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不委屈
第43章 不委屈
“老大,這個感覺怎麽樣?房東是我鄰居的侄子,前兩年移民國外了,一直空着。他跟我說如果你要就便宜租,門前別長雜草就行。”
霍也咬着一根燃了大半的煙,仔仔細細又裏裏外外地檢查了好幾遍,終于點頭:“行。”
這套房子在城郊邊上,交通不便,離學校也很遠,但勝在偏僻,夠安全。
就算要摸路線找過來,并不容易。
自從高二下學期四五月份開始,追債的人頻繁來堵家門,還雇了很多社會青年,在樓下天天叫嚣着要砍掉霍立軍的手。
附近被潑上鮮紅的油漆,指名道姓,連門牌號都寫得一清二楚,什麽惡毒話都說得出。
——“血債血償”“不還錢,死全家”“一天不還殺一個,讓你老婆孩子小心點……”
幾棟出租樓的居民們怨聲載道,搞得惶惶不可終日,勸說大家鄰居一場,行行好,不是只有你家養孩子呢,自己的債何必連累別人。
搬了這麽多次家,這種情況早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霍立軍黑着臉破口大罵,鄰居們不敢惹他,只能找上霍也,希望他理解。
霍也不辯駁,不多說,霍立軍前腳罵完人剛走,他跟在後面收拾爛攤子,賠禮又道歉。
“張阿姨,不好意思,我們已經在盡快找新房子了,一找到能搬的馬上搬走。這些年有打擾到大家的,我很抱歉。”霍也提着果籃挨家挨戶地敲門遞上去,聲音溫和,笑容輕輕淺淺。
張阿姨不肯接,硬是推回去,紅着眼眶也忍不住想哽咽,嘆氣說:“唉,小七,你怎麽就攤上這麽個爹!他是個挨千刀的混賬,這才搬來幾年,阿姨就看你受了多少委屈……”
霍也笑意淡下去,眸中隐有恸色,卻還是溫溫柔柔的,輕聲哄她:“阿姨,不委屈的。”
“他那樣打你,怎麽能不委屈呢!”
不說還好,一句“不委屈的”,張阿姨當場眼淚就下來了,比他還要恨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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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也有些無措,慌亂拿手在下面接,嘴裏讷讷地說:“阿姨,我、今天沒有帶紙……”
張阿姨站在身前還不及霍也肩高,卻可以說是看着霍也長大的。初三搬過來那會兒還是半大小子呢,現在一晃眼,居然都這麽高了。
還是跟以前一樣,聽話,懂事,是個叫人省心的乖孩子,長得又好。
能幹活,會做飯,家務樣樣包攬。小時候誰家見了不想把閨女兒嫁給他,只是可惜了。
唉,怎麽就攤上這麽個爹呢?
人人皆嘆。別說讨老婆,想談戀愛都難。
張阿姨抓了一下他的手,小心翼翼瞧了眼對門兒,确定霍立軍不在,才一臉嚴肅認真地跟霍也說:“小七,你聽阿姨的,不要再管那個賭鬼的死活了,帶你媽和小妹遠走高飛吧。”
“你媽一直不讓我告訴你,賭鬼知道你仔大個啦,你要是還手,不一定打得過你,所以啊經常趁你上學不在家,偷偷打你媽……你媽老跟我借藥油,怕你花錢,從來不肯去醫院。”
霍也怔住了,久久沒動。
張阿姨憂心忡忡,最後再三囑咐:“你可別說是我說的啊,你媽沒求過我什麽,這些年頂多只是借個藥油,塞了幾次錢叫她去醫院也不願意拿,就求我別告訴你,怕影響你高考。”
十幾個普通廉價的果籃,霍也挨家挨戶地跑了一整天,結果卻一個也沒送出去。
有的不想收,退回來。
也有的一見是他,索性連門都不開。
輕輕的敲門聲響了起來,小女孩兒探了個腦袋瞅着房間裏的霍也,猶豫地叫:“哥哥。”
霍也回過神來,順手把剛點燃的煙掐在了窗邊的煙灰缸,忽然愣了一愣,發現煙灰缸裏至少有十來個煙頭了,他竟沒有知覺。
但只是一頓,霍也把窗又推開了些,這才轉頭答應:“進來吧。”
于是霍妍提起小裙子的下擺,踮着腳跨過滿地沒人要的果籃,噠噠跑來撲到霍也腿邊。
霍也俯身輕松将妹妹穩穩抱起,然後放在書桌上,垂眼撚了下她的裙角,說:“舊了。”
“不舊的,還很漂亮呢。”霍妍兩只小手去摟哥哥的脖子,也不像平時張揚舞爪了,說話聲音都輕了許多,“過年前才給我買的,每一年我都有新裙子穿,同學們都羨慕我。”
霍也勾了勾唇角,揉她頭發:“真的嗎?”
