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交底
交底
第三日午後,文昭公主的船只啓程,離開淮安府碼頭。
林如海站在碼頭上恭送長公主的船在視野中變成一個遠影,這才折返回了自己的船上,徑直進了密艙,閉上艙門,将袖中的匣子拿出來,一張交貨憑證,一封書信,一張聚源銀莊的銀票,票額是一萬二千兩。
交貨憑證上寫的是貨物卻是飛雪。
林如海面露譏諷,柳絮,這發貨的人與提貨的人莫不是想到了謝道韞,怎麽不寫飛雪呢,柳絮能值幾兩銀子,要是飛雪能藏之,說不得比鹽還貴,權貴夏日都不用冰了,改用雪,附庸風雅的人少不得追捧一番。
信是杭州的一個吳姓大鹽商寫給寧波總兵李大人的。
果然人不可貌相,這位看似忠正的李總兵,還是摻和進了販私鹽的事裏——也有可能是栽贓,但這款信上偏偏有李總兵的印章,要麽,就是他身邊有內鬼。
這是長公主離開之前,讓林雲轉交給他的。看來長公主身邊的暗衛不少,他的暗衛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計,長公主卻是黃雀捕蟬,只怕李總兵沒有料到,他背後執掌東南水軍的北靜王府只怕也沒有料到吧。
這趟巡鹽,雖受了點傷,收獲卻非同一般。
林如海将東西收起,裝回匣子中,放于暗格裏,這才從密艙中出來,道:“林忠,通知拔船,傍晚趕到宿遷。”
林忠和林安是林如海的伴讀,都是家生子,林忠主外,随林如海外出辦事,林安負責管家,跟各家人情往來,接迎往來。
林如海面上雖不顯,林忠打小服侍林如海,名為主仆,情如手足,他自然看得出來,林如海心情頗好,雖不解其中原因,卻忠實地去傳達命令了。
文昭公主的船卻是駛向相反的方向,朝着揚州進發,天邊最後一絲光線沉下去時,大船泊靠在寶應縣的碼頭。
寶應縣位于揚州北,素有揚州“北大門”之稱。
運河上南來北往的船只,凡往京中去,都要從此過,因此,雖然只是一個縣,也比別的縣繁華。
不過對于二十一世紀穿越而來的林雲,這座繁華的縣城,甚至比不上現代的一個發達一點的鄉鎮。不過夜裏看倒映在河面上的燈火,比不了現代城市的繁華,卻多了幾分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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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昭公主也沒有在寶應縣久留的意思,只呆了一日,第三日一早便啓程,向着揚州府進發。
這不是林雲第一次陪着文昭公主出門,這三四年來,文昭公主出門,幾乎都會帶上她,但來揚州,則是第二次。上一次還是三年前,當時只在揚州停留了四日,文昭公主去大明寺上了香,并在寺中齋祭了三日,因此,旁的地方都沒有去。她也并無機會可以看一看這個時代的揚州。
這一次文昭公主卻打算要在揚州好好逛一逛,不過第一站,仍然是大明寺。
寺中給文昭公主準備的齋院,依舊是三年前的梅香院,單獨的一個院落,環靜清幽,院前有一片臘梅,可惜她們來的時節不對,此時枝繁葉茂,可惜沒有花開。
用過齋飯,陪着文昭公主在院後的梅林中散步歸來,林雲本以為公主要休息了,沒想到卻被公主留下,白姑姑卻悄悄退下去了。
林雲莫名覺得公主要找她談的事不簡單,只是這直覺沒有任何依據,也無從準備。
文昭公主也沒打算賣關子,笑着讓她坐,林雲并不敢托大,如今她不單單是公主府的侍女,更有另一重身份,反而不敢直接坐下,說:“公主折煞奴婢了。”
“行了,以前也不是沒坐過,這會子倒規矩起來,趕緊坐下。”
文昭公主眉一挑,話說的不客氣,可她眼神并不兇,甚至還帶着一點兒笑意。
林雲這才嘻嘻一笑,在公主下方的椅子上坐下。
文昭公主見狀,也笑了:“你倒是沉得住氣,這些日子心中只怕沒少琢磨,無緣無故的,突然讓你認了個父親。林家的情況只怕你也從白露那裏了解得一清二楚了,說說,本宮給你指的這位父親如何?”
林雲:“公主大恩,奴婢難以回報……”
“行了,別說套話”,文昭公主打斷:“你且說說,你可滿意?”
林雲收起笑容,正色道:“奴婢說的是心裏話,奴婢原不過一鄉下農民的女兒,當年得公主施恩,能活命,已是萬幸,何況公主又讓奴婢讀書習武,恩同再造,都不足以形容。如今讓林大人認奴婢為女兒,給了奴婢一個書香門第的出身,士農工商,豈只是連升三級,奴婢又怎麽會不滿意。只是,奴婢陡膽問一句,不知公主為何要趕奴婢走?”說到最後,臉上幾分委曲,幾分生氣。
文昭公主氣笑了:“本宮給你賜了一個好的出身,到你口中,竟然成了趕你走!”
