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望月樓(三)

第51章 望月樓(三)

戶部侍郎司蘅, 字微蘅,這個年輕人在原著裏只出現過一個背影。

他在原著中的唯一一次出場是在皇長子岐王舉辦的曲江秋日宴上,與之同時出場的是皇子皇女們的小皇叔、年輕的親王謝珩。後者的光芒完全掩蓋住了前者, 以至于雲渺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個角色。

她之所以認得這個人,一是因為她曾經在偷看謝止淵的往來書信時讀到過這個名字,二是因為她的父親、殷川雲氏家主雲丞就任戶部尚書,是戶部侍郎司蘅的上司,偶爾會邀請他這位下屬來參加家宴。

此人是一名真正的佞臣。他年輕時與溫親王謝珩是好友,因為出身寒門、一時間未能致仕,轉而選擇投靠北司宦官一黨, 與自己的昔日好友決裂, 獲得了平步青雲的機會。

他就任戶部侍郎的那一年, 提出一道擴戶斂財之法,在民間抓捕逃戶、大肆搜刮、強征暴斂, 戶籍足足增了九十萬戶,稅賦漲了十二億錢, 可是征收來的錢卻沒有進入國庫左藏庫, 而是流入了天子私庫大盈庫, 于是擴戶之法成為了戶部為皇家斂財的手段。

總而言之, 這是個極具才華的年輕人,卻心術不正、善于玩弄權術、更善于揣摩聖意。天子極為喜歡他,他身邊也圍繞了一批出身寒門的年輕官員,與以皇太子和溫親王為首的南衙文人一黨互為政敵。

昨日為了阻止淑妃帶走受傷的謝止淵, 雲渺随口胡謅了一句戶部侍郎要來三皇子府上做客,卻沒想到原來謝止淵真的約了這個人來府上。

在雲渺的印象裏, 戶部侍郎司蘅在私底下支持着皇長子岐王一黨,與三皇子謝止淵之間的交集并不多。

黑蓮花反派約這個年輕佞臣來府上做什麽?

三皇子府門口, 一襲白衣的少年垂袖而立,顯得乖巧又恭謹,全然沒有一個皇子的派頭,像個溫順而禮貌的鄰家學生。馬車上下來的年輕人則畢恭畢敬地攏袖行禮,對這位無權無勢也不受寵愛的三殿下絲毫不失禮數,态度溫和而謙卑,和面見皇長子和皇太子時沒什麽區別。

兩個人都帶着毫無破綻且全無死角的微笑,分明之前連話都沒說過幾句,見面時卻顯得彼此很熟悉,在外人看來像是什麽親密的好友在見面。

而在雲渺看來......簡直就是兩只邪惡的狐貍在見面。

因為隔得很遠,兩個人說話的聲音又很低,雲渺聽不太清他們在說什麽,只能遠遠地看着。

寒暄過後,兩名仆從捧着香爐在前面引路,三皇子請戶部侍郎入內堂品茶。博山爐煙霧袅袅,茶香在四壁之間漫漫地散開,一襲白衣的少年跽坐在主座上,年輕的客人東向而坐在他的身側。

低徊的爐香裏,煮茶的水聲咕嘟嘟地響,主人與客人的談話聲被掩蓋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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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屋外的雲渺悄無聲息地溜到一扇半開的菱花窗下,踮起腳,隔着袅袅的沉水香煙,去偷看那個坐在主座上的少年。

她很少見到謝止淵和官員們談話時的模樣。每次在宮宴上群臣聚會的時候,他都低調地垂袖立在自己的皇兄皇姐身後,認真傾聽他們的對話,幾乎從來不插嘴,偶爾插話也是請教問題。

更多的時候,他似乎幹脆連聽都懶得聽,自顧自靠在幕簾後玩幾支算籌,或者抛一枚梅花錢幣,像個對大人們的政事絲毫不感興趣的小孩。

不過雲渺知道,朝廷上風雲詭谲的黨争,背後都有這個少年在不動聲色地推波助瀾。

很少有人知道三皇子的野心,戶部侍郎司蘅顯然也并不了解這位殿下。這名年輕的佞臣進到房間後,脫下披在肩頭的大氅遞給一個仆從,而後就一直微笑着注視面前的少年。

坐在主位上的少年并不看他,低着頭,擺弄着一套白瓷茶具,慢慢地沏茶。旁邊的仆從擺上溫熱的山泉水和茶葉,白衣的少年挽起大袖,撚着一點茶葉,以清澈的山泉水燙了茶具,将碧青的茶葉送入,撇去浮沫,倒入客人的杯盞裏。

空氣裏一縷茶香萦繞在爐香之中。無論是主人還是客人,都在靜靜地試探着彼此。

戶部侍郎司蘅終于開口,打破了這種微妙的局勢,開門見山,微笑道:“三殿下今日請微臣來吃茶,是為了聊彈劾将軍府一事麽?”

