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望月樓(一)
第49章 望月樓(一)
恰在此刻, 一陣晚風從山間湧來,吹得滿座林間風鈴作響。
伴着無數淅淅瀝瀝的樹葉響,遠處忽地夾雜一個纖細的鈴铛聲, 混在叮叮當當的風鈴聲裏,像是有人站在很高的地方搖鈴。鈴铛聲缥缈如輕煙,仿佛從高天之上傳來的笙歌。
雲渺愣了一下。懷裏的少年在一瞬間蒼白如紙,整個人無法控制地戰栗起來,纖密而烏濃的眼睫顫抖着,身體冷得像是結了一層霜,脆弱得猶如被一束荊棘穿透的白鴿。
“謝止淵?”她喃喃地問, 下意識地抱緊他, 從他的衣袍上摸到滿掌溫熱的鮮血。那些剛剛才止血的傷口又崩裂開來, 濃稠的血緩慢地浸透了深紅色的衣袂,像是大片開在黑暗裏的罂粟花。
“為什麽會突然這樣?”她有些慌張和不安, “明明剛才還好好的......”
“把刀給我。”靠在肩頭的少年垂着頭,聲音很輕, 呓語般。所有的力氣都用來抵抗某種東西了, 連說話都已經變得極為艱難, 他只能虛弱無力地靠在她的懷裏。
雲渺不知道他要幹什麽, 但是決定聽他的話,抓過他垂落在身側的手腕,匆匆扯下纏在他腕上的紅绫,從底下取出他的那柄一尺刃, 放在他的掌心。
“閉上眼。”謝止淵輕聲說,眸光開始變得渙散, 意識也越來越模糊,漆黑的眼眸黯淡下去, 仿佛慢慢結上一層寒冰。
緊接着,他突然緊緊攥住手裏的刀,用力地刺進自己的身體!
大片濃烈的血從腰腹之間蔓延開來,握刀的手指也被割得鮮血淋漓。低垂着頭的少年劇烈地咳嗽起來,像是掙紮着從溺水瀕死的狀态裏蘇醒的人,拼命對抗着即将到來的無法醒來的長眠。
可是哪怕刀刃刺進身體帶來的劇痛也無法令他保持清醒了。
逐漸渙散的意識仿佛沉落入沒有光的深海,眼前什麽東西都看不見了,所有的知覺都在漸漸喪失,有如墜入一片昏昏沉沉的黑暗,只有劇痛如同無數柄利刃反複地穿透心髒。
少年因疼痛而顫抖的眼睫慢慢覆下去,眼底最後一絲微弱的光也在消失,一點點被黑暗所吞沒。
這時,仿佛有什麽人破開黑暗而來,聲音顫抖着輕輕喊他:“謝止淵?”
話音未落,意識渙散的少年突然被用力地抱緊了,如同陷在積年的雪裏被人捧出來,失去溫度的身體不住地顫抖。抱着他的女孩也微微顫抖着,像是在努力地把自己的體溫傳遞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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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緊緊抱住的少年低垂着頭,漆黑黯淡的眼眸裏漸漸浮現一絲光。
此刻,晚風裏的鈴铛聲越來越近,叮當的玉珂聲也同時響起。
雲渺抱着謝止淵擡起頭,看見一架流蘇裝飾的玉辂停在不遠處,四角綴着的玉珂在風裏發出輕響。一襲華服的女人挽着裙角走下來,身後跟着兩名掌着蓮花燈的宮女。
娓娓的裙擺落在草葉之間,走下來的華服女人從宮女手裏捧過一盞燈,用一枚銀箸挑了挑燈芯。如水的燭光漫過去,照亮樹下低垂着頭的少年與緊緊抱着他的女孩。
“母妃。”雲渺匆匆行禮。
“雲小娘子。”淑妃柔和地淺笑着,“這些日子我總在找這個孩子,可是哪裏也找不到,沒想到倒是在這裏撞上了。”
看了一眼她懷裏的少年,淑妃仿佛有些驚訝,“哎呀呀,這孩子是睡着了麽?”
