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秋風何冽冽,白露為朝霜。①
淩晨時下了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早起的時候總覺得身上涼飕飕的。
夏小曲多套了兩件衣裳,戴着天石大哥給他編的竹笠,挽着褲腿卷起袖子,又挎着小籃子下地去了。
他穿的還是自己那雙舊鞋,方娘子做的那雙新的他舍不得穿,又給放回箱子裏了。
昨夜程天石說今天要收稻子,得在田裏忙活一天,他也想跟着去幫幫忙,便準備早上就把午飯做好一起帶過去,這樣中午就不用回家吃了,省時間。
地裏的紅薯還得再長長,夏小曲摘菜的時候順道去看了一眼,先挖了幾個小的回家上鍋蒸熟,中午帶去田裏吃正好。
他還另外炒了兩個菜,盛出來用大碗扣住放在竹編籃子裏,和程天石吃過早飯後便鎖了屋子出門收稻子。
金黃的稻子比太陽還要耀眼。
夏小曲一路走一路想收了稻子以後要幹嘛,偶有秋風吹過,他趕忙扶住了自己的竹笠,走在前面的程天石回頭來幫他系好了下巴處的繩結,叮囑着:
“一會兒我下田去割,你就在田埂上等着。”
“我也能割的,我在嬸嬸家割過,我不會弄壞稻子的。”
夏小曲比劃了一通後眨着星星眼期盼地看着程天石,并且再三保證自己不會弄壞好不容易成熟的稻子,殊不知人家只是心疼他細胳膊細腿的還要下田。
“天石,帶着媳婦兒下地啊?”
梯田下面傳來了胖娘子的聲音,夏小曲轉身去望,山間風大,他擔心吹走了天石大哥給自己編的竹笠,便一手扶着,另一只手用力地招呼。
他不會說話,只能用這樣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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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娘子見了,轉而笑着對夏小曲道:“夏郎君,你也要割稻子嗎?”
“是啊胖嬸,他就想下田裏來試試,我擔心田裏泥水涼,不讓他割。”
程天石回了話,夏小曲聽了以後側身雙手合十地央求着。
他不怕水涼,他就想親手收割自家的稻子。
“天石你成家以後是不一樣了啊,怪會疼人的。”
胖嬸打趣道,接着對夏小曲叮囑:“夏郎君,聽胖嬸的話,你家天石說得沒錯,這會兒天涼,還是別下田了,小郎君的身子都金貴着呢,別凍出毛病來了,還是在岸上等着吧。”
“聽見了吧,胖嬸都這樣說,不是我不讓你下田,別嘟着個嘴不高興了,我割了稻子放田埂上你一捆一捆的碼整齊,然後拿回家去行嗎?”
程天石見夫郎氣鼓鼓的,覺得實在是可愛,一時沒忍住捏了他的臉,軟軟的,像一團糯米湯圓。
夏小曲被他粗糙的手給弄疼了,卻不反抗,只眨着眼睛沖他笑,笑得甜滋滋的。
程天石瞬間被氣血沖昏了頭腦,不曾想這湯圓竟是甜酒味的,醉人得很。
兩分的地差不多能産八九十斤稻子,收成特別好的時候估計能有百來斤。
夏小曲蹲在田埂上小心翼翼地将割好的水稻碼成一堆一堆的,掉下來的那些稻米粒子他也沒放過,一點一點撿起來包在手絹裏。
今年的稻子長勢喜人,稻穗大,稻子粒粒飽滿,等把苞米和紅薯也收回去以後就先把欠五姑家的糧給還了,若還有餘的那就賣一些出去,換成錢攢着。
前幾日程天石跟他透過家裏的底了,那些外債在去年年末的時候已經還完了,現在就剩五姑家還有幾升米和兩袋苞米面沒還。
夏小曲細細算了算,等把五姑家的還完以後他們就徹底不欠賬了,兩個人過日子省着點,偶爾煮一頓粥喝,或者摻點苞米面一起蒸來吃,而且還有一些紅薯呢,這樣一年到頭說不定還能攢點錢咧。
“小曲兒,把水給我喝一口。”
忙了一上午的男人有些累了,嘴巴幹裂,從田裏走過來的時候喘着粗氣。
正幻想着美好生活的夏小曲陡然反應過來,連忙起身取下背着的水壺,打開以後雙手托得高高的,想要喂給天石大哥喝。
程天石兩只手沾滿了泥,也不好去扶着水壺或者夫郎的手,怕弄髒了,只好降低身子仰頭去接水喝,結果夏小曲手不穩,撒了不少,弄濕了他的脖子和領口。
午時太陽暖暖地照着,襯得程天石臉上、脖頸上的水漬亮閃閃的。
夏小曲見狀脆生生地笑了兩下,扯着袖子去幫他擦幹淨。
“都是汗,別把你弄髒了。”
程天石往後退,嫌棄自己臭烘烘的,不想把幹幹淨淨的小夫郎給弄髒。
夏小曲的臉沒被太陽曬着,卻還是紅了,把水壺蓋好以後手指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心虛地朝程天石笑笑,然後立馬蹲下身去撿稻米粒子。
幸好有寬大的竹笠擋住他,不然養了十幾年的小鹿就要跑出來啦。
*
“小曲兒!”
程天石大聲喚他,把蹲在田埂上的夏小曲給吓了一跳,等他慢悠悠望過來時刻意放輕了聲音,努力夾着嗓子問:
“天暖了,我留了一些稻子給你割,你不是很想試試嗎?”
