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強取

第28章 強取

話音剛落, 江行舟還沒來得及驚愕,便先聽到了不屬于兩人的聲音。

“私奔?”

岑令溪在聽到這個聲音時,眼底的光已然暗了下去, 等她慢吞吞地轉過身循聲看去時,聲音的主人, 已經立在了門口處。

外邊的打鬥厮殺聲早已停歇, 萬籁阒寂,唯有月光順着大開着的木門灑進來鋪了滿地,但卻未能将門口站着的那人身上的陰沉厮殺之氣掩去半分。

玄色的暗紋衣袍還在風吹拂中上下翻動, 挽得一絲不茍的發髻上的銀冠也被月色鍍上了一層冰冷的光暈來,手裏提着的長劍沒來得及收入劍鞘, 一串鮮血順着劍身淌了下來, 連帶着他陰沉的臉色, 讓岑令溪覺得咽喉在一瞬間被扼住了一般。

兩人的目光僅僅是短暫地交錯了一瞬,岑令溪便将眸光偏轉過去。

不知不覺間,她的背上已經生出了一層冷汗, 薄薄的衣領貼在她的後頸上,她只是垂着頭攥着自己的裙子, 無處安放的目光在匆忙之間落在了身邊坐着的江行舟身上。

殊不知她這一切小動作都被聞澈盡數收入眼中。

聞澈壓了壓手腕,示意跟上來的禁軍士卒退下。

破舊的木門發出“吱呀”的聲音, 而後被從外面合上,七零八碎的腳步聲也漸漸遠去。

聞澈手裏拎着劍, 劍鋒在泥地上劃過, 帶出一陣沉悶的聲音。

最終他的步子停留在了離岑令溪與江行舟三尺遠的地方,中間橫隔着一道月光。

“私奔?”聞澈饒有興味地将這兩個字重複了一遍, 旋即将目光從岑令溪身上挪到一邊坐着的江行舟的身上,緩緩開口:“江待制, 你怎麽看?”

江行舟悄悄握了握岑令溪的手,而後斂衣站了起來,第一次直直地迎上聞澈的目光,慢慢開口:“你那日在刑部答應過我的,你會好好照顧她,你說有你在,她不會受半分委屈,不會有人敢議論她半個字?這就是你說的護着她?”

聞澈沒有想到江行舟為了岑令溪會明着和他起沖突,壓了壓眉,道:“所以呢?”

“我與溪娘成婚近六載,視若珍寶,從未讓她有過半分皮肉之苦,如今到了你這裏,她卻連活了今天還有沒有明天都不知道,我找到溪娘的時候,她的手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這就是你說的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江行舟說到這裏,連語氣中都惹上了哀痛之意,好似那些傷口都應當出現在他身上一樣。

聞澈聽見江行舟說到“血肉模糊”四個字的時候,視線也跟着下移,的确,她的手腕上綁着一塊潔白的手帕,不用多想也知道,是江行舟包上去的。

聞澈頓時覺得握着長劍的手失去了力氣,險些沒能将手中的劍拿穩,他看着岑令溪,張口說出一句:“令溪。”

岑令溪沒有應他,只是将受傷的那只手往袖子裏面藏了藏。

聞澈勻出一息,将眸光從岑令溪身上收了回來,又看向江行舟,挑了挑眉,道:“會不會讓她受委屈,能不能護好她,這是我和令溪之間的事情,仿佛,與江待制無關吧?”

“強詞奪理。”

“奪什麽理?在大昭,我的話就是理,更何況,你以什麽立場來指摘我呢?是下官、還是,令溪的前夫?”聞澈說着眯了眯鳳目。

聽到“前夫”這兩個字的一瞬間,江行舟所有的話都被堵在了喉頭。

他當時不該相信聞澈,不該寫下那紙和離書。

聞澈本以為自己只消三言兩語便足以讓江行舟安靜地退到一邊,卻沒想到岑令溪會在這個時候開口,“哪門子的前夫?和離書我見都沒見過,我也未曾在上面簽字畫押,是你,強取豪奪!”