正在窗下偷聽的雲渺眨了下眼,勉強聽到“将軍府”幾個字,努力地再墊了墊腳。

于是恰從她的角度,可以看見坐在主位上的少年無聲勾了下唇角,眼底掠過一抹狡黠笑意。

雲渺頓時警覺:黑蓮花反派要幹什麽?

這種微笑她可太熟悉了。以前每次看見這家夥這麽微笑,即将發生的一定是不好的事情。

她的腦子裏正在飛快地回憶原著劇情,把關鍵詞為“将軍府”的相關詞條翻出來,對面的少年忽然起身,慢悠悠地走到窗邊,手指似乎漫不經心地扶在窗棂上。

緊接着,“啪”一聲,他關上了窗。

雲渺:可惡。

謝止淵必定是發現了她在偷聽。

為什麽他總是能發現她在看他?難道這家夥長了發現她的天線嗎?

“夫人。”

這時,背後突然有聲音響起,一名小仆從屋裏走出來,朝她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方才三殿下吩咐,請夫人回房間去。”

“否則的話,”

小仆遲疑着,盡力地斟酌措辭,“殿下說他不介意再做一次那天晚上對夫人做過的事。”

雲渺一瞬間回想起那個光線暧昧的深夜裏,低垂着眸的少年輕輕吻上她的唇角。

小仆也不知道三殿下晚上對夫人做過什麽,只是盡可能委婉地如實禀報來自殿下的吩咐。然而面前的女孩忽然臉燒紅了起來,似乎想起了某天晚上發生的某件令人難以啓齒的事。

站在原地的小仆撓了撓頭,看着夫人忿忿地牽起裙角轉身離開。

而守在打開的房門前走來走去的管事大吃一驚,看見本來已經離開的夫人居然回來了。

夫人默默地把自己重新關進了房間裏,并且讓管事從外面鎖上了門。

還反複叮囑管事絕對不可以讓三殿下進來。

管事抓着頭發盯着手裏的鑰匙,感覺自己的頭發快要掉光了。

-

庭院裏的刻漏聲滴滴答答,午後的時光轉眼就過去了。

時辰很快來到了日暮時分,如水的深藍色光芒投入房間裏,把一切事物都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

雲渺趴在臨窗的書案前百無聊賴地玩謝止淵的私印。

自從上次秋狩時發覺她會偷看自己往來的書信,謝止淵就再也沒有把重要信件放在過她能找到的地方。趁着他不在的時候,雲渺把房間裏能翻的地方都翻了個遍,也沒能找到任何有關他在籌劃之事的蛛絲馬跡。

一邊想着有關謝止淵的事,雲渺一邊用他的印章在宣紙上蓋了一個朱紅的印,然後握着筆在旁邊畫了個穿紅衣的小人,惡狠狠地用筆尖戳了幾下。

這時,“嗒”一聲,窗戶打開了,一陣風從外面湧來,吹起書案上的紙頁。

一襲深緋色大袖袍的少年翻窗進來,停落在她的面前,手指拂過宣紙上未幹涸的墨色,微微偏過頭,掃一眼:“你在畫我麽?”

“我在畫一個天底下最讨厭的邪惡大壞蛋,”

她沒好氣地說,擡頭看他一眼,看見他又換回了紅衣裳,“如果你非要對號入座的話我也沒辦法。”

面前的少年彎了下嘴角,輕輕笑起來:“阿渺,有時候我真想把你關起來。”

“像這樣......”他輕聲說,自語般,傾身過去,扣住她的手腕,倏地把她拉近到身邊,不顧她的掙紮,攥住她纖細的腕骨。

“從這裏開始......”

指尖輕輕捏起她的下颌,從她的鎖骨處滑落下去,慢慢地在她的面前劃拉幾下,他似乎在認真地比劃一個禁锢她的枷鎖,“一寸寸地鎖起來..t....”

“這樣你就永遠屬于我了。”他歪着頭,微笑着。

那個瞬間,兩個人貼得極近,近到她擡起眸就可以看見他低垂的纖密眼睫。

日暮時分的光暈暧昧不清,他的眼底流淌着清酒般迷離的光。面前的少年分明說着殘忍而危險的話,卻好似親密的情人在耳邊溫柔親昵地私語,微笑着像是蠱惑人心的漂亮惡魔。

彼此的呼吸在暧昧的光線裏混亂交織。

雲渺反手就去按手腕上的袖箭,然而謝止淵卻忽地松開手,放開她,低垂眸,輕輕笑了聲,坐在她的對面:“說吧,你都偷聽到了什麽?”

