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黑白和彩色的交響曲
第18章 黑白和彩色的交響曲
帕西諾哭了很久。一開始發着抖,在克利斯蒂安懷裏小貓似的嗚咽。克利斯蒂安抱着他,一下一下地撫摸他的後背,于是很快帕西諾沒聲了,只是人還在發着抖。
克利斯蒂安溫柔地圈住他,下巴抵在帕西諾的後背,感受他持續的顫動。
帕西諾的話語很短,簡潔的敘述裏包含着巨大的信息量。而克利斯蒂安是一位藝術家,他引以為傲的是他的創作能力,而這建立在他豐富的想象力之上。于是随着帕西諾的敘述,他眼前展開帕西諾那一天的全部經歷,随着帕西諾回到家,他看到屬于對方的大廈傾倒,所有一切推翻重構,也猜到了對方未說出口的未盡之言,想到了導致他變成現在這樣的原因。
帕西諾被困在那一天的遭遇裏,困在自己對自己的無限指責愧疚之中。因為沒能救下父親,在帕西諾心中,他成為了殺死父親的罪魁禍首,并因此而放棄了自己的前程,将自己套入了父親想讓自己變成的形狀的殼子裏,接管了他的花店,成為了花藝師,甚至如父親一樣固執地親力親為,把自己局限在一方小天地之中,親手斬斷了自己出走的所有可能,從此走不出來。
花店變成他的監牢。
在克利斯蒂安看來這當然不是他的錯。縱然哮喘病人有危害,需要有人陪同,帕西諾不可能一輩子待在他的父親身邊。更何況在帕西諾的心中,他走得會比平常人更遙遠。
但偏偏是最固執的父親與最自由的兒子的碰撞,讓帕西諾不得不把本可以避免的意外事故攬于自身。
是因為我的不聽話才導致了這一切發生嗎?帕西諾窩在克利斯蒂安懷裏喃喃自語。
“不是的,不是的,”克利斯蒂安說,“你沒有錯。”
帕西諾從他懷裏擡起頭。他看上去迷茫又無助。克利斯蒂安看着他,帕西諾藍色的眼珠裏什麽都沒有,只有他。克利斯蒂安從他的眼睛裏讀出了強烈的依賴感。
于是他吻去了帕西諾睫毛上的淚花。克利斯蒂安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做,只是覺得對方需要一個吻。沒有色情的意味,只是一個完全安慰性質的吻。
帕西諾閉上眼睛接受了它。他的手攀在克利斯蒂安肩膀上,緊了一緊,随即松開。
最後是樓下預約來取花的顧客結束了帕西諾的坦白。顧客在樓下等了半天找不到人,在樓下喊了一聲“小金!”帕西諾上下層隔音差的好處體現出來了,他連忙從克利斯蒂安懷裏不好意思地掙脫出來,跑下樓去忙活。
“謝謝你聽我說完這個,”帕西諾在樓梯上停頓了一下,“不算積極的故事。”
克利斯蒂安搖搖頭,表示無所謂。
“其實我父親說得也沒錯,也許留在這裏開花店也很好。我是在繼承了花店之後才開始粗略地學習花藝,但居然上手很快,也許我在這方面确實有天賦。”
樓下的顧客又叫了一聲,帕西諾趕忙下了樓:“來啦來啦!”
克利斯蒂安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去書房,思索帕西諾的話。
帕西諾由于他本身自由随性的風格,在插花方面确實很有天分,或者說,他在類似的藝術形式上都有天賦。克利斯蒂安認為帕西諾是熱愛花藝的。不管這份熱愛中是否夾帶着他對父親複雜的情感,不管熱愛是否存粹,他能夠感受到帕西諾是在認真地對待這家花店,也在熱愛着這份由于一些厄運才真正進入他生活的藝術。
但克利斯蒂安同樣認為帕西諾不會就這樣放棄他的攝影事業。
臨走之前,帕西諾從他的卧室裏搬出了一個盒子塞給克利斯蒂安,那裏面放置着帕西諾父親出事那天帕西諾帶出門的相機。相機保存很完好,在這兩年裏,一定有人時不時地把它拿出來擦拭整理,充電保養,以至于抵達克利斯蒂安手裏時它還看上去非常新。
克利斯蒂安研究着打開它,一張一張翻閱相機裏的照片。之前的照片被帕西諾精心挑選後打印放上照片牆,而後面的照片,克利斯蒂安想,他可能是帕西諾之後唯一一個看到它們的人。
極致的黑白色彩,和現在做出五彩斑斓花束的帕西諾截然不同的風格。克利斯蒂安意外的喜歡。
有些人認為色彩和設計都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反應出一個人的性格及故事。比如林就常常強調克利斯蒂安過分追求複刻導致的空洞無物,和西弗勒斯設計強烈的故事感和傾訴性,克利斯蒂安在這一刻徹頭徹尾地感受到了這一點。他這一刻終于理解了花店上下兩層不同色彩設計的割裂感,黑白而帶有棱角的上層,絢爛色彩邊緣柔和的花束構成的下層,其實代表着帕西諾全然不同的兩個時期,而中間竟沒有任何過渡。