“怎麽可以在外面睡着呢?會着涼的啊......”
女人的語氣顯得心疼而急切,“既然都累成這個樣子了,不如去母妃的柔儀殿裏歇息幾日吧?”
當啷的鈴铛聲裏,她遞出一只白玉般的手,掌心張開,似乎在等待樹下的少年走過來。
然而片刻後,低垂着頭的少年卻沒有任何反應,被面前的女孩緊緊抱在懷裏,像是安安靜靜地睡着了。
淑妃似乎無奈地嘆了口氣,側過頭,示意身後的宮女:“把三殿下扶進馬車裏。”
“母妃。”對面的女孩忽然開口,小心翼翼地把懷裏的少年扶着倚靠在樹下,然後牽起裙角起身,擋在他的面前,落落大方地朝淑妃行了個禮,“我會帶他回府裏休息,就不必勞煩母妃了。”
“府裏來接的馬車已經在路上了。”
她着重強調一下語氣,而後又仰着一張乖巧的臉,眨了眨眼,甜甜地喊,“母妃,今晚我想帶夫君回府裏,下回有機會再陪他一起拜訪母妃好不好?”
“明日已經約了戶部侍郎大人到我們府上吃茶。”她笑着補充,“倘若臨時取消邀約的話,戶部侍郎大人會不高興的吧?”
淑妃微笑一下,還想再說什麽,忽然有車轱辘的聲音在林間響起。
一輛馬車匆匆從不遠處駛來,停在樹下的少年身側。掌燈的管事從車座上下來,先是對面前的女人攏袖行禮:“淑妃娘娘。”
而後又恭敬地對雲渺行禮:“夫人。”
“母妃,我們府裏的馬車到了,我先帶夫君回去了。”雲渺牽起裙角又行了個禮,不疾不徐地說着話,背後的管事已經指揮着兩個侍從把樹下的少年扶起來送進馬車裏。
車轱辘的聲音緩緩消失在漢白玉宮道上。
提着蓮燈的女人站在玉辂前遠遠望着他們的背影,用手裏的銀箸輕輕撥開了燈芯,流轉的燭光落在她塗抹着花汁的指甲上。
“小孩子長大了就不乖了呢......”
女人仿佛在輕聲自語,“這麽喜歡那個女孩麽?連母妃的話都不聽了。”
她垂下眼簾,注視着搖曳的燭火,又溫柔地微笑起來:“看來是該好好管教管教了。”
-
車轱辘碾過落滿花的宮道,濺起一片片細碎的花瓣。
馬車外掌燈的管事與夾城門口的侍衛遞過話,得到放行的許可,指揮着車座上的車夫沿着夾城的複道趕車,往南邊的三皇子府邸而去。
“你居然安排了馬車。”搖搖晃晃的馬車廂裏,靠在車廂壁上的少年輕聲說,仍然閉着眼,聲音很虛弱。
身上的傷已經被重新包紮過了,蓋着一件厚厚的大氅,陷在氅衣裏的少年像個堆積在角落的雪人。
“其實我是因為懷疑你要幹什麽壞事,所以悄悄派管事趕馬車過來跟着。”
雲渺小聲回答,“不過既然管事趕車過來接你算是立了功,你是不是就不用辭退他了?”
“你似乎在我面前玩收攏人心這種手段。”
他慢吞吞地說,“我手下的人似乎一個個被你賄賂過去了。”
“那也是因為你總是靠威脅和暴力來收服人,所以根本沒有人真正追随你。”
雲渺輕哼,扭過頭看他,“謝止淵,你這種辦法到最後只會落得個衆叛親離的下場。”
“被所有人背棄的野心家,”
她哼道,“最後都會死得很慘的。”
“死得很慘就很慘吧。那也沒辦法。威懾和殺人的手段是最快建立的方式,來不及一個個去争取人心了。”
他笑了笑,輕聲說,“畢竟我快要沒有時間了。”
“你到底在急着做什麽?”