岑令溪看着聞澈,眼眶紅潤,臉色煞白,最後四個字幾乎是從牙齒間勉強擠出來的一般。

聞澈的呼吸有些重,他看着一邊的岑令溪,緩緩道:“令溪,你不乖。”

岑令溪手一抖,但她還是強行穩住自己的心神,沒有理會聞澈方才的話,往前走了半步,讓自己的身子挨着江行舟,她稍稍仰起頭,看着江行舟,道:“你願意嗎?江郎。”

雖然她沒有說出那兩個字,但三人都心照不宣。

聞澈的目光倏然變得冰冷,“外面的禁軍悉聽我的指令行事,江行舟,你且看看你能不能帶走她。”

江行舟深吸了一口氣,一邊輕輕拍着岑令溪的背,一邊道:“我只知道,溪娘是我的結發妻子。”

他知道,這是蚍蜉撼樹,以卵擊石,故而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悄悄握緊了那會兒為岑令溪割斷繩子的匕首。

岑令溪聞言,也往江行舟身後藏了藏。

聞澈冷笑了聲,轉而以很溫和的聲線對岑令溪道:“那麽令溪,你覺得,他能不能帶你走出去?”

岑令溪沒有吭聲,只是目光中全然是抗拒。

聞澈往前走了兩步,踩在了從小窗上漏進來的那道月光上,高大的身形幾乎阻隔了這間小屋中唯一的光源。

他将手中的劍擡了起來。

江行舟以為他要對自己動手,下意識地便将岑令溪往自己懷中回護了一下。

但聞澈手中的劍的朝向卻是地面,他瞥了一眼江行舟,而後歪了歪頭,對着在江行舟懷中瑟瑟發抖的岑令溪道:“這樣吧,我把劍給你,只要你今日能殺了我,你就能和他走,怎麽樣?”

岑令溪對上聞澈的目光,那其中隐藏着笑意,但她在這一瞬,只覺得惡心,只覺得他虛僞。

江行舟沒想到聞澈會做出這樣的事情,說出這樣的話,一時有些驚愕。

然而聞澈并不以為意,反倒将手中的劍往前伸了伸,又調轉了劍的方向,只要岑令溪一伸手,便能握到劍柄。

岑令溪死死地盯着聞澈。

早在當時在雀園中看到滿屋子都是聞澈畫的她的畫像時,岑令溪就罵過聞澈瘋子。

但聞澈當時一點也不生氣,甚至和現在一樣,唇角微微向上彎着,勾着一絲淺淡的笑意,而後像毒蛇吐着信子一樣說出那句:“你罵我是瘋子也沒關系,那就好好感受來自瘋子的愛吧。”

她下了決斷,從江行舟懷中掙了出去,不顧他的阻攔,接過了聞澈手中的那把劍。

劍柄上還帶着聞澈手上的溫度,雕花的劍柄她握得并不習慣,她本以為自己能一下子便提起來,卻在接過劍的那一瞬間,手便脫了力氣,讓劍端墜到了地上。

這個時候,聞澈卻伸出手裹住了岑令溪的手,溫聲道:“劍是玄鐵制成的,有些重,”一邊說帶着她将劍提起來,讓劍放在自己的肩上,劍鋒貼着他的脖頸,“來,殺了我,殺了我你就自由了,你就可以和江行舟私奔了,是不是?”

岑令溪自己都沒意識到她握着劍柄的手在顫抖,就當她心下一橫,真要抹了聞澈的脖子時,聞澈卻貼着她的耳朵說:“動手了可就不能再反悔了。”

她的動作驀然止住了。

她聽出了聞澈這句話的弦外之音。

若是聞澈今天真得死在了她手裏,等下外面的禁軍進來,作何解釋?

她和江行舟之間,總有一人是兇手。

若她是兇手,連帶着毀掉的就是整個岑家,若罪名落到江行舟身上,那他也是死路一條。

江家三代單傳,這件事本就是她和聞澈之間的糾葛,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再将江行舟牽扯進來。

況且,她連那把沉重的玄鐵劍都握不住,何談殺了聞澈?

