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快說,你究竟是什麽人!”
九光沒有回答,無聲地跟彌鳯對峙。
“我确實沒有看見風刮起來,但被押到天壇下時,我看見了灰頭土臉的你們,身上的黃沙都能抖出一座墳。”她自嘲地輕嗤一聲:“傻子才看不出來。”
彌鳯臉色變了又變,懊惱又氣憤:“你怎麽說話呢?算了,懶得跟你計較。你好好在這待着,等明早事情結束了,我就放你走。”
九光撇開臉。
彌鳳也沒什麽想再說的了,擡腿走人。
等九光轉過頭,只看見他離去的背影,才發覺對方竟然真的輕易就這麽走了。
她面無表情地沖着他的方向說:“少宗主,你不擅長審人。”
聲音不大,她也沒有刻意讓他聽見。
不過彌鳯耳目靈敏,聞言,他轉回身,打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我不是來審你的,我是來救你的。”
九光心中只有懷疑。
彌鳯又回頭看一眼,見确實沒什麽事,放下心來。
等他腳步匆匆地走了,九光視線落在他剛剛站着的位置,良久沒有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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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客廳內燭光明亮,高朋滿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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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宗、薄山宗有名有姓的修行者都已到場,參加兩大宗門的結親宴。
彌鳯已經換上一套氣宇軒昂的禮服,跟明眸皓齒的薄雩琈站在一起,宛如一對珠聯璧合的玉人。
然而,席中坐着的彌青面容蒼白,身形搖搖欲墜。
一個時辰前在天壇下,他恍惚中似乎看見了九光,等他放好玄鳥翎再出來,她就不見了。
眼前明紅的喜色逐漸暈染上血色,痛苦的回憶湧上彌青的腦海。他記得無比清楚,當年他跟九光也成過親,就是在大婚典禮上,無數屠戮的手揮起……
憑什麽?憑什麽罪魁禍首還可以和和美美地傳宗接代,他卻永遠失去了九光!
一股強烈的怨氣沖上心頭,彌青猛地突出一口黑血:“咳,咳咳——”
他捂住嘴,血從指縫蜿蜒流出。
旁坐的父親睜大眼看向彌青,略有緊張,卻又見怪不怪。
自從這個兒子完成卧底玄鳥峰的任務回來,就半瘋了。
彌青強忍着心口劇痛,問父親:“九、九光呢?”
殷公皺眉:“什麽九光?”
彌青站起來大吼,聲淚俱下:“就是你們今天在天壇抓的那個女人!”
殷公拍桌子:“你又發什麽瘋病?發病了就回自己院子裏待着,別在這丢人現眼。來人,送他回去!”
彌青不知道哪裏爆發的力氣,甩開上前按壓他的宗衆,撲上前掐住他爹的脖子:“告訴我!她在哪?”
殷公被掐得臉青眼突,父子倆扭打在一起撞翻了桌子,周圍人紛紛避開,有心人趕緊跑去告訴宗主。
殷公費了好一番力氣才在宗衆的幫忙下掙脫出來,氣得一巴掌甩在彌青臉上。
彌青臉頰立刻浮現一道鮮紅的掌印,嘴角沁出鮮血。
中山宗主夫婦、彌鳯、薄雩琈以及薄山宗宗主夫婦聞聲趕來。
中山宗主厲聲問:“怎麽回事?”
“哈哈哈……”彌青哭着大笑,獨自站在宴席中央,伸手指向周圍所有人,神色癫狂:“好,你們永遠也別想知道玄鳥翎的法門!就算拿到玄鳥翎又如何,小人得志,你們不會用,它就永遠只是個擺設,你們就永遠只是枉、費、心、機!”
中山宗主臉色瞬間鐵青。
大家臉色都很不好看。只有彌鳯一臉擔心地看向彌青,走出來上前抓住對方的手問:“表哥,你怎麽了,怎麽又發病了?”
背後的薄雩琈翻個白眼,嫌棄道:“早就聽說這個表哥有瘋病,果不其然。大喜的日子真晦氣。”
彌青惡狠狠地盯着彌鳯,突然想到什麽,反抓被對方抓住的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語無倫次地問:“你們今天抓的那個女人呢?”
“誰?”彌鳯一下子反應不過來:“明月姑娘?”
彌青執着地問:“她在哪?”
彌鳯趕緊回答:“在地牢。”
“把她交給我!”
“……可以。等等,表哥你去哪?”