換成旁人,看文昭公主這樣,只怕早吓着了,可偏偏林雲卻一臉倔強的神情,絲毫沒有要低頭認錯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文昭公主笑了:“行了,本宮要是不問,你是不是還覺得委屈了?”
林雲心中松了一口氣,她知道自己賭對了。即便文昭公主讓林如海認了她為女兒,将來落在林如海名下,以後便是正經的林家嫡女,可要是自己當真就高高興興接受了,公主心裏必定會有小疙瘩——這個道理,如同你家養了一只小貓,即便你不要了,送給別人,小貓當真立刻就認了新主,連回頭看你一眼都不曾,你必定會覺得小貓完全忘了你這個舊主人,只怕你心裏也會非常不高興,之後這只小貓在你心裏,只怕再沒有往昔的美好回憶,只剩下忘恩負義四個字了。
她這些年雖得文昭公主厚愛,又是讀書又是習武,連白姑姑都說公主暗裏有幾分把她當女兒養,可她也并不敢托大,既然都做了這麽多年侍女,小伏低,在這個關鍵時刻,更不能掉鏈子。
她不知道公主為什麽要給她這樣一個出身,但她十分清楚,要是一切如書中所寫,林妹妹已經十二歲了,林如海只怕壽命就在這一二年間了,她成了林妹妹的姐姐,只怕将來林如海亡故了,她要想在榮國府和林家族人面前不吃太大的虧,還得借用文昭公主的名頭。
如今看來,她賭對了。
林雲臉上露出幾分委屈的表情來。
文昭公主心軟了:“行了。本宮不是要趕你走,而是為了你的終身,本宮不得不做長遠打算。”
“本宮這兩年精力越來越不濟,只怕壽數有限……”
“公主——”林雲幾乎是失聲叫出來,這不是她裝的,而是這個消息着實太突然了,她本能尖叫出來,臉上一片驚慌與哀傷,她自己卻不自知。
文昭公主對此卻感到欣慰,當年她救下林雲,只是一時心軟,想起自己那個不足七歲而死于敵手的幼女。回公主府後,命人教林雲讀書識字,也并沒有真的将林雲放在心上。後來林雲越來越聰明,讀書也好,見識也好,都表現出來非同尋常人的天賦,她不免又想起她的小女兒,當年也是極為聰明,授課的夫子都誇有讀書的天賦,要是活着,說不定也像林雲這樣。于是越發憐愛林雲,調到身邊來,與其說是讓她當侍女,不如說,她在隔着時光,遙看自己的小女兒,保家衛國,她并不後悔,丈夫與長子皆戰死,死得其所,可幼女不足七歲,手無縛雞之力啊!
林雲沒有流眼淚,可眼裏滿滿的悲傷,一覽無餘。
文昭公主招手,林雲沒有動,文昭公主又說:“過來,挨着我坐坐。再過些日子,林大人巡視完鹽務,到時便要接你去林家了。”
林雲心裏真的難過起來:“公主……”
文昭摸摸林雲的頭:“傻丫頭,林大人家門第清貴,這樁認親,實則是你高攀了。不過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他也借了我這個長公主的光,你以後就是書香世家的女兒,以林大人的聰明,必定會将你記在他夫人名下,如此一來,你以後便是嫡長女。以後相看人家,可以選擇的範圍就大不一樣了……”她也不是沒考慮過認養林雲,可一想到她的身份特殊,哪怕只是養女,有了長公主這三個字在前頭,也就不得不慎重了。思來想去,還是不妥。至于選擇林如海,還真的是臨時撞上了,一想,正合适。
林雲發自內心地說:“公主,若只為這個,我情願不嫁!又不是非得嫁人,才算過一生。”
“說什麽氣話”,文昭公主并不把這話當真,“他給你一個嫡長女的名頭,你也不用覺得占了林家的便宜,回頭我這裏的東西交給他,別的不說,至少能保住他從鹽政上全身而退。林家的那些家産,就留給他的親生女。再過個一年半載,我再跟他提,讓他給你立個女戶,将來我百年之後,公主府的東西,便留給你。”
林雲越聽,便越清楚,看來公主說時日無多,并非假話。可她真的不知道公主身體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鳳栖山莊上幾個大夫,既有宮中來的太醫,也有民間請的好手,她知道每日有大夫為公主請脈,但她一直以為貴人都是這樣的:“公主,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可以治嗎?宮中那麽多太醫,民間說不定也藏着許多好手……”
文昭公主:“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早年在戰場上損傷太厲害了,底子已經虧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是這些年精心保養,只怕早就化為一捧黃土了。好了,不說這些不高興的事,如今你對林家和林家姻親的情況都了解了,你說說,以後你有什麽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