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除夕夜
第34章 除夕夜
除夕那天,從一大早就開始打鞭炮,人們都是在夢中被炸醒的。空氣裏蔓延着火與灰燼的味道,紅色的紙屑在地上堆疊,厚厚一層。
鞋底踩過來,碾過去的,免不得有時候要中招,踩到沒炸完的小鞭炮,“砰!”
那能叫毫無防備的倒黴蛋吓一大跳。
小孩兒三三兩兩地出來炸街,手裏抱了好一摞煙花爆竹,臉上還挂着鼻涕泡。
他們這個年紀初生牛犢不怕虎,什麽都敢使壞,像把鞭炮點燃放到新鮮的牛糞上,然後再将智力有問題的村頭二傻子喊去看看情況。
二傻子不明所以,剛過去就被炸了一身的泥濘牛糞,氣得啊啊大叫,要打他們。
小孩兒大聲嬉笑着趕緊逃跑,特別讨厭。
二傻子跑來跟霍也告狀,噫噫嗚嗚的委屈得直抹眼淚,他跟霍也差不多大,以前七八歲的時候也在一起玩兒過,可現在霍也已經長大成人了,他卻還是當年七八歲的模樣。
霍也聽完,點了點頭,這廂安慰好二傻子兄弟回去洗個澡,轉身就抄起雞毛撣子出門。
小孩兒扒着門縫兒偷看,一看見霍也笑裏藏刀地喊他們回來,吓得鬼叫:“霍七哥哥要打人啦,打人啦!救命啊大家快跑——”
“都不準跑。”
霍也微笑着說:“哥哥保證不打死你們。”
煙花和小爆竹都被沒收掉了,還眼巴巴地看着倉庫的門被鎖上,小孩兒們嗚嗚哭起來。
“不準哭,再哭還打。”霍也把倉庫鑰匙收進自己兜裏,指誰,誰就強忍哭聲。
等小孩兒們垂頭喪氣地走掉後,霍也确定四下無人,又把倉庫重新打開了,把他們沒來得及打完的煙花挑挑揀揀,拎了一大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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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兒不能玩,大人可以。
霍也抱着滿懷的煙花,獻寶那樣一股腦兒堆到桌上,沈庭禦擰着眉用手指戳了幾下外面包裝的紅色塑料袋,問他:“這什麽?”
“我們來放煙花吧,很好玩的。”霍也說着打開塑料袋,躍躍欲試地介紹裏面煙花的品種。
“這是彩菊,在地上轉的,很漂亮,唯一的缺點就是燃燒得太快了。”
“這是金玉滿堂,噼裏啪啦的,聲音跟鞭炮一樣響。燃燒範圍大,會爆火花,也漂亮。”
“這是火鳳凰,你放地上點,它會一下子飛到天上,飛得很高,夜裏打更漂亮。”
“這是銀色噴泉,能燒很久,剛點燃時有一米八這麽高。這是二踢腳,還有小彩鞭……”
沈庭禦看看這個,又摸摸那個,好像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煙花似的。
霍也奇怪:“你小時候都不玩煙花的嗎?”
“煙花不是用來看的嗎,還能玩?”沈庭禦比他還奇怪,“我以前都是有人專門放,那種打在天上的,很大,五顏六色的,能看一晚上。”
沈庭禦寥寥幾句,霍也卻聽懂了。
原來有錢人和普通人的童年不一樣,放的煙花也不是一種煙花。
在沈庭禦眼裏,看煙花只是過新年常有的儀式感,為了得個除舊迎新的好意頭,一晚上能燒幾十萬。傭人在外面放,主人在屋裏看。
親手放煙花時轉瞬即逝的快樂,對他來說也是遠在天邊,遙不可及的。
原來沈庭禦是一個沒有童年的小孩兒啊。
霍也覺得自己很有必要為沈庭禦找回從未擁有過樂趣的童年,拉他起身,說:“我知道附近有個廢棄的籃球場,走,我帶你放煙花。”
片刻後,人高馬大的兩只蹲在地上,交頭接耳,沈庭禦看着霍也用打火機點燃兩根香。
“不是放煙花嗎?為什麽要點香。”
霍也解釋說:“香火長,用點燃的香火去點煙花的導火線,不那麽容易被火星崩到手。”
“哦。”
彩菊便宜量大,一小盒八個,适合玩煙花的新手。霍也把香遞給他,沈庭禦接過,隔了老遠就開始點,都不知道有沒有碰上。
“站近一點,你在給它撓癢癢嗎?”霍也看不下去了,一把奪回香,“別怕,我示範給你。”
沈庭禦嘴硬道:“我只是怕它崩我臉上。”
霍也全神貫注地點那根導火線,沈庭禦便不由得把頭湊過去,站近了一點。
結果在沈庭禦認真盯的時候,導火線突然就着了,發出噗呲的燃燒聲,霍也反應很快地迅速往後撤身,沈庭禦卻因為視野不清慢了小半拍,彩菊像只張牙舞爪的小惡魔追着他咬。
沈庭禦被吓一跳,又覺得自己驚慌的樣子顯得很蠢,回身就把點完想跑的人撈住,霍也哈哈笑着被他鎖在臂彎裏動彈不得。
“霍也,你故意的!”