雲渺看着他,“從認識你開始就在忙個不停……”
“忙着殺人啊。”他輕笑着說,睜開眼,望着她,漆黑的眼眸裏閃過一線刀刃般的光。
“為了實現一個願望,不惜殺死很多很多的人。”
“反正都是要下地獄的,”
他輕聲說,一字一句,“那就在下地獄之前,雙手沾滿鮮血吧。”
“我是個自私的人。”
他輕輕笑着,“冷血,殘忍,自負,野心過大,惡貫滿盈,視人命如草芥。總而言之,比你想得要可怕得多。”
他又閉上眼,“所以不要對我太好,你會後悔的。”
“謝止淵!”雲渺被他這段話氣得咬牙切齒,攥了一下拳頭,簡直想跟他打架。
攥緊的拳頭幾乎要落在他身上的時候,她怔了一下。靠在車廂壁上的少年低垂着頭,輕輕閉着眼,已經安靜地睡着了。
說着自己惡貫滿盈的人,睡着的樣子卻像個幹淨溫柔的少年,在她面前完全不設防,脆弱易碎得如同埋在雪地裏的半透明的瓷器。
這時候倘若她想殺死他,只要把他手裏的刀取過來,對着他的心口輕輕紮進去,他就永t遠也不會再睜開眼睛了。
她甚至覺得,此時此刻的他,是想要她這麽做的。
握成拳的手動了一下,慢慢松開了,落下去,替昏睡過去的少年拉起滑落的氅衣,輕輕地蓋在他沾着血的外袍上面。昏睡的少年完全沒有知覺,感覺不到她的動作,纖而密的眼睫微微顫抖着,似乎在睡夢之中仍然感覺到疼痛。
身側的女孩湊到他的耳邊,悄聲對他說:“謝止淵,你是我最讨厭的人。”
“管事,”她擡起頭,掀開一線車簾,問在馬車外掌燈的管事,“那片風鈴地附近,以前是不是死過什麽人?”
“夫人是想問有關殿下的事嗎?”
管事猶豫了一下,有點不敢開口,“殿下不會讓我說的......”
“他已經睡着了。什麽都聽不見的。”雲渺側過臉看向身邊睡熟的少年。
柔軟烏黑的額發垂下來,微微遮住少年挺拔而好看的側顏,身體随着馬車的颠簸而一晃一晃。她試着戳了戳他的手心,沒有任何反應。
“在殿下很小很小的時候,曾經在宮外失蹤過十數日,回來時被一個江湖刺客所劫持......”
管事回憶着,“宮城裏的人都說,那是某個被滅門的江湖門派裏的最後一人,他潛入宮城是來刺殺聖上的,因為正是聖上下令覆滅了他的宗門......”
“具體過程中發生了什麽沒有人清楚。但是最後的結果是那個人在風鈴地附近被亂箭射死,三殿下一個人從樹林裏走出來,宣布他親手殺死了刺客。”
“因為這件事,”管事說,“聖上第一次贊許了殿下。”
“那個被殺死的人對他來說是很重要的人嗎?”
雲渺低聲問,“他告訴我是那個人教會了他用刀。”
“他們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管事搖搖頭,“确切地說,對那個人來說,三殿下是仇人的小孩。”
雲渺卻忽然仿佛明白了什麽。
“居然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輕聲說。
在最絕望的日子裏唯一給過他溫暖的人,居然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那個人明明知道這個少年是仇人的小孩,卻還是選擇在最後一刻用生命護住了他。
那個人死的時候,一定是得償所願的吧。最想見的人已經不在了,連屍骨都沒有留下,可是他卻在臨死的時候護住了一個小小的孩子。
坐在馬車裏的女孩轉過頭,望向沉睡在身側的少年。
所以才會拼命地活下去嗎?
在最深重最絕望的黑暗裏,因為被喚起的星點的希望,所以背負着傷痛拼命地活下去。
身側的少年睡得很沉,明滅的光影落在他的側顏上,像是灑下一層寂靜而朦胧的光。她望着他,忍不住開口,聲音很輕地問:“你想要實現的到底是什麽願望呢?”
