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晨風微涼,後院的大樹枯了葉子,将黛瓦鋪得滿是金黃。

一臉竈灰的夏小曲拿着小籃子坐在屋檐下剝豆,院子裏拴着的大黃狗突然站起來沖着臺階下面又跳又叫,他将膝蓋上的籃子放在地上走過去看了一眼,發現是隔壁村的單身漢子程天石。

“啊~”

夏小曲伸手指了他一下,雙手握拳,右拳在上捶打一下左拳,接着向上翻開手掌,再掌心向下,由外向內的揮動着,類似一個召喚的動作,意思就是:“你怎麽來了?”

程天石黝黑的臉上透出了一抹紅,眼睛黑亮黑亮的,他一笑嘴角便有兩個小小的窩,看起來一副憨樣。

“夏哥兒,我來找嬸子的。”

他們雖然不是一個村的,但南星村和抱月村隔得不遠,兩邊的人也大多都認識,因此程天石也認識夏小曲的二嬸,偶爾碰見了也會喚一聲嬸子。

要說以往那自是沒什麽問題,可前些日子他到夏家去提親了,所以此刻夏小曲聽他嘴裏喊着嬸子,本就薄的臉皮更加紅潤,什麽也沒說,低着頭就跑進屋去了。

柯娘子正在竈屋煮豬食,見小侄兒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撞到了自己,臉上登時挂起了不滿,兇道:“小啞巴,你跑什麽?”

“啊~”

夏小曲害怕地往後退了退,張了張嘴巴想說話,卻只發出一聲細小的單音,便舉着手比了一個很高的高度,再收回來在自己臉龐邊比了一個圓鼓鼓的樣子,最後又比了一次剛才對程天石比過的手勢,意思是:“天石大哥來了。”

“呵呵,他在哪兒呢?”柯娘子瞬間換上滿臉笑容,将鍋鏟放下說着便要往外走。

夏小曲悶悶地跟在後面,頭埋得很深,根本不敢擡起來。

外面那個人,天石大哥,即将成為他的夫君了,可是自己這樣窮,生得又不好看,穿着短了好幾截的破爛補丁衣裳,還是個啞巴,他有些擔心天石大哥不喜歡自己。

這些日子夏小曲也聽人說了不少的閑話,都講天石大哥是因為家裏窮,娶不上媳婦兒才娶自己的,不然他那樣俊朗能幹,正當壯年的漢子,怎麽會來娶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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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裏的狗窩旁,程天石正在逗那只大黃狗,忽然聽見了柯娘子的聲音。

“天石啊,今日怎麽想着來嬸子家了啊?”

“嬸子,我是來下聘的。”

程天石連忙站起身,悄悄扯了扯自己的衣角,想要将衣裳拉得平整些,然後從懷裏摸出用紅布包着的一兩銀子,窘迫道:“嬸子,我家窮,您別嫌我,以後我一定對夏哥兒好。”

*

抱月村就屬程天石家最窮了,一則是他家就剩個單身漢子,沒有郎君或娘子操持,因此那座小茅草屋處處透露着落敗相,二則是因為他家裏的地不多,得來的糧食每每交了稅還了債以後都被他給吃完了,根本剩不下。

前段時間他想着自己年紀大了,再不抓緊娶個媳婦兒回來恐怕真得打一輩子光棍。

可他找了一圈都沒找到合适的,這事兒讓他苦惱不已,還好沒過兩天便聽到餘媒婆和人說南星村的夏家啞巴小哥兒嫁不出去,他就隐隐動了心思。

那條晚上程天石沖了涼後躺在床上琢磨,心想那夏家的小哥兒他其實早就見過,生得跟小貓兒似的瘦小,膽子也跟貓似的。

兩年前他曾去南星村幫人做工,日落前回家時卻看見地裏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在奮力地挖紅薯。

那是柯娘子家裏來客人了要吃些好的,當着外人的面她總得做做樣子讓夏小曲一起吃,可心裏又不願意這樣,便打發了夏小曲去地裏挖紅薯,那麽大的一塊紅薯地,說是挖不完不許回家。

夏小曲又累又餓,鋤頭都拿不穩了,卻還是一鋤一鋤地揮着,結果鋤把突然被一只大手給抓住,他瞬間脫了力,往後跌坐在地裏,擡頭一看,男人像座大山似的立在當前。

“天都黑了,小哥兒怎麽還不回家?”這是程天石對夏小曲說的第一句話。

夏小曲傻了,下意識地開口回話,直到破碎的聲音扇了他一巴掌這才紅着臉後知後覺,低頭眨巴着紅了的雙眼,雙手胡亂比劃。

“嬸嬸說,挖不完不能回家。”