帕西諾是一個堅強而樂觀的人。在經歷了痛苦之後,他強行讓彩色的花束進入了他的生活,磨平自己的棱角,用一種堪稱殘忍的方式重塑了自己,但同時,他大概也沒有放棄自己內心的一點向往。
他把那些拍不到的建築變成了樂高積木放在了花店中。他把那些柔和的,美麗的花束,作為了堅硬有棱角的積木的裝點。
那些積木和花束的組合,從來不是克利斯蒂安說的那樣,是積木作為花盆來襯托花束的美。在帕西諾心中,那是他也許無法再抵達的夢想的寄托。
克利斯蒂安翻閱着一張又一張的照片,從中感受過去那個帕西諾,有點倔強又固執的身影,在此刻逐漸與初見時那個笑容燦爛的小花藝師重合。在他來到巴黎之前,他的積木已經先一步來到了對方身旁,陪伴對方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歲月。
克利斯蒂安笑了。
在雨中巴黎之後他逐漸陷入瓶頸期,随着一件件精美程度不輸以往的作品的誕生,他也越來越焦躁不安。每做完一件作品,他便立刻投身于下一件作品的制作設計之中,直到鑽進牛角尖,作品變得雷同而無趣,他從未回頭看那些作品究竟會給人帶去什麽樣的感觸。
也許那種反饋式的情感表達正是他設計中稀缺的一環。他的作品永遠是單方面的輸出,而不在乎是否表達了什麽,又能否傳達給買家,能否讓他們受到觸動,體會到設計師在設計時的感受。
他缺少讓買家感受到共鳴的那一個閃光點。
靈光一現是霎那間的事情,而抓住那一點靈感不讓它消失并利用,也許需要很久。
克利斯蒂安沒有放過一瞬間的感悟。他試圖去揣摩帕西諾看到他積木的感受,用這一個全新的視角進行了他第二個樂高模型的創作。
與第一個模型相比,克利斯蒂安進行了大刀闊斧的修改。他首先改變了積木花店一層和諧的格局。原本為了花朵的柔和感,克利斯蒂安非常努力地将積木拼湊,竟神乎其神地在視覺上軟化了幾乎所有鋒利的積木,讓一樓看上去柔和而色彩缤紛。但第二版中,他刻意保留了積木原本的棱角,并将花朵以外的其他零碎家具由木色和其他柔和的顏色換成了黑白灰。
奇怪的是這樣的改變竟不顯得特別突兀,反而強化了視覺中心,讓色彩的呈現變得更加有規律和律動性。原本略顯怪異的花朵在克利斯蒂安完全放棄柔和化之後,反而獲得了更好的展現形式。
在做第一個模型的時候,克利斯蒂安并未抵達過帕西諾花店的二樓,因此在創作時将二樓做成了和一樓色調一致的彩色屋子。而在第二個模型中,克利斯蒂安把整體改為了黑白,并幾乎照搬了帕西諾二樓的幾件大型的家具。二樓是徹底的黑白灰,但是他把地板鋪成了完全的彩虹色。
這種感覺就好像他在試圖把兩個時期的帕西諾拼湊在一起。他記錄并感受了兩個時期帕西諾在他眼前重合的那一刻。不過分的固執和堅硬,也不過分地後退與放棄,也許他在試圖用這些來刻畫他心中最複雜生動的帕西諾。
夜幕降臨的時候,第二個模型已經基本成型。小花藝師今天格外的忙,也有可能是想起自己在克利斯蒂安懷裏哭了一場,有點不好意思上來和他說話,直到這個時候才上樓敲書房的門,詢問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飯。
“就來。”克利斯蒂安回應道。
從書房離開的前一刻,他回頭看窗前放着的第二個模型,伴着日落的最後一點餘晖,這座更加奇妙但意外和諧的花店靜靜地伫立在那裏。
差不多了,他想。還差最後一步。
他拿起手機給西弗勒斯發了幾條消息,然後開門出去,迎着帕西諾的目光搖了搖手機,問他:“有空出去玩嗎?放松一下心情。”
手機上是一片向日葵田的地址。克利斯蒂安分析了帕西諾中斷的旅程,這片向日葵花田是他原本旅程必經之路。
--------------------
還挺喜歡這章的!因為終于寫到了克利斯蒂安的積木其實在帕西諾的成長過程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而帕西諾也剛好是克利斯蒂安瓶頸期最重要的幫助者,有一種我最愛的俗套的宿命味道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