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你怎麽了?」莳香察覺到他的異常,出聲詢問,他怎麽直瞅瞅地盯着她?
文丞佑回過神,尴尬地收回剛擡起的手,有些不自在。「沒什麽。」
「騙人,明明不對勁,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她腦筋一轉。「是不是大太太罵你了?」
「為什麽這麽想?」
「胡嬷嬷。」她提醒他。「雖然我覺得大太太是挺明理的人,可我怕她聽了讒言就不辨是非了,如果有什麽我能解釋的……」
「你先前說要做牛做馬——」
「不做牛做馬。」她嚴正聲明。「我是說下輩子當你的貴人。」
「下輩子太遠了。」他好笑道。「有件事我一直下不了決心,你幫我出主意。」
她好奇地點頭。「什麽事?」
「母親幫我選了一門親事,我并不喜歡。」他仔細觀察她的反應。
她先是一愣,繼之說道:「你沒告訴大太太嗎?」
「當然說了。」他蹙憂慮。
看他的表情應該是說了也沒用,她不知該給什麽建議,只能沉默。婚姻大事豈是外人所能幹涉的。
「你見過我大嫂嗎?」他問。
「在大太太那兒見過一次,不過沒說過話。」她又加上一句。「看得出教養很好,是個大家閨秀。」
「我大哥結婚前喜歡過一個姑娘……」他簡短地把事情說了一遍,并沒細說對方姑娘的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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莳香露出詫異之色,沒料到他會跟她說這些,想必是心情不好,所以才想找個人說說話,思及此,她有些同情。
小門小戶的婚姻雖說也是雙親作主,可幾乎都會聽取子女的意見,只要子女有喜歡的對象,便樂見其成,像她堂哥堂姊都是如此,就連她的雙親也是互相瞧着喜歡,父親才登門提親的。
可大戶人家就不同了,家世很重要,家族利益也得擺上,子女的喜好是擺在最後頭的,當然并非富貴人家的父母都如此功利,只是比例上占了多數。
雖然她覺得文丞佑有些少爺習性,可不是難相處的人,否則她也不敢那樣逗他。長這麽大,一個人人品的好壞她還是分得清的。
如果他不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她覺得跟他作伴也不錯……
莳香讓自己的念頭吓了一大跳。她在胡思亂想什麽?!
她對文丞佑可沒意思,不過是見他一本正經所以才逗着他玩,可沒別的心思,他們兩個差太多了,不可能的。
「你是不是不想步上你大哥的後塵?」她趕忙找個話題,免得自己胡思亂想。
「以前沒覺得,現在……」卻不同了。後半句文丞佑沒說出來,只在心裏苦笑。
「要不你逃家好了。」莳香也出什麽好法子,逃跑是最簡單的。
「逃家?」他蹙眉。「如何做得,豈不傷了父母的心。」
「你別嚷嚷着逃家就行了。」她白他一眼。「你就說……嗯……去游山玩水。」
「游山玩水?」他挑眉,這倒是從沒想過。
「書上不是說了嗎,行萬裏路勝讀萬卷書。」她越說越覺得可行。「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
「那就是了,你又不是長子,父母對你會寬容些,像鼻涕郎他家,大哥十八就結了,二哥二十一才成親,瞧,晚了三歲,到了鼻涕郎,今年都二十了也沒人催。」
文丞佑點點頭。母親正是覺得他不用那麽急着成親,所以才想慢慢相看,幫他找個合意的,也沒料到一看就是半年多,依舊沒個順眼的。
見他神色動搖,她又加油添醋。「反正你的任命不是再半年就下來了嗎?多好的借口,你就說以後當了官不像現在自在,正好趁此去歷練歷練,看看各地風土人情,這些都是以後當官的資糧。」
文丞佑神色怪異地看她一眼,她揚起下巴。「怎麽,想不到我還真能給你出點子?」雖然她一開始是胡扯的,不過還真給她扯出點道理了不是?