彌鳯眼睜睜看着彌青跑下宴席,跌跌撞撞地往地牢的方向而去。
他不明所以地轉回身,看向在場的大家。
中山宗主發問:“他幹什麽去?”
彌鳯空擡着手回答:“去地牢了,應該是去見明月姑娘。”
“明月姑娘?”中山宗主皺眉:“此為何人?”。
彌鳯解釋:“就是今天在天壇抓的那個女子。表哥應該不會傷害她,我覺得……他是想放了明月姑娘。”
中山宗主嫌棄地啧一聲:“他們有什麽關系?”
彌鳯搖頭。表哥喊明月姑娘為九光,但明月姑娘自己卻矢口否認,加上表哥又有瘋病……他道:“說不上來。”
中山宗主從鼻子裏哼出一口氣:“鳯兒,你不應該把人交給彌青,那個女人身份不明不白,彌青小子又是個瘋的,将來指不定鬧出事!”
彌鳯向父親解釋:“我今天試探過了,明月姑娘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把她交給表哥,是一舉兩得的好事,一來放了她,二來能安撫住表哥的瘋病。爹,表哥也是你的外甥,你也不忍一直看他這麽瘋瘋癫癫的吧?”
中山宗主看着一無所知的兒子,竟是一臉好騙的蠢樣,便不好再說什麽,暗暗壓住一股氣。
吩咐宗衆收拾好殘局,宴席繼續。
宴席上,薄雩琈悄悄拉住彌鳯,說:“你可真是濫好心!”
她不明白為什麽要管彌青的事。
彌鳯停下腳步,露出無辜的神情:“有什麽不對嗎?起碼說明你未來的丈夫是個好人。”
薄雩琈被這句話說得臉上飄紅:“你……讨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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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清涼,樹影婆娑。一道清輝的月光下,一前一後走着兩個沉默的人。
事情的發展不出九光意料,在彌鳯離開地牢後,不到半個時辰,彌青腳步淩亂地出現在她面前。
身後跟着傳令的信官,于是看守地牢的宗衆畢恭畢敬地放行。
當時九光心裏想,她的舊情郎果然在出賣玄鳥峰後飛黃騰達了,青少爺好不威風。
彌青牽住她的手,把她帶出了地牢。
兩人走了一段路,來到一處僻靜的院子,院子稱不上富麗堂皇,甚至稱不上精致小巧。
若是玄鳥峰還在,這裏大抵就跟外門弟子們睡覺的屋子差不多。
彌青卻對這裏的一切表現得很熟悉,他推開屋門,請九光在桌前坐下,又去廚房從水缸裏舀水端來給她喝。
“我不喝涼的。”這是九光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她沒有接受這碗水。
彌青一愣,并沒有生氣,而是趕緊說:“我、我去燒熱,你等等。”
他跑到院子裏生火燒柴,宛如一個做飯夥夫,動作出奇得熟練。
不多時,水燒開了,彌青兌了冷水,舀一碗給九光,溫熱的。
九光這才一飲而盡,放下空碗。
兩個人相對無言。
沉默在夜色中蔓延,如一面漁網從四面八方收緊,勒得彌青逐漸無法呼吸。
彌青更早地受不了,忍不住打破沉默,想跟她多說點兒話:“你吃飯了嗎?”
九光斜着眼睛看他:“明知故問。”
她觀察着他的臉色,他仿佛要哭了。
彌青立刻露出慌張的神情:“對了,你肯定還沒吃……你被關在地牢……我現在就去做飯!”
他站起身,原地轉了一圈,拿回水瓢又跑去院子。
炊煙袅袅升起,淡藍的夜幕裏,九光看見墨青色的煙從一團火光中彌散開來,竈前還有一個忙忙碌碌的身影。
彌青把剛出鍋的飯菜端上來,很簡單的菜湯和蒸飯。
九光看着眼前冒着熱氣的盤和碗,心想,這些跟他身上穿的綢緞相比,顯得非常不相稱。
甚至她那一無是處的舊情郎會做飯這件事,都跟他如今的身份格格不入。
“粗茶淡飯,你先将就點。”彌青露出羞愧的表情:“我明天去山上獵一只兔子什麽的,給你煮肉吃。”
九光擡起眼看他,語氣冰冷:“別裝模做樣了,你究竟要幹什麽?你不會告訴我,把我從地牢裏帶出來,只是為了給我做飯?”