程天石哪裏看得懂他比劃的那些,掂了掂手裏的鋤頭,擡頭看了看逐漸暗淡的天際線,最終還是心下不忍,說出了第二句話:“小哥兒,我幫你挖吧,這樣快一些,不然你一個人挖到明天怕是也挖不完。”

夏小曲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不敢做聲也不敢亂動,只在一旁站着,悄悄看男人揮舞着鋤頭。

天已經完全黑了,程天石加勁趕着将紅薯都給挖了出來,累得他渾身濕透了,站在地裏拄着鋤頭擦汗,一回頭便看見夏小曲手裏捧着一個削了皮的大紅薯,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天石,回家了,跑別人家地裏刨什麽呢,小心人家告你偷東西。”

同行的人吃完飯收拾好東西後出來不見程天石,便沿着田埂找了一下,正巧夏小曲站的位置是一個土凹凹,從上面看什麽也看不見,不然天都黑了地裏就他倆人,傳出去了可不得了。

程天石顯然也才反應過來,應了一聲後扔下鋤頭連忙跑開。

*

“天石”

夏小曲看着跑進夜色深處的背影一晃眼便消失不見了,特意刮的紅薯他也沒吃到,心裏有些難過,只能将那兩個字反複嚼了一百次。

是不是紅薯刮得太醜了,坑坑窪窪的,上面還沾着一些不小心弄上去的泥土,所以他不要?

夏小曲低頭看了看手裏的大紅薯,唇線緊抿。

一口氣跑遠了的程天石哪裏知道小哥兒的那些小心思,他五大三粗的一個漢子,整日只知道埋頭幹活,餓了就回家吃飯,天黑了就沖涼睡覺,一年四季被窩裏都是熱騰騰的,也從來想不到找個人來暖暖被窩什麽的。

要不是程家五姑一直念叨着說天石老大不小了,再不找就找不到了,他都想不起這回事來,可家裏太窮了,沒人願意把孩子嫁過來,五姑為此東奔西走了好久也沒個好消息。

*

聽了餘媒婆話的程天石起了心思,二十年來頭一次失眠,他抱着被子煩躁地翻了個身,仔細一琢磨,那夏小哥兒無父無母,自己也無父無母,橫豎都是搭夥過日子,兩個孤兒正好作伴,于是第二天一大早便跑到夏家去提親了。

柯娘子要了一兩銀子,夏小曲躲在門外偷聽,知道要一兩銀子後那顆心撲通撲通地跳,掰着手指怎麽也算不清,自己怎麽就值那麽多錢了呢,要是天石大哥籌不到可怎麽辦。

其實夏小曲原本也是在千寵萬愛裏長大的孩子,夏家老大夫夫倆就他一個獨子,周歲宴那天還給他打了一個拳頭大小的金鎖,羨煞整個村子,可惜那只大金鎖在老大夫夫倆意外身亡後就不知所蹤。

那時候的夏小曲才三歲,根本不記事,見不到父親的他整日哭鬧不已,接連發了好幾日的熱,再次醒來的時候便不會說話了,郎中來看過說是沒辦法醫治,嗓子已經壞了。

這麽多年柯娘子在人前将這個可憐的侄兒當做親生孩子一般疼愛,而人後卻三不兩時的短他的吃穿,眼瞅着他到了适婚的年紀也沒個人來提親,愁得夫婦倆不分白天黑夜地在他面前嘆氣。

夏小曲知道自己是多餘的,因此在家裏連大氣都不敢喘,每日小心謹慎地活着,直到前些日子程天石去提親以後他的日子才好過了一些,甚至覺得生活開始有了奔頭。

因為他知道程天石雖然窮,但卻是個踏實能幹,肯吃苦的,以後兩個人把日子過好了就行,這樣總比被嬸嬸嫁給有錢卻年邁的老鳏夫強吧。

更何況……那個人還是天石。

想到這裏,夏小曲悄悄擡頭看了一眼對面的人,程天石長得壯實,跟座小山似的,模樣也生得好,他無端地就想起昨日餘媒婆說的那話。

“柯娘子啊,你家小曲嫁給天石可真是不錯,雖然天石是窮了點,但是兩個人還年輕,好好經營着就不怕窮,以後再生幾個孩子,不比嫁給鳏夫強啊。”

好好過日子……

再生幾個孩子!