「是小看你了?」忽然間,他覺得胸口的悶氣全數散去,有種豁達之感。
「除了見識各地人文風土,你再順便找個自己喜歡的姑娘,不是兩全齊美嗎?」她越說越興奮。「說得我都心動了。」
他神色一動,探問:「你也想出外游歷?」
「自然想過。」她瞥他一眼。「你不會以為我是個鄉野村夫就沒見識,我們村子裏也有人早年在外游歷,中年才回鄉定居,我小時候他們常在大樹下說外頭如何如何,山多高海多寬,還有猴子耍雙刀呢!」
說着說着她越來勁,開始把她聽到的奇聞轶事全淘了出來,雙眼熠熠、神采飛揚的模樣讓文丞佑看得入迷。他沒見過像她表情這麽生動的姑娘——當然她的頑皮也是無人能及。
像她這樣的姑娘到哪兒都能活得很好,即使跟着他去窮鄉僻壤定也能找到樂趣,想着想着,他的心情愈來愈好。
待莳香說到一個段落,才驚覺自己像唠叨似地說個不停,不過……瞧他的樣子并無不耐煩之色,望着她的樣子也挺溫柔可親的,黑眸專注地盯着她,似要把她看穿……
莳香的心跳莫名快了起來。不知是不是她多心,總覺得文丞佑今天瞧着自己的模樣怪怪。
「你做什麽這樣看着我?」她忍不住問道。
「怎樣看着你?」他挑眉。
莳香張嘴,卻不知怎麽說,她對男女之情一向沒什麽自覺,又加上兩人身家背景差那麽多,胡嬷嬷成天在她耳邊叨念不要妄想、不許勾引五少爺,她也視為理所當然,文丞佑又豈會不明白這道理……
應該是她多心了,興許他只是聽得入迷,才面露向往之情。
「沒什麽。」她搖手。「山莓應該夠冷了。」她從溪裏撈出帕子,讓他試吃看看。
他拿了一個紅豔的山莓就口,冰涼又酸甜的滋味果然可口,他面露贊許,又伸手拿了一顆。
「好吃吧?」她得意道。
「果然不錯。」他颔首。
「你再把腳伸進溪裏會更舒服。」
他好笑道。「你還真是固執,看來我不把腳伸進溪裏你不會死心,說不定一會兒把我推下去。」他順手解開鞋襪,雙腳浸入溪裏,沁透的涼意讓他倒抽口氣。
她笑了起來。「怎麽樣,是不是暑氣全消?」
他舒服地吐口氣。「确實舒服,你也泡泡腳。」
「不行。」她拒絕。
「怎麽?」
她瞥他一眼。「你不是最講規矩的,姑娘家能在男人面前赤腳嗎?」
他挑眉。「原來我們颠倒過來了,你講規矩,我随興。」
她噗笑出聲。「沒錯。」其實她很想脫鞋泡腳,可若讓人瞧見又有閑話了。
文丞佑踢了兩下水,舒服地仰躺在地,雙手枕在腦後。
見他突然随興起來,她還真有些不習慣。
「莳香。」
「嗯。」她遞個山莓給他。
他張嘴示意她放進嘴裏。
她故意從幾寸高的地方往下丢進他嘴裏。「還真當自己是大爺。」
他微笑道。「別人伺候不稀奇,讓你這野丫頭伺候才稀罕。」
她贊同地點頭。「那是,還得看我的心情,要是惹了我,一籃子山莓都給你塞進去。」
他揚眉。「你可真野蠻。」
她瞪他。「我哪裏野蠻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要是個軟,還能站在這兒?」
想到她雙親都已過世,他不由升起一股憐憫。「把兩個弟弟都送進書院,你呢,打算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我還得在你家做工三年呢。」
「三年後呢?」
她搖頭。「還沒想那麽遠。」
「那時你都成老姑娘了。」
她瞪他一眼。「我有喊你老人家嗎?這世道對女人就是不公平,男子二十年輕有為,姑娘就人老珠黃,什麽道理?」
他笑道:「那是,方才你不是說要給我報恩嗎?」
她警戒地看着他。「你要找我做什麽?」
「給我做飯吧。」
「啊?」她一臉茫然。「做飯?什麽意思?」
「我上任時想帶個廚娘一塊兒過去,出門在外最怕吃食不習慣。」他說得理所當然。「你方才不是說了,也想出去游歷游歷。」
莳香瞪大眼。「你是說真的嗎?」
他颔首。「你不是還得在文府做三年,跟着我也是一樣的。」
她面上一喜。「好啊、好啊……不行、不行。」
他揚眉。「到底行還是不行?」
「我不能丢下弟弟……」
「誰讓你丢下他們?」
「你是說帶他們一起走?可他們得進書院——」
「別的地方一樣有書院。」他打斷她的話。
她激動地一下站了起來。「唉……這樣好嗎?」