彩菊在地上用盡全力地旋轉、燃燒,只為向觀賞者展示昙花一現的絢麗,盡管燃燒殆盡之後它們只餘空蕩蕩的軀殼和留不住的灰燼。
這種轉瞬即逝的快樂,仿佛能在燃燒的過程中讓人暫時忘掉煩惱,此時此刻,我們只需在意接下來還能燃燒多少分鐘,剩下多少秒。
少年們是雨打不壞的易燃品,稍一碰撞就會一發不可收拾,回頭再看,已經是燃燒過後的像煙花一樣遙不可及而又轉瞬即逝的青春。
幾塊錢的煙花也好,幾十萬的煙花也罷。
最後不也一樣沒剩下什麽。
除夕夜的當晚是要守歲的,長長的大地紅從村頭鋪到村尾,只待淩晨十二點一到,屆時天地間都是震耳欲聾的爆竹聲了。
晚上,霍也照例跟沈庭禦開小竈,盛了兩大碗水餃過來,說是夜宵。明明晚飯還沒消化完呢,又開始投喂了,沈庭禦感覺胃有點撐。
“霍也,認識你半年不到,我都胖了快有五六斤了。”沈庭禦不太高興地說。
“好事啊。”霍也去拿筷子,“你太瘦了。”
沈庭禦聞言眼尾一挑,盯着霍也兀自來回忙活的背影。霍也現在沒穿外套,裏面是一件垂墜修身的冷灰調毛衣,肩膀寬而平直,胸口到腰線逐漸收窄,不經意間扭過身的時候比例好得驚人,整個人很薄的一片,像是衣架子。
霍也好像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是一百步反倒笑起五十步,還覺得自己特別對。
“……怎麽了?”霍也一回頭,差點兒撞上不知道什麽時候過來的沈庭禦。他們在旁人視角看來身高差是很細微的,不過幾厘米,可只有霍也站到了沈庭禦面前那幾厘米才無法忽視。
“霍也,你應該知道的吧。”
沈庭禦垂眼看他。
霍也:“?”
“你的衣服,我只有外套穿得上。”
霍也:“。”
“還有,你那天給我新買的那幾件。”沈庭禦臉色冷淡地說着羞辱人的話,“包括你給我挑的內褲尺碼,都小一號。——我勒得慌。”
霍也:“。。。”
氣氛陷入了詭異的沉默,正當這時,窗外巨大的爆竹聲驟然炸響,“砰砰砰!!!!”
霎那間,整個世界閃閃爍爍,刺目的光線忽而明亮如晝,忽而黯淡入夜。夜空中的顏色不再是單一的黑,姹紫嫣紅地綻放着、耀眼着狂歡着,無數絢爛流星四散飛墜,愈演愈烈。
等了多麽久的淩晨十二點,就在這樣一個毫無準備的時刻來到了。
耳膜像被尖銳的利器往裏狠紮着,沈庭禦顯然沒見過這麽大的陣仗,有那麽一瞬間以為自己要聾了。下意識轉頭去看窗外,然而一股力量将他掰了回來,怔然擡眼,霍也雙手緊緊捂住他的耳朵,眼眸裏幾分笑帶着肆意的溫柔。
這一刻,所有嘈雜都化作嗡鳴遠去,霍也不甚清晰的聲音卻仿佛成了世界中心,“爆竹聲中一歲除,沈庭禦,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沈庭禦低低回應着,“新年快樂,霍也。”
這是“我們倆”過的第一個新年。
今年,明年,年年。
一般守歲是不能睡覺的,但要說睜眼到天亮又有點難熬,于是淩晨兩點的時候,霍也說我們去山頂看日出吧,怎麽樣?
沈庭禦趴在桌子上困得不想說話,不知道為什麽霍也每次一到淩晨,反而亢奮了起來。
他其實一點兒都不想去的,要不是被霍也生拉硬拽,在淩晨這個活人微死、死人微活的時間點,沈庭禦怎麽也不可能跑到半山腰來。
村子後方有一座鳳凰山,算是個早被游客遺忘的景點,登山的小石徑道修得完整,只是鮮有人煙,連山腳下的村民也基本不愛光臨。
然而路就在那裏,總有閑得蛋疼的,霍也領在前面,不時停下來等等沈庭禦。
沈庭禦已經是一個靈魂出竅的狀态,兩手揣在兜裏拿不出來,神色比平時還冷,甚至是有些厭世了,一步一個腳印,慢慢慢慢地走。
“喂,你腳邊有蛇。”霍也突然吱聲,沈庭禦一聽瞬間清醒了不少,迅速彈開。
“在哪裏?!”