彌青嘴唇翕動,帶着幾分哀求的眼神:“……我真的只是想你好好的。”
九光盯着他,面不改色地憑空捏造:“你我素昧平生,道長請自重。”
“九光,別這樣!”彌青焦急地一躍而起,沖到九光面前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以前都是我錯了,我後悔了,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在後悔……看到你還活着,能好端端地出現在我面前,我真的很高興,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九光從他懷裏抽出自己的手,用冷刃一般的眼神逼退他:“我不是九光,我也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不知道為什麽,彌青感覺到今晚的風尤其得冷,絲絲縷縷地排擠着他,将他跟九光重逢的熱切心情吹得慘淡黯然。
他聽見面前如清風明月一般的女子又吐出傷他的言語:“若無他事,明早我就要下山,莫再阻攔。”
彌青恍若未聞,回到桌邊坐下,端起飯碗招呼她:“吃飯吧。那些過去的事,你不願提起,那就不說了。”
九光打量他的目光如探究一個癡人,罷了收回眼神,率先站起身,環顧一圈屋內,走向窗下靠牆的木榻,伸手搖一搖榻腳,足夠穩固,于是直接和衣躺下。
一個活生生的人離開他的視線,彌青垂着眼鏡,什麽都沒說,也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繼續吃他自己的飯,只是動作困難了許多,好似在忍耐着什麽極大的痛苦。
旋即,他吐出一口血,地面清輝下他弓背的影子坤得極長。
夜色悄然流逝,月影西斜。
木榻上,九光雖然閉上眼睛,但一直沒有真正入睡。
她耳朵聽見彌青吃飯的聲音,刷鍋洗碗的動靜,然後他走回屋子,關上門,一步步來到她的榻前。
他在她身側蹲下了:“九光……”
一開口,就是藏不住的哭腔。
“對不起,我對不起你,你怎樣才肯消氣?”他掩面哭泣:“我是個畜生,我忘恩負義,我混蛋!你殺了我吧,要是我的死能讓你解氣,我寧願死在你手裏……我現在活着每一天都是無窮無盡的痛苦,每天都生不如死,早知道,當年我就應該追随你跳下山崖……”
他抽抽噎噎地敘述往事,語句裏夾雜着難分真假的忏悔,仿佛又讓假寐的九光回到了一百年前,玄鳥峰慘遭屠殺,她逃到峰頂走投無路的那一刻。
身後是窮追不舍的敵人,九光捂着汩汩冒血的腹部,踉跄地逃到玄鳥峰頂的崖壁前,再往前走一步就是萬丈深淵,白雲在腳下湧動漂浮。
這一天,她穿着火紅的嫁衣,腹部被血染成了深黑色。
九光轉身面向身後的追兵,她努力從丹田聚氣,從前靈力豐沛的丹田此時空空蕩蕩,只剩下身體上的疼痛愈加難以忍耐。她的五髒六腑都被一掌拍碎,血肉在這幅皮囊下早已千瘡百孔,只靠一口氣強撐着而活。
成百上千的鳥雀在天空中盤旋,凄厲的雜亂的叫聲似乎在吟誦着她的死亡。
沒有希望了,九光拖着腳步走向懸崖,倒進前方的雲彩裏。
耳邊風聲呼嘯,她看見自己穿過了一層層雲彩,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迅速地下落。
然後,她聽見一聲呼喊:“小師叔——”
随後一道身影跟着跳了下來,這是後來在谷底陪她生活了一百年的人。
在空中墜落的那幾秒,想到自己馬上就要死了,九光這時的思緒反而前所未有地清晰:也怪她被男色所惑,早知如此,真不該引狼入室,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彌青——她今日新婚的丈夫。
身體下落的速度越來越快,紅頭繩向上翻飛,随風飄扭,周身的風不知何時将她裹挾,似乎有一股勁道在抵抗着下落,這股勁道越來越明顯,直到無法忽視的程度。
就在這時,九光突然頓悟玄鳥翎中的修煉法門。
——是風。
為什麽明明玄鳥翎只是一個死物,玄鳥峰卻代代相傳着一句真言,說它蘊含着無上的力量?
原來,它本身确實并沒有力量,一切力量都來自于天地之間。
這一刻,九光的識海變得無限大,她感受到了天地之間所有的風。
于是她将四面八方的風彙聚,變成身下柔軟的溫床,輕輕托着她着陸,安全地墜落崖底。
跟她一起跳下來的小師侄,也被她用同樣的方法救下。
只是隐隐約約中,來自遙遠的雲頂天端,九光似乎聽見一聲悲怆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