「到外頭見識也對他們日後寫文章有幫助。」他推波助瀾地又說了一句。「剛剛你不也說了,行萬裏路勝讀萬卷書。」
莳香興奮地來回踱步,心動不已。她以前就想過到外頭看看,雖然沒有踏遍山河的雄心壯志,卻也不想一輩子待在村裏,外頭什麽樣都沒見過,以前父親說過等存錢就帶她坐船南下,欣賞名山勝水,卻終究沒有實現。
如今,如今……她忽地又在他身邊坐下,一臉堅決道:「只要你上任的地方有書院,我就跟你一塊兒走。」
當她說出「我跟你一塊兒走」的時候,他的心激昂地在胸腔內撞擊,整個人都熱了起來,如同聽到科考上榜時的歡欣與激動。
胸口一股力量不停鼓動,似要破殼而出的雛鳥,他不假思索地坐起身,聽從內心的渴望,緊握住她的手。
「好,一起走。」
兩人熱切地望着彼此,雙手緊握,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狂熱與歡喜,不過就在幾剎那的時間,理智一下回到兩人腦袋。咦,他們在幹什麽,為什麽手牽着手……
莳香一下驚醒過來,慌張地抽回手,臉上一片熱辣,文丞佑同樣紅了雙頰,可手中似乎還殘留她的溫度跟觸感。
「我……」他啞着聲。「你……」
她霍地起身。「日光都要曬到這兒了,我們走吧。」莳香慌張地提起竹籃。
「你幹什麽呢,坐下。」見她慌慌張張不知所措,他反而鎮定下來,心裏一陣竊喜。
當初在書房,她嚣張地坐在他身上時也不見她有任何羞色,如今不過是握了她的手,她便如此不自在,想來她不是對自己完全沒感覺。
她說過高攀不上他,想必她也同自己一般,只當那是不可生出的情愫,暗暗掐了個死,不敢多想。
只是文丞佑的喜悅沒有持續太久,因為莳香根本不甩他,自顧自地走了,他冒起火來,鞋也顧不得穿上就去追她。
「你做什麽?」他拉住她的手臂。
「問你呢,拉我幹什麽?」莳香推他一把。「讓胡嬷嬷瞧見了,我又得挨罵。」
「她又不在這兒。」他好笑道。
她怒目而視。「你的意思是她不在就可以為所欲為嗎?」
他喊冤。「我為所欲為什麽了?」
她氣鼓鼓地問道:「你剛剛……什麽意思?」
他一時也不知該怎麽說,面上閃過幾絲不自在。
「算了,我大人不記小人過,以後你再不能這樣了。」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別扭說道:「你等我一會兒,地上的石子紮人。」
她往下瞧着他白皙的腳丫子,噗哧笑了出來。「你怎地如此細皮嫩肉?快去吧。」
他有些尴尬地走回溪邊穿鞋。他又不是習慣赤腳的莊稼漢,自然覺得石子紮人,即使被她取笑也要提出來,不過是不想回答她的問題罷了。
穿上鞋後,他拿起地上的鬥笠,走到她面前替她戴上。「你忘了這個。」
方才走得太急倒急了,莳香瞄他一眼,不曉得是不是該回到方才的話題。
兩人并肩走着,一時都沒言語。雁群從遠處飛來,自他們頭頂掠過,兩人擡頭遠眺大雁離去的方向,樹上落下幾許缤紛花瓣,蟬聲嘒嘒作響,小徑長長地往前延伸,不知通向何處。
「別忘了答應我的事。」文丞佑開了口。
莳香一頭霧水。「什麽?」
「給我做飯,別忘了。」他叮屬。
她怔怔地望着他,不曉得他是什麽意思,是讓她當廚娘呢,還是……還是……她不敢多想,低頭不語。
「莳香。」他喚她。
她猛地又擡起頭,對他皺眉。「我不知道你是什麽意思,弄得我很糊塗。」
他嘆氣。「就當我在這兒做三年工吧。」不然他還能怎麽說,事情還沒确定前,他什麽都不能給她,連承諾也不行。
她盯着他緊皺的眉心,最終點了點頭。「好,給你做飯,可我簽的約在大太太那裏……」
「我會同母親說。」他保證。
她點點頭,低頭踢飛地面的小石子。
「我提吧。」他伸手要拿她手上的籃子。
「不用了,又不重。」她搖頭。
「讓一個姑娘家提東西,我瞧着不順眼。」他握住提手。「我拿。」他堅持。
她怪異地瞥他一眼。「好吧,讓你提。」
兩人走了一會兒,她忍不住又問:「你是不是遇上什麽事了?」
他不明所以。
「你變得好奇怪。」她蹙眉。
他瞥她一眼。「還不是因為你。」
她瞠大眼。「因為我?我怎麽了?」
他欲言又止,本不想與她說這些,無奈一時口快,又說了不該說的話,如今起了頭卻不知該怎麽接。
「怎麽不說?」她瞪他。
「以後再說。」