霍也着急忙慌地說:“在你腳後跟,快點往我這邊跑,那蛇要攆上你了!快快快快……”
沈庭禦這時候倒聽話得很,離弦的箭一樣嗖地就沖到霍也身邊來了,霍也被他撲了好個趔趄,差點兒倆人一起栽到草叢裏去。
山間的路是很黑的,只有兩束手電筒的光在亂晃,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在哪裏你倒是說啊!”沈庭禦貼着霍也使勁兒晃了兩下,挺抓狂的模樣。原來他怕蛇啊。
霍也說不出話來,只是悶聲笑,借着昏暗的朦胧月色,能看見他彎起的眸中隐隐得逞的戲谑目光,沈庭禦馬上知道自己又被耍了。
“……”
沈庭禦無語至極:“霍也,你有意思嗎?”
“有啊,我老這麽幹,但只有我妹和白飛羽才會吓得跳起來,你比我想象中的淡定。”
霍也笑道:“我以為你會一邊叫,一邊讓我抱你下山,說你以後再——也不想爬山啦。”
“胡扯。再也不理你了。”
沈庭禦推開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此時距離日出預計還有一個小時三十二分鐘左右。
鬧了一出,沈庭禦半點困意都沒了,他要是專心爬山,耐力和體力都是很好的。風水輪流轉,現在輪到霍也漸漸被落在後面追逐他的腳步了,每次眼看要追上的時候,沈庭禦總會刻意加快速度甩掉霍也,怎麽喊也不等一下。
“沈庭禦,你怎麽這麽幼稚?”就這麽追了一大段路,霍也開始氣喘,“你是小學生嗎?”
小學生假裝沒聽見。
小學生好像忘了自己叫沈庭禦。
或許是山上海拔太高,空氣稀薄,又過了一會兒,霍也就有些喘不上氣,可越是迫切地想要急促呼吸,反而越是加劇了這種困厄似的。
他彎腰停下來,喘息着伸手按了按左胸的位置,那裏頭的器官跳得瘋一樣快,心率恐怕已經達到了150,連帶胃也抽搐,慌得可怕。
霍也知道這并不正常,他揪着心口的衣服冷靜地想,應該是今晚擅自停藥,怕吃了犯困不能守歲的緣故,症狀由失眠轉為軀體化了。
……确實任性了些,但那種藥會讓人頭腦混沌,意識不清,像鏽住那般無法思考,在這樣重要的夜晚,他不想讓沈庭禦一個人度過。
明明已經很久沒有複發了。
為什麽,——偏偏是這種時候?偏偏是他久違地感到幸福,以為終于迎來新生的時候。
身體被拉扯着往下墜,霍也努力平複呼吸試圖重新奪回支配權,擔心停得太久,就真的再也追不上前面的沈庭禦了。
啊,真是的。霍也郁悶地想,為什麽時間總是不肯等等他呢?明明很快就要追上了啊。
“你怎麽了?”
頭頂突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霍也渾身一震,擡起眼,只見沈庭禦不知什麽時候調頭回來了,有些凝重地盯着他看。
“……沒事。我低血糖,緩緩。”霍也臉色蒼白地沖他輕輕笑了一下,可心髒瘋狂撞擊胸腔的不适感又讓他下一秒就蹙眉抿住唇,最後的力氣只能用來抑制喉嚨裏幾欲溢出的悶哼。
他這輩子最擅長的就是隐忍,沈庭禦那麽好騙,只要是霍也說的,什麽都願意信。便在霍也身前蹲下來,不滿地說:“自己低血糖你還帶我夜爬?沒事找罪受是吧,上來。”
霍也低頭看着沈庭禦寬闊的背,也有幾分動容,“還有好長一段距離呢,你會很累。”
“都到這了,難道你想打退堂鼓?”沈庭禦不以為然,催促道:“上來,別讓我說第三遍。”
半晌後,霍也磨磨蹭蹭地趴了上來,被他熾熱滾燙的氣息打在頸間,沈庭禦不太自在地偏了偏脖子,嘴裏總要刺他幾句才能緩解什麽一樣,嘲笑說:“真出息,岚中一霸,爬個山還要人背呢。我看你也是越活越回去了。”
“……”換在平時,霍也怎麽也會不甘示弱地頂兩句回去,但現在他只是閉着眼睛,側臉挨在沈庭禦肩上,萬般克制地平複喘息。
“霍也,過了這麽久了,怎麽你的心跳還是這麽快?我都感覺到了,你是不是不舒服?”
“……沒有。等會兒就好了。”
霍也半睜開眼,聲音低沉虛軟,“我不會猝死在你背上的,放心……”
沈庭禦頓住,嘀咕說:“你還是閉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