雲渺仍舊舉着袖箭對準他:“将軍府。你要陷害将軍府。”

她只讀過原著前半段的劇情,對于後面發生了什麽完全不清楚。但是根據偷聽到的只言片語,她漸漸猜到了謝止淵的目的是扳倒掌握兵權的将軍府,因為皇太子和将軍府幺女之間的聯姻威脅到了以他的老師餘照恩為首的北司一黨的利益。

“彈劾将軍府一事是皇長兄出面,我只不過是參與其中。”

謝止淵淡淡地說,“這是父皇的意思。我們所做的不過是應他的心意。”

撞見雲渺不信任的目光,他輕輕笑了一下,承認:“好吧。讓皇長兄出面彈劾是我的計劃。”

“你既然知道了這件事,可以試試看向将軍府的人通風報信。”

他随意地說,“但是沒有意義。他們即便知道了禦史臺要彈劾大将軍,也來不及阻止了。”

“将軍府必定會倒。”

對面的少年又說,撐着一只手,望向窗外,“父皇不允許兵權掌握在外人手中。他們的結局只能是滿門抄斬。”

他把“滿門抄斬”四個字說得那麽輕描淡寫,讓雲渺輕輕打了個寒戰,後退一步,離他遠一些。

面對面的兩個人明明在對話,彼此間的距離卻遠得仿佛隔着天塹。望着窗外的少年知道對面的女孩在悄悄遠離他,輕輕扯了下唇角,極淡地笑一下,似乎根本不在意。

“謝止淵,”雲渺望着他,聲線清晰地說,“你一定會輸的。”

“就算将軍府會倒,有一日也必定會再起。”

她認真而肯定地點頭,“我知道這個世上有公義存在,忠義之士即便經歷挫折最終也會勝利,邪惡之人即使短暫獲勝但結局也一定是慘敗。”

就好像在一切有關正邪對立的故事裏,正義的主角團最終一定可以打敗邪惡的反派。

“像你這樣的壞蛋,結局注定會失敗的。”

她擡起頭,輕聲說,“而且會為你的一切罪行付出慘烈的代價。”

“多謝提醒。我知道了。”

對面的少年卻輕笑一聲,歪着頭看她,“你以為我不知道麽?我當然是個壞蛋,對此有清晰的自知之明。”

“至于接下來......”

他忽地傾身,扣住她的雙腕把她按進懷裏,任憑她在懷裏掙紮,“我要帶你去幹壞事了。”

“謝止淵你放開我!”

雲渺氣憤,“果然一開始就不應該讓你進門,我明明叮囑了管事不讓給你鑰匙的......”

“我沒拿門鑰匙。”他輕笑,叩了下窗,“我是翻窗進來的。”

話音未落,“嗒”一聲,他抱着懷裏的女孩翻窗落地,飛揚的衣袂如同翻飛的紙鳶。

幾個起落之後,他已經帶着她離開府邸,彎身鑽進等在偏門的一輛馬車裏。

“我們去城東南。”

謝止淵把雲渺輕輕抱進車廂裏,而後坐在她的身側,随手把一件黑色兜帽袍子蓋在她的頭頂上,低着頭為她整理衣領,“有件江湖上的事該處理了。”

原來他之前說的幹壞事是真的要帶她去幹壞事。

撞見她的目光,他又輕笑起來:“阿渺,別生氣。”

“生氣的話,”他想了會兒,認真建議,“你可以和我打架。”

可是雲渺又打不過他。她今天和他打架也打累了,幹脆不理他,別過臉去,一聲不吭地坐着,下定決心再也不和他說話。

馬蹄聲踢踢踏踏,在城裏繞過幾個彎,很快到了熙熙攘攘的城東南集市。

櫻桃畢羅的新鮮香氣伴着熱辣辣的胡麻餅氣味在坊市間飄散,一群民間藝人搭起彩棚在街邊唱跳,小販們叫賣貨物的吆喝聲起起伏伏,四面八方都是如潮水般的人聲。

一路上雲渺都在生悶氣不說話,謝止淵就極有耐心地等着她消氣。直到馬車進入坊市之中,他轉過頭,撐着下巴看她:“阿渺,我給你買酪漿好不好?”

雲渺絕對不會因為一杯小小的酪漿就打破今日不再理他的決心。

謝止淵輕笑一聲,下令趕車的車夫停下來,掀開車簾朝外面看了一眼。

下一刻,他的眸光忽地變了。仿佛有一柄極薄的小刀在他的眼底閃過,一線利刃般的鋒芒流淌而過,如同刀刃出鞘之前的寒光一閃。

“我們被跟蹤了。”

他低聲說,“有人要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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