睡夢裏的少年沒有聽見,當然也無法回答。
她隐約覺得,那一定是一個很小很小的願望,卻又大得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也無法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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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陽光從窗格外灑落在木地板上,深深淺淺地鋪開一格一格的光影。
啁啾的鳥雀啼鳴聲裏,床上的女孩揉着頭發睜開眼,看見身邊的少年還在睡。陽光穿過半透明的紗幔,柔軟的綢緞般堆積在少年的睡顏上,低垂着的眼睫間也綴着暖金色的碎光。
雲渺打着呵欠坐起來,也不想叫醒他,赤足踩着木地板,走到屏風後的衣桁下換了件雲紋大袖的及踝間色裙。
昨天晚上他們又是一起睡的。不過謝止淵在馬車裏睡着以後就一直沒醒,被幾個從人扶着去沐浴更衣,又被扶着送到床上蓋好被子,整個過程裏連動也沒有動一下,低垂着頭,睡得很沉。
雲渺覺得這家夥反正睡着了不會幹壞事,就陪着他睡了一夜,很小心地分開了被子,背對着他側躺着睡。
結果她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感覺好像被人從背後抱住了,再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又靠在這個少年的懷裏,聞到他身上幹淨清冽的草木香氣,在陽光裏像是落下一片溫暖幹淨的雪。
額頭抵在他的胸口的時候,雲渺努力回憶了一會兒,有點不确定是自己在半夜不小心抱着他睡着了,還是這家夥在睡夢中迷迷糊糊地抱住了她。
總而言之,事不過三,他們已經一起睡三次了,絕對沒有下次了。
深秋時節的天氣有些涼,雲渺踮起腳在木地板上踩來踩去,繞過堆滿紙卷和書冊的案幾,推門出去,在內堂裏用了早膳。
用完早膳後,管事過來說三殿下還沒醒。她有些百無聊賴,跑去庭院中央的水井邊,盤起頭發挽着袖子,伸手去扯繩索,像模像樣地學着打水。
這些取水的工具都是這裏的生活中最常見的,卻是她在自己生活的地方沒見過的,她忍不住就有些好奇,躍躍欲試地想玩。
井繩在手中吱吱呀呀地響着,水桶在井壁晃晃蕩蕩地上升。馬上就要把水打上來的時候,滿當當的水桶歪了一下,雲渺“啊”了一聲,慌張地去拽松脫的繩索。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突然從背後伸過來,幫她拉住了急速下降的繩索。
背後的少年披着一件氅衣,微微欠身,把那個裝滿水的桶撈上來,擱在井邊,而後在她的耳邊輕笑一聲:“你喜歡玩的東西都好奇怪。”
雲渺輕哼一聲,不搭理他,心裏突然想使點壞,雙手伸進水桶裏,捧了一把冰涼的井水,撲地就回頭往他身上一灑。
潑濺的水花在陽光下晶瑩剔透,像是漫天細閃的碎星,紛紛地灑落在少年身上。他微微歪了下頭,有些迷茫,沾上水的發梢垂下來,滴滴答答,打濕了衣襟。
雲渺撲哧一聲笑了,覺得他這副樣子好像落水的小貓小狗,看起來居然有點懵。
謝止淵似乎在她的笑聲裏意識到這是個惡作劇。
......于是雲渺就笑不出來了。
下一瞬間,雙腳離地,她被打橫抱起來,輕輕一抛在半空中,又“啪”地落進他的懷裏。飛起的裙裾像是打開的花朵,飛濺的水花如同下雨一樣落下來,嘩啦啦地灑了一身,于是兩個人都被淋得濕透。
“幹什麽幹什麽幹什麽!”
雲渺大聲抗議,在他的懷裏掙紮,“謝止淵你放我下來!”
“幹什麽?”
他忽而低下頭湊近她的嘴唇,輕輕地勾了下唇角,“幹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