“真的,騙你是小狗。”
她像小雞啄米似的努力點着頭。
霍妍說:“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兒。”
霍也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伸手,抻開裙子她腰上那塊被燙出小洞的布料。
“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兒,身上也會有被煙頭燙壞的疤痕嗎?”他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說。
霍妍聞言一驚,慌忙捂住裙子那一小塊被燙壞的地方,卻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了。她支支吾吾地着急道:“這個不是……是我,是我自己偷偷玩了爸爸的煙,不小心弄到的……”
霍也又想起了張阿姨的話,只覺心髒一抽一抽的攥着生疼,捂住胸口彎下腰,從喉嚨裏哼出一聲痛楚難忍的低吟和嗚咽。
霍妍頓時吓得魂飛魄散,用力撐着他的肩不至于倒下,哭着喊:“哥哥,你怎麽了?”
“哥哥,哥哥……”
她不知所措,只能在霍也背上拍拍安撫。
霍也竭力緩了片刻,才喘上氣兒來,感覺像是撿回一條命。他額角都是冷汗,臉色蒼白還微笑着擡起手來,輕柔地擦了擦霍妍的臉。
可霍妍卻哭得更厲害了。
“哥哥沒事,不是說好了嗎?女孩子不要随便掉小珍珠。”霍也勉強忍着心髒抽痛,低頭捏她滿是淚痕的臉頰,想盡量表現得正常一些。
霍也小聲跟她商量:“別哭了,哭得你哥心都碎了,你一哭,我會更疼。”
“真的嗎?”霍妍馬上抽噎着不敢再哭了。
“真的。”霍也說,“騙你是小狗。”
霍妍眼含淚花咬着唇,睫毛忽閃,把小手貼到哥哥心口上:“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霍也按住她那只手,握着放在唇邊溫柔地碰了碰,低聲說:“小妍乖,去收拾行李,只把重要的輕便的帶上,我們今晚就走。”
“媽媽、那媽媽呢?媽媽去買菜了。”霍妍有點兒激動地睜大了眼睛。
霍也将她抱下來,“媽媽很快就回來了。”
霍妍像是等了這一天很久,跟打雞血似的跑來跑去,丁零當啷,翻箱倒櫃地收拾着。
“我要帶上我的小熊……我的兔兔,還有我的貝兒,嗚嗚嗚……怎麽辦,哥哥,你買了好多玩偶給我,能不能全部帶上啊?”
她吭哧吭哧地收拾着,收到一半,又開始哇哇大哭起來,使勁兒用手背擦臉,卻沒停。
霍也吃完了藥,走過來,略顯疲憊地倚在她房間的門框上,說話有氣無力:“帶,全部都給你帶上。你把衣服和書包撿一撿,和媽媽先去新家住着,這些玩偶我幫你拿。”
“真的哦。”霍妍不太放心,“不能丢哦!”
霍也點頭,輕笑說:“一個不丢。哥什麽時候騙過你?你想要的玩偶,哪次沒給你買。”
霍妍便安心了,擦掉眼淚繼續收。
小孩兒有奶便是娘,搬家次數多了,哪兒都能住,只要有哥哥和媽媽在的地方就是家。
她年紀小,什麽也不用考慮。
租房、水電得花多少錢,并沒太大概念。
霍妍歡天喜地,以為自己終于要擺脫那個可怕的惡魔,從此奔向真正的幸福了。
五點四十分,宋建蘭提着一袋子菜,滿頭大汗地回來了。看到大包小包的行李,她一下愣在原地,呆呆望向沙發上的霍也。
她很快明白過來。
這一天,迫不得已的,還是來了。
盡管身體這時候已經很不适了,但霍也還是親自打包好了行李,一趟趟搬下樓。
直到送她們上車,霍妍才後知後覺,拽着哥哥的手不肯松,驚惶問:“為什麽?……難道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霍也低下眉眼,煞有其事道:“你和媽媽先走,我晚點就過來,不是還要拿你的玩偶?”