「為什麽?」他越是欲言又止,她越想知道。
文丞佑閉緊嘴巴,免得又說出不應說的話。
「你說啊!」她跺了下腳。
他瞄她一眼。「別問了。」
「你——」她生氣地拿起鬥笠打了他一下。「吊人胃口。」
見她氣急敗壞又莫可奈何的模樣,他忽地得意起來。也有落下風的時候啊……
「還敢笑。」她又打他。
「別打。」他閃躲。
「你再不說我踢你——」
「你們倆又怎麽了?」齊老爺子與老田從另一邊草地過來。「大老遠就聽見你們嚷嚷的聲音。」
莳香不知該怎麽講,只是瞪了文丞佑一眼。「沒事。」她跑到老牛身邊,嘀嘀咕咕地在它耳邊說話。
老牛晃着尾巴,瞄了文丞佑一眼,文丞佑笑着搖了搖頭。
「好幾天沒見到少爺了。」老爺子喊道。
「我回城去了。」
齊老爺子一來,莳香便不好就着剛剛的話題逼問,文丞佑頓時松了口。在還沒确定自己能給她承諾前,他還是希望能保持現狀,免得到頭來一場空,他傷心難過就算了,還把莳香拖下水。
回到莊子後,他沒有多待,跟七妹說了一會兒話,喝了杯茶就回去了,說是中午跟人有約,不得不走。
莳香送他到門口,終究什麽也沒說,只道:「我過幾天再來看你——我是說看七妹。」他尴尬地改了口。
她面上微熱,假裝沒注意到他的語病。「我弟弟們的事多謝你了。」
「舉手之勞擺了。」他翻身上馬。「你進去吧,熱了。」
「嗯。」她颔首。
他又望了她一眼後,在馬腹上輕踢,朝前奔去。莳香悵然地嘆口氣,旋即撓撓發頂。
「他到底什麽意思……」她抱着自己的頭仰天長嘆。
「阿姊。」席式欽從後門鑽出來。
「躲在那兒幹麽?」莳香瞪他一眼。
席式欽呵呵兩聲帶過。「我知道五少爺什麽意思。」
「你這小鬼頭!」莳香作勢要敲他的頭。
「我是說真的。」席式欽閃過姊姊的攻擊。「他是想來一段風流韻事。」
莳香聽得面紅耳赤,把他抓過來打了兩下。「讓你胡說!從哪裏聽來的?」
「我說真的!」席式欽叫嚷,一溜煙跑到幾尺外。
莳香拔腿就追。「你又偷聽誰講話了?」
席式欽越跑越快,不過依舊甩不掉緊跟而來的姊姊。「阿姊,我去拜托阿昌哥娶你——」
「什麽?!」莳香加大腳步,一把抓住他,兇狠道:「你說什麽——」
席式欽大叫:「沒啦!我還沒去。」
莳香威脅道:「你不要臉你姊還要臉,敢做這種事我就剝你的皮。」她捏了下他的臉以示懲戒。
「喔——」席式欽拍掉她的手。「我是為阿姊好,你如果嫁給五少爺一定會被欺負,婆婆會叫你跪祠堂,跪得腳爛掉。」
莳香又羞又氣。「誰說我要嫁給五少爺?誰讓你亂說?!」
「我沒亂說,婆婆不是都對媳婦不好?」村子裏好多婆媳問題,他從小聽得可多了。「人脾氣那麽大,又不聽話,一定不讨婆婆喜歡,到時她虐待你怎麽辦?」
莳香翻白眼。「我是什麽人,誰敢欺負我?」
席式欽不放心道:「阿铨說做姑娘的時候再兇都沒人說話,可做媳婦就不一樣,以前阿芳姊不是也很兇,可是她嫁到隔壁村後變得好憔悴,都瘦了一大圈,上次我看到她差點認不出來。」
莳香沉默,在心裏嘆口氣。阿芳的婆波……唉,就是個刻薄又喜歡小事折騰成大事的人,剛嫁進去的時候,阿芳還跟她婆婆對罵、掐架過,可媳婦對婆婆動粗就是不對,怎麽都站不住腳,連丈夫都指責她,最後就成了這樣。
「阿芳是阿芳,我是我,哪能混一起談。」她搖頭。「你阿姊沒這麽傻,讓別人騎到頭上來。」
她若真想嫁人,十五、六歲就能嫁了,還會拖到現在?
她就算沒嫁妝,脾氣又大,可勝在年輕,容貌也不差,只是想娶她的人條件都不好,不是太老就是好色。
幾個自小一塊兒長大的玩伴,雖然都知根知底,但人家父母看不上她,自家兒子年輕有為,何必娶個帶着兩個弟弟的窮姑娘,更別說這窮姑娘還不是溫柔體貼的。
反正她也看開了,該怎麽着就怎麽着,日子還是要過,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是把弟弟拉拔長大,再讓他們考科舉踏上仕途,完成父親的心願,至于其他的……
莳香想到文丞佑,忽地一陣心煩。
下次見到他,一定要弄清楚他在搞什麽鬼,怪裏怪氣的,把自己也弄得胡思亂想、心神不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