最終還是松開了劍柄,有些失神地往後退了退。

聞澈分明知道她做不到,還要以這樣的方式來羞辱她。

岑令溪想到這裏,只覺得可笑。

她一松手,本來架在聞澈肩上的那把鐵劍就順着他的肩膀劃了下去,而後“哐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聞澈沒有管掉在身後的那把劍,只是朝前走了一步,執起岑令溪的手t,而後順帶着将她擁入懷中,另一只手覆在她的後腰上,垂首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了一吻,語調輕柔:“我給過你機會的,你還是選擇留在我身邊,這是不是說明,比起江行舟,你更愛我?”

岑令溪閉上了眼睛,沒有回答。

聞澈以極低的聲音在她耳邊笑了笑,而後将她整個人都擁入懷中。

當再次看到江行舟的時候,聞澈的目光早已斂去了面對着岑令溪的溫和,取而代之的是冰冷,還有一絲挑釁。

外面守着的禁軍首領在聽到那聲鐵劍落地的聲音後,也靠在門外,試探着喚了聲:“太傅?”

聞澈沒有再看江行舟,只是淡聲道:“進來吧。”

木門再次被打開,裹挾進來一陣微涼的夜風,岑令溪沒忍住打了個寒戰。

聞澈便将另一手覆到她的背上,撫了兩下。

禁軍首領站在離他們稍遠的距離,等着聞澈的吩咐。

聞澈這才不慌不忙地道:“江待制救夫人有功,妥善送回江宅,不得出意外。”

這句話不就是在說,沒有他的意思,不許放江行舟出來麽?

禁軍首領自然心領神會,朝聞澈抱拳行禮後,便側身朝江行舟道:“江待制,這邊請。”

江行舟還是有些不死心,他看着岑令溪,再次道:“溪娘……”

岑令溪沒有回答他,只是在背對着他的方向,雙目四行淚。

這場鬧劇就這麽倉皇地收了尾。

連朝這時走進來,和禁軍首領打了個照面後,朝着聞澈颔首,道:“太傅,按照您之前的吩咐,已經套了馬車,順流探了一條較為平緩的路。”

聞澈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即半蹲下身,将手臂橫在岑令溪的腿彎處,将她抱起,大步朝外面走去。

馬車就停在外面,聞澈将岑令溪抱上馬車,扶她坐穩後,才冷着聲音和外面吩咐:“走吧。”

馬車才開始行進,但不知是不是因為外面太暗的緣故,突然颠簸了下,聞澈立即将手護在岑令溪的腦後,似是怕吓到她一般,放聲音放輕了問:“沒事吧?”

岑令溪的表情有些木然,只是抱着自己的雙臂往馬車的邊緣縮了縮,不曾回答聞澈。

簾子被風吹起,漏進來一道微弱的光,聞澈這才留意到她臉上的淚痕,此刻馬車碾過的仿佛不是路面,而是他的心。

聞澈知道岑令溪的眼淚不是為他而流,但他還是不忍傷害她。

“不要哭,我會心疼。”

岑令溪輕輕将頭轉了過去,再沒有分半寸目光給他。

兩人一路漠然,等到雀園的時候,天已經微微亮了。

下馬車的時候,岑令溪拒絕了聞澈的懷抱,只是自己挑開了車簾,踩着矮凳走了下去,卻在落地的那一瞬,一時沒能站穩。

聞澈長臂一攬,便将她藏進了懷中。

“進宮和陛下告假,說我今日不上朝,要在家中陪夫人。”

聞澈轉頭和連朝吩咐。

連朝在一旁恭敬地低頭。

聞澈将岑令溪一路抱回了卧房,替她将身上沾了灰塵的外衫褪下扔在一邊,看到她手腕上系着的那張絹帕,本有些嫌惡地想摘下,但想到她手上還有傷,又先忍了下來,替她撥了撥額前掉落下來的碎發,問道:“想吃點什麽,我吩咐廚司去做,若是想吃鳴玉樓……”

只是他這話還沒說完,岑令溪便擡起了眼睛,眸中還藏蓄着淚水,叫聞澈一時止住了聲音。

“聞澈,你不覺得你很虛僞麽?”