夏小曲攥緊了拳頭在心裏給自己加油打氣,暗暗道一定要和天石大哥好好過日子!

“嬸子?”

程天石見柯娘子只站着不說話,心裏有些打鼓,怕她臨時反悔不肯将夏小曲嫁給自己了。

被這麽一喊,正在看銀子是真是假的柯娘子立馬反應過來,連連點頭,笑着道:

“天石啊,嬸子知道你家的情況,這一兩銀子想必也是費了不少勁兒才籌來的,看來你的确是誠心要娶我家小曲的,這樣吧,嬸子也不為難你了,你今日就把小曲帶回去吧。”

柯娘子急于将小累贅脫手,前些日子太着急了些,竟想把他說給老鳏夫,這事兒差點就壞了她在村裏積攢多年的名聲,真要是這樣,她的倉兒以後可怎麽娶媳婦兒啊,還好程天石及時上門求親這才解了燃眉之急。

“今日?是不是太倉促了些?”程天石有些猶豫,他不是不願意早點娶夏小曲,只是覺得這樣倉促會委屈了自己的夫郎。

“那你還想怎麽樣呢?難道是準備辦酒席?”

“酒席?”程天石俊朗的臉上露出一絲窘迫,他緩緩低下了頭,愧疚道,“嬸子,我家裏現在實在沒錢了,這一兩銀子還是我籌了好久才籌到的,我……”

讓一個大男人親口向外人揭自己家裏的短,任誰都會不舒服的,就算是他程天石窮慣了此刻也不例外,低着頭都不敢再看夏小曲了。

若是再等上幾個月,那他拼拼湊湊也能弄出幾桌酒菜來,可柯娘子一聽還要等就不願意了,笑眯眯地說不妨事,他們夏家不在意這些。

說完後,将身後的夏小曲往前推了推,卻沒能推得動,柯娘子便咬着牙在他後背上擰了一把,然後朝屋裏道:“夏風,把我屋裏櫃子上的紅蓋頭拿來,你哥哥要出嫁了。”

“沒空,自己拿!”

屋裏的話音落下,一直沒有發出聲響的夏小曲第一次擡起頭來,可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便和程天石對上了視線,像是有一把無形的劍刺中了自己一樣,連忙心慌的再次垂下頭。

“真是個冤孽!”

柯娘子嘴裏罵着夏風,腳上的動作一點沒停,趕忙回屋去拿來了紅蓋頭,說是蓋頭,其實就是一塊紅布,裁剪得也不好,邊緣細碎,一看就是邊角料。

夏小曲局促地站着,正覺得臉上發燙,突然被一塊紅布給蓋住了視線,手上也被塞了一個包袱。

“好了,你們這就回去吧,我去請族老給你們寫婚書。”柯娘子一副生怕砸手裏的樣子,說完以後趕緊将夏小曲交了出去。

程天石活了二十年都沒碰過小哥兒的手,此刻渾身緊繃着,連指尖也彎曲不了了,更不知道走路先邁哪只腳,整個人如同一只僵硬的木偶。

夏小曲在蓋頭底下悄悄笑了,天石大哥的手比他想像的還要大還要厚,可以把自己的手全部包裹在裏面,而且還很熱,僅僅是牽這麽一會兒他便感覺到手心出汗了。

兩人往家走的時候夏二叔正好從地裏回來,看見這一幕瞬間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放下鋤頭朝着二人客套且敷衍地說了幾句話。

“這就回去了啊,成,天石啊,我家小曲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待他,這孩子命苦,你們成親以後要好好過日子,知道了嗎?”

