉也終于顯山露水。
只消一眼,明夷就認出了其人,他瞪大眼睛,聲音都快壓不住,低喊道:
“裴钰?!”
幾乎是在他這一聲的瞬間,蕭楚的雁翎刀已經拔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