程天石拿着刀指了指田裏的一角,還剩下十幾簇稻子。
夏小曲用力點了點頭,趕忙脫了鞋子卷起褲腿一腳踩進泥田裏,臉上被濺了幾顆泥點子也不在意,樂呵呵地朝稻子走去。
“這把刀有點重,你拿的時候要小心些。”
程天石将刀交了出去,眼睛一刻也挪不開,淨粘在他家小夫郎身上了,直到看見他動作熟練地彎腰割下一簇稻子,這才緩緩舒了口氣。
夏小曲将那把稻子高高舉過頭頂,得意地對着程天石歪了歪腦袋,發出一聲小小的哼,意思是:“我就說我會的吧,你不信我。”
“我只是怕水涼凍着你。”程天石看懂了他表達的意思,既無奈又寵溺的回應着,末了在心裏暗自添了一句:小沒良心的。
十幾簇稻子對夏小曲來說本來是很輕松的,但是程天石用的這把刀太大太重,他還沒用習慣,割了幾簇以後便覺得手腕有些酸,想停下來歇一歇,誰知一個寬大的胸膛瞬間貼上了自己的後背。
程天石的手從旁邊伸過來,輕輕握住了那只泛酸的手,拿走了割稻的鐮刀。
“等過段時間賣了糧有錢了,我去鐵匠鋪給你打一把小刀,這把太重了,你用着不方便。”
夏小曲害羞地低下了頭,背靠着天石大哥一動也不敢動,手指快要纏成麻花了。
稻子都割完以後兩人坐在田埂上吃午飯,飯菜已經涼透了,夏小曲邊吃邊望向村子那邊,家家戶戶的屋頂都升起了炊煙。
他啃着甜甜的紅薯心想,天石大哥比自己想象的要更能幹,下次地裏的活如果不多的話他還是早點回去做飯吧,這樣就能讓天石大哥吃上一頓熱騰騰的飯菜了。
程天石不知道小夫郎在想什麽,兩三口解決完午飯便去将稻子背回家,夏小曲跟在後面撿了一路,一丁點稻米粒子也不能浪費。
午後太陽雖然已經轉陰,但是将稻子打下來鋪在曬席裏晾一晾也是好的。
夫夫兩人配合得很好,程天石打稻子,夏小曲便将稻子攤開,蹲在上面撿幹淨雜草。
豐收總是喜悅的,兩個人幹了一天的活也不累,瞧着天還沒黑,便想去将苞米也給掰回來。
夏小曲專用的背簍不大,正合适,是程天石新給他編的。
以前他在夏二叔家的時候總是背着比人還高的背簍,好幾次都被裝滿了東西的背簍給壓倒在地裏爬不起來。
苞米地的葉子有些撓人,夏小曲掰了兩行後身上就已經被撓紅了,但他卻像沒感覺似的繼續掰着苞米,動作幹淨利落。
就算是程天石這樣的糙漢子在苞米地裏待久了也會覺得身上癢得慌,可回頭卻看見小夫郎正緊閉着嘴巴,全神貫注地剝着苞米殼子,只是脖子和露出來的手臂明顯紅了一片。
他想,下次還是不要帶夫郎來田間地裏了,細皮嫩肉的小郎君不該吃這樣的苦。
夏小曲掰到了一根長得特別好的苞米,苞米粒又大又飽滿,拿回去留種正好。
他面無表情地彈走了趴在上面的那只,肥肥的、軟唧唧的苞米蟲以後滿心歡喜地的慢慢放進了背簍裏。
還好沒有被蟲子給吃了,真好。
他拍了拍胸脯上的碎葉,脖子有些癢便使勁撓了撓,幾道血痕立馬就出現了,看得旁邊的人心裏難受。
“小曲兒,剩下的苞米不多了,我一個人掰就行了,你先回家吧。”
程天石隔着一排排的苞米杆和夏小曲說話,希望他乖乖的回家,自己真的後悔了,不該叫上他一起來的,這活多累人啊。
岸上有郎君在叫自家男人回去吃飯,夏小曲擡頭看了看天色,是不早了,他得回家給天石大哥做飯。
*
今天晚上吃燒茄子和蘿蔔湯,飯菜做好許久了,周邊鄰居們也陸陸續續地回了家,只有程天石還不見身影。
夏小曲摸了摸碗沿的餘溫,又找了兩個碗把菜都蓋上,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後來到外面臺階上焦急地等待着。
“包山,回家吃飯了!”
山的另一頭傳來了高娘子的聲音,餘音回蕩在山谷。
夏小曲聽了忍不住走到院子外面,望着下邊錯落有致一望無際的梯田,眉眼染上了秋日的哀愁。
他張了張嘴,卻只發出一聲聲破碎幹癟的“啊”。
還在地裏忙活着的程天石心裏也盼着歸家,田地裏的男人們都被家裏人給叫回去了,他家小夫郎不會說話,再不回去怕是要等着急了。
所以他朝包山借了一副挑子,打算将剩下的這些苞米一趟就給背回去。
“铛铛铛!”
山頂那邊,從家的方向傳來三下清晰的敲擊聲。
程天石聽了後加快手上的動作,将背簍和挑子都塞得滿滿的,這才準備着往家的方向走。
夏小曲蹲在路邊,手裏拿着鐮刀,面前是一塊大石頭,他有些悶悶不樂,也不知道自己剛才敲的那幾下天石大哥有沒有聽見。
天徹底暗了,今晚的月亮也不太亮。
夏小曲心裏愈發的着急,握緊手裏的鐮刀便往苞米地走,誰知還沒走多遠便看見一個巨大的背影正一步一步,動作十分緩慢地朝自己走來,喘的粗氣一米開外都能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