這是她第一次直呼聞澈的名字。

聞澈深吸了一口氣,将心頭的愠怒壓了下來,他不想對着岑令溪發火,所以還是将剩下的話說完了:“若是想吃鳴玉樓的東西,我這便差人去買,應當也快開門了。”

岑令溪搖了搖頭,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

聞澈氣急反笑,“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麽?”他說着又将笑收了收,從懷中取出那張和離書,蹲下身,當着岑令溪的面打開,放在自己的膝頭,“我知道你要名正言順,所以你現在是自由身,只要你同意,我立刻去岑家下婚書,如何?”

岑令溪有些失魂落魄。

她忽然想起,六七年前,她和聞澈之間還沒有經歷過這麽多事情的時候,那時,聞澈也是笑吟吟地問她:“我想娶你,如若你同意,我便去找岑大人下婚書。”

但當時他面龐尚且青澀,語氣中也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生怕吓到她一樣,與如今,完全不同。

“聞澈,有些事情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我們之間,再也回不去當年了,你為何還要這麽執迷不悟?”

岑令溪只覺得,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連呼吸都是疼的。

聞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還是那樣半蹲着,但語氣卻是急促的,“為什麽回不去了?是因為江行舟麽?可是你們已經和離了,這是他寫的和離書,你看不見嗎?為什麽,你的眼裏只有他,為什麽你對着他,能喚‘江郎’,對我只有這麽冷冰冰的語氣?”

他一句一句地質問着,迫切地想要岑令溪的回答。

“你就這麽愛他,他到底有什麽好,值得你這般死心塌地?”

聞澈說着擡手将岑令溪的雙手握住。

“他不會逼我,不會這麽像審犯人一樣質問我,你和他,本就不一樣。”

岑令溪盡力地抑制住聲音中的顫抖。

其實她還是害怕聞澈的。

聞澈頗是艱難地問出一句:“我在你心裏,就這麽不堪嗎?”

“是。”

聞澈的手垂了下去,連帶着那張和離書也飄落在了地上。

“我不想看見你,你不要逼死我,聞澈。”

聞澈轉過頭去,自嘲地笑了笑,起身道:“好,我不逼你。”

而後他出了岑令溪的屋子,和園中的下人吩咐了請郎中、燒水備膳食一系列事情,便騎馬走了。

他進宮了。

在值房中的官員在聽到聞澈今日不朝時都松了一口氣,氛圍也比平時熱鬧了許多,相熟的官員寒暄着,等着開宮門上朝。

但沒有人想到,聞澈卻突然來了。

所有人都默契地噤聲,還好,聞澈前腳剛踏入值房,後腳傳喚的宦官便扯着嗓子宣他們進宮上朝。

聞澈今日臉色很沉,所有人都看着他的反應說話,就連年幼的天子也比平常小心了幾分。

等到朝上的事情都議論妥當準備退朝的時候,聞澈卻突然執着手中的玉笏道:“陛下,臣想向您讨個恩賞。”

天子哪裏敢否決,立刻道:“太傅請講。”

“前幾日春狩回京的路上,臣遭歹人刺殺,拙荊亦被挾持,臣找尋數日方找到,當時情況混亂,好在江行舟江待制救拙荊一命,讓拙荊平安等到臣,故臣請陛下擢升江待制。”

聞澈的聲音回響在寬闊的大殿中。

江行舟站在中間聽到聞澈點他,也跟着站了出來。

天子的語氣有些着急,“還可平安?”

聞澈向後掃了眼江行舟,“托江待制的功,一切無礙,故臣請陛下擢江待制為西川路轉運使。”

天子不敢否決,便道:“準奏。”

所有人都看得出,這是明升暗降,讓江行舟徹底滾出京城。

入西川要過蜀道,蜀道艱險,劍閣峥嵘,且如今積雪未消,江行舟此行,順利抵達便是一件難事,當地大都不是漢人,更是難于治理,西川路的賦稅又最難收繳。

但無人敢言。

江行舟的身形有些搖搖欲墜,但他只能領旨謝恩。

在這件事上聞澈并未瞞着岑令溪,當天下午,岑令溪便知曉了。

“你這是要他死。”岑令溪緊緊捏着袖子道。

聞澈輕輕搖頭,“我只是不想讓他再分走你的目光了,令溪,是我太愛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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