好像是的,霍妍“哦”了一聲。
但她仍舊覺得心慌,“一定要都拿上哦。”
霍也說:“好哦。”
霍立軍今晚不在家吃飯,估計又跑去跟那幾個狐朋狗友喝酒了,得淩晨一兩點才回來。
霍也小時候很害怕淩晨,因為每到淩晨就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情,争吵的、哭泣的以及躲在被窩裏也不能幸免的。
但至如今,他早已在無數個這樣的淩晨中悄然長大,慢慢地,有了與黑夜抗衡的能力。
時間再快一點吧,霍也想。
等高考之後,或許一切都會變好的。
六點三十五分,霍也煮了一碗挂面,自己一個人吃完,泡在水池裏,暫時不想洗碗了。
他有一點累。
一點。
晚上七點,天很黑,太陽不見了。
霍也在房間裏寫作業,今天的卷子布置得挺多的,數學有兩張,他這幾個月忙着找房子落下了不少功課,所以做的相當吃力。
做了半天,腦子很亂,一道其實不難的題都做不出來,做了的還全是錯的。
他思考的時候習慣性轉一下筆,可是明明一直轉得很漂亮的筆,今天卻不知怎麽的就飛出了指間,“啪”一聲摔在了地上,他有些發怔。
沒事的,只是輕輕一摔……
霍也把筆撿起來,手不自覺抖得厲害。
——斷墨了。
怔了兩秒,霍也突然很崩潰,仿佛腦子裏緊繃着很久的那根弦也“啪”一聲斷了。
為什麽會這樣呢?
這樣不行,這樣下去他怎麽高考啊。
胃痛,心髒痛,渾身都痛。霍也固執又在紙上劃拉了幾下,還是斷墨,——他猝然暴躁起來,一把将那支筆砸到坑坑窪窪的門板上。
寫不出來就換一支。
換了一支,他抖着手重新寫,然而力道卻沒控制好,第一下太用力,把筆尖摁了進去。
墨水在卷子上染了個漆黑的洞。
唯一寫對的答案被遮住了,只剩下錯。
霍也盯着那個深不見底的小洞,幻視一般看到了妹妹裙子上被燙壞的洞,心髒也好像被捅出一個洞來,瘋狂地流着殷紅的血。
不好的回憶接踵而至,在他腦海裏不斷地放映、重播,一遍又一遍的,反複淩遲着他。
霍也恍惚錯覺,自己其實早就死了,只是短暫活過,現在的痛苦不過一場走馬燈而已。
會結束吧,很快就會結束了。
霍也遲鈍地反應過來,他剛才砸筆的行為有多麽暴力,又有多麽不像他自己。
第二反應,是多麽像霍立軍。只有霍立軍哪怕遇到不順心的小事,也要暴力摔砸東西。
霍也那麽讨厭他。
卻絕望地發現自己越來越像他。
到底為什麽會這樣呢?他明明應該是一個溫柔的人才對啊,怎麽突然就變成這樣了呢。
胃裏猛一抽搐,霍也捂住嘴,沖進洗手間趴在池邊彎着腰不斷幹嘔,把今晚吃的那碗面吐得一幹二淨,最後什麽也吐不出了。
慢吞吞地簡單漱了個口,霍也關掉水龍頭直起身,但是彎腰太久,打直像要斷掉一樣。
怎麽把自己搞得這麽狼狽。
霍也望着鏡子裏的人,有少許沮喪地想。
就在這時,家裏的燈倏地滅了,四周驟然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霍也覺察不對,洗了一把臉逼迫自己打起精神,冷靜地适應了會兒,便朝門口方向去。
透過貓眼,看不到外面有人,但對門兒還亮着燈,說明那個人故意只拉了他家的電閘。
明知是想引他出來,是個陷阱,謹慎點的就不應該出門找死,偏偏撞上霍也今天狀态差也不是特別想活,——誰找死,還不一定呢。
霍也冷着臉不吭聲,直接把門開了。
果不其然,借着微弱的光亮,銀色鋒芒在餘光中一閃而過,就要朝他頸側揮來!
霍也雖然身體不在狀态,可他的虛弱也跟別人不是一個級別的,一打五都用不着拼命。
何況對方只有一個人,而且似乎是個上了年紀的中年男人,揮刀速度不快,甚至可以說毫無章法,反被霍也三兩下就擒住了。
後膝一踹,再踩着小腿肚子,那男人當即跪在地上起不來了,恨聲高喊:“老霍!你我好歹做過幾年兄弟,你何必逼得我走投無路!”