“叔,我知道的,我會對夏小哥兒好的。”程天石說得結結巴巴的,一來是有些緊張羞澀,二來實在是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夏小曲,直接說我的郎君嗎,好像有些說不出口。

夏二叔甚至都沒有再多和夏小曲說兩句話,拎着鋤頭直接離開了。

夏小曲感覺到身邊的人路過之時毫無停留,不知為何心中頓感凄涼,忍不住抓緊了程天石的手,泛起一陣密密麻麻的酸澀。

“你,你別怕,我會對你好的。”

程天石這話是真心實意的,但也确實沒有底氣,他連一場像樣的婚宴都辦不起,讓人就這樣跟着自己回家了,現在又說什麽一定會對人家好這樣的話,他自己都覺得不可信。

兩人沿路走了不久便出太陽了,夏小曲卻忽然反應過來自己穿的是一雙破洞鞋子,小腳趾正大咧咧的翹在外面,羞恥感讓他頓時停住了腳步呆愣在原地。

程天石見牽着的人不動了便也低頭看了一眼,發現新郎君的腳竟然那麽小,想着回家的路還很長,這樣走回去肯定會吃不消的。

算了,丢人就丢人吧,反正我只有一雙鞋子,不穿這雙那就只能打赤腳了,還是早點回家要緊。

夏小曲安慰好了自己,小小的嘆了口氣後重新大步向前,卻發現站在身邊的男人紋絲不動,他的心裏頓時一驚,不知道天石大哥是不是後悔娶自己了,想問一問卻又沒辦法開口,只能不安的牽着那只大手,像是緊握着救命稻草。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根救命稻草便松手了。

後悔了?

夏小曲的心涼了一半,眼淚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在嬸嬸家吃不飽穿不暖他都沒有哭,可現在卻忍不住地掉眼淚。

要是天石大哥沒有來提親那他什麽都不怕,可現在天石大哥來了又走了,他就覺得跟天塌了一般難受。

程天石系緊了腰間的帶子,将袖子往上撸,然後往前蹲在夏小曲的面前,中氣十足道:“上來我背你,回家的路還長着呢,你們小哥兒走那麽久的路吃不消的。”

方才還在難過的夏小曲茫然懵懂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腦子慢吞吞地反應過來,原來不是後悔了。

他的睫毛上還挂着眼淚珠子,又哭又笑地趴在了天石大哥寬厚的背上,瘦弱的手臂環在程天石胸前,他埋頭在肩上輕輕蹭了蹭,心裏暗罵自己蠢,怎麽可以懷疑天石大哥呢,說好了要好好過日子的。

背着新郎君回家的路上程天石跟一只雄赳赳氣昂昂的大公雞似的,逢人就打招呼,聲音大得能震聾夏小曲的耳朵。

“劉四叔下地啊,對對對,我今天成婚,娶的夏家小哥兒。”

“朱二姨去洗衣裳啊,是的是的,我娶了夏家小哥兒。”

“南星村的南星村的。”

“沒錯孫大哥,是南星村的夏小哥兒。”

“最近家裏亂,等我收拾收拾以後請大家夥兒吃飯啊!”

程天石就這麽一路說說笑笑到了自家茅草屋前,夏小曲聽了一路,感覺自己渾身都在發燙,是害羞的,随後便在離茅屋前一丈之遠的地方被輕輕放了下來。

“你先在這裏等我一下。”

程天石說完後跑開了,蓋着紅蓋頭的夏小曲便乖乖地站着,沒過多久耳邊響起了類似竹竿炸裂的聲音,将他吓了一大跳。

“我砍了一根青竹來燒,家裏沒錢買爆竹了。”

程天石弄得急,出了不少汗,卻還是笑吟吟地說着,可惜夏小曲沒看見。

夏小曲聽見這話,藏在蓋頭底下無聲地說了一句沒關系,程天石也不知道。

兩人在院子裏簡單地拜了天地後進屋,一股陳舊腐草的味道瞬間鑽進鼻子,夏小曲身邊的位置一下就空了。

他好奇地掀起蓋頭的一角,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四處看,發現桌上有一件換下來沒洗的外裳,被程天石一把抓起來塞進了角落的櫃子裏。

茅草屋一共就兩間,這裏是吃飯的地方,左邊是睡覺的屋子,小小的一間,只一眼便全部看完了,有些髒亂,衣裳到處都是,也不知洗沒洗過,床頭還有一只黑黑的碗,看樣子他昨夜是在睡覺屋子裏吃的飯。

程天石察覺到夏小曲在看裏面,連忙跑進去将散落在外的衣裳都收起來,一股腦地塞進沒有疊的被子裏,轉過身來的時候正巧對上他的視線,便摸着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家裏窮,委屈你了。”

夏小曲明白這是什麽意思,當即便上前去溫柔地拉起了程天石的手。

他甜甜地笑着,用食指指向自己,然後伸直了手左右晃着,最後再挺起小胸脯拍了拍,意思是:“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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