“閉嘴,別吵着鄰居。”
霍也奪了刀抵在對方脖子上,厭煩極了。
他冷聲命令:“滾進來。”
五分鐘後,男人被皮帶捆牢雙手,眼球裏熬出密集、可怖的紅血絲,怨毒地瞪着霍也。
霍也拎着那把菜刀,垂下眼,用指尖輕輕在刀鋒上摩挲,臉色陰沉,顯得憂郁又詭谲。
“你殺過人嗎?”他問。
男人呸了一聲:“跟你有關系嗎?”
“沒有,但刀鈍了。”
霍也淡淡地說:“切菜還行,你平時恐怕連一只雞都不敢殺吧,哪兒來的膽子敢堵我?”
“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一定就是老霍家的兒子。你跟你爸長得真像。”男人說,“你們父子都不是什麽好東西,爛到了骨子裏,你爸欠債不還被人追着砍,你就在學校打架作弊。”
惡霸也好,社會敗類也好,霍也已經不再在乎這些四處傳遍的謠言,實在疲于否認。
他只問一句:“霍立軍欠了你多少錢?”
“怎麽,你能還嗎?”男人嘲諷着。
霍也蹙眉:“多少。”
“……十萬塊。”男人恨恨開口,“幾年前你爸帶我去賭//場,幾乎輸光了所有的錢,最後還管我借了十萬塊的缺口,一直沒還。”
“我念在你爸光景不好,有兒有女,本來日子也過得十分拮據,想着還不上就算了吧。”
“可是年初,我女兒查出患有癌症,需要很多很多錢,我借遍了所有親戚朋友,借到大家都要跟我們斷絕關系了,卻還是差了十萬塊填不上。一天不交錢,我女兒就無法化療,我也是走投無路了,只能來找你爸要。”
“我後悔了,我後悔了……如果那天我沒跟他去賭//場,我幾十年攢的積蓄也不會這麽快就敗光,我老婆就不會跑,我女兒也就不至于因為沒錢治病而躺在床上等死……我後悔啊!”
年過半百的男人,這一刻在十九歲的霍也面前終于流下了悔恨的淚水,卻已太遲太遲。
他跪着膝行到霍也腿邊,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啞聲哀求:“老霍家的,你勸勸你爸把錢還給我,好不好?十萬不行就八萬,或者七萬,七萬也行啊……我女兒等着救命呢。”
霍也低頭俯視着他,仿佛俯視着千千萬個像他這樣的賭徒,那麽可憐的,又那麽可恨。
不知多久,等到男人都快絕望了。
霍也卻才點頭,說:“好。”
男人難以置信地擡起頭,好像一瞬間活了過來,激動不已,語無倫次道:“真的嗎?你能讓你爸把錢還給我嗎?謝謝,謝謝……”
霍也麻木地說:“我會盡快還給你的。”
男人來時困獸猶鬥,走時反倒歡欣雀躍。
那把笨鈍的菜刀被忘了帶走,霍也一個人在黑暗裏靜坐了半個小時,眨眼間老式挂鐘的指針就來到十點整,他作業只做了一張卷子。
斷墨的筆,答不對的題。
霍也一點兒都不想再多看一眼。就算明天可能會被老師點名、罰站也好,他不想做了。
随便吧。
霍也知道這樣不行,他跟沈庭禦承諾過的要好好高考,大學考去北京,去夢想的地方。
好想看雪。
他還沒有坐過飛機,看過雪呢。
……好想沈庭禦。
霍也摸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怕沈庭禦準備睡了萬一會打擾到他,所以沒敢打電話。
在聊天框打了很多字,最後又全都一個個删了,如此反複許久,屏幕上突然彈出沈庭禦打來的語音通話,差點兒把手機摔了。
霍也頓了好幾秒,告誡自己不能接,不要把負能量傳給別人,也不敢讓沈庭禦知道自己沒有完成今天的學習計劃,辜負了他的期望。
可是他又舍不得就這樣挂斷。
半晌,霍也指尖一抖,不小心接起來了。
甫一接通,沈庭禦冷淡而熟悉的聲音就從手機裏清晰傳了過來,二話沒說:“你在哪?”
霍也喉結一滾,“……在家。”
“待着別動,我十分鐘後到,不準亂跑。”
“等等,你先別到。”
霍也慌了:“我又沒事,你過來幹什麽?”
“沒事?”沈庭禦馬上反問,“沒事你輸入那麽久又不說話幹什麽,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