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個吻
第44章 一個吻
在魚龍混雜的城中村地帶,常有陌生面孔進進出出,隔壁住了個什麽人你根本不清楚。
老破小,髒亂差,治安不好等等,幾乎是這裏的代名詞。低廉的房租,堆了滿地垃圾的狹窄的街道,一年換三次的新鄰居……
像沈庭禦這樣穿着全身高定,踩着限量款嶄新球鞋,手戴明顯價值不菲的腕表,還恰好長了張養尊處優、不可一世的漂亮臉蛋,俨然一副富家大少爺的做派,危險程度可想而知。
這裏住了不止霍立軍一個賭徒,包括今晚才遭遇了不測風雲,霍也當然能想得到,走投無路的人敢做出什麽事情來。
因此,上次如果不是萬不得已,霍也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沈庭禦知道,他家的地址的。
最後發了附近一個公園的定位,霍也心裏已經默默算好,跟沈庭禦同時出發,自己大概會比他提前幾分鐘到那兒。
好在沈庭禦沒有細問,說到底他不太關心在哪裏見面,只要能見到霍也哪裏都無所謂。
晚上十點五十分,沈庭禦到了公園,一眼看見霍也蹲在某個僻靜角落裏,低着頭懷裏像抱着什麽,遠遠地傳來細弱的貓叫聲。
沈庭禦大步流星走過去,霍也聽到他來了卻沒擡頭,只輕聲說:“沈庭禦,看,小貓。”
一只再普通不過的小橘貓,瞧着估計才兩三個月大,很乖,也不跑,但眼神怯生生的。
它好像知道霍也不會傷害自己,于是爪子讨好地收了起來,只用柔軟粉嫩的肉墊在霍也胸前踩着奶,很有靈性地盯着霍也。
霍也一直以來都還挺有吸貓體質的,每次他所到之處,沒過多久,貓就從四面八方來。
所以小時候“離家出走”,睡在公園,霍也從不覺得孤單,幾只流浪貓圍着他,抱團取暖。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伸過來,當着霍也的面拎起了小貓的後脖子,沈庭禦有些嫌棄的樣子擰眉說:“啧,髒兮兮的,有跳蚤怎麽辦?”
小貓的四肢軟綿綿的,像面條般柔順地垂下來,聽到這話,委委屈屈叫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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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跳蚤,出生起就是我在喂的。”霍也挺嚴肅地為小貓發聲,“你這樣說,它會傷心。”
沈庭禦不以為意:“那又怎樣?”
“給它道歉。”
沈庭禦:“……你敢不敢再說一遍?”
“少爺,請你給它道歉。”
沈庭禦:“。”
眼瞅着霍也雖然禮貌又謙卑的語氣,卻是一臉理直氣壯、吃定了他的表情,沈庭禦心中莫名感到略微懊惱的複雜。
默然幾秒,沈庭禦才不情不願地,跟小貓冷冷說了句:“對不起。”又問霍也,“行嗎?”
小貓突然掙了一下,似乎是被沈庭禦拎着感覺不太舒服,同時叫得更大聲了些。
霍也便說:“你太粗魯了,孩子不是你這樣抱的,要像我剛才那樣,把它放在臂彎裏。”
“什麽,你瘋了嗎?什麽孩子,它不過就是一只小畜生。”沈庭禦對于霍也居然因為一只貓而指責自己很不能接受,他是怕貓身上有跳蚤或者其他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才會纡尊降貴地親手把貓拿得遠一點,可是霍也竟敢不領情。
“我養大的,怎麽就不是我的孩子?生它的母貓分娩那天我在旁邊守着呢。”
霍也不急不緩,有理有據:“別說它,就是生它的那只母貓,也是我從像它這麽小一直養到大的。當時那只母貓剛滿兩個月,在路上不小心被車撞了,我把它撿回家,偷偷養的。”
沈庭禦聽得忽然怔住,又看了一眼手裏的小橘貓,越仔細看,越覺得眼熟了。
塵封多年的書簽隐隐松動,記憶裏那一本童真之書被久違的風吹開,嘩啦作響,拂開了因遺忘後覆滿封皮的落灰。
他吞咽了一下,沉聲問:“你剛才說那只不小心被車撞了的母貓,是什麽時候撿到的?”
“啊,很久之前了。”
霍也想了想,回答:“五六年前吧。”
五六年前,霍也剛上初中不久,沈庭禦在讀小學,曾經跟李洛茵去學校的途中,遇到過一只被車撞了、奄奄一息的小貓。
猶記得,當時只有十一歲的沈庭禦,也是想過把它撿回家養,跟李洛茵說,它不髒的。
可是曾幾何時,他也變得跟小時候的自己讨厭着的李洛茵那樣,第一反應不是覺得小貓好可愛,而是毫無同理心地說出——“不過就是一只小畜生而已”,這樣的話。
命運在冥冥中交織,誰能料到,五六年前沈庭禦還在岚江讀小學的時候,眼巴巴的趴在車窗上不舍錯過的那只小貓,幾分鐘後初中的霍也就穿着校服出現,把他錯過的童真給撿了回家,悉心照顧,讓小貓長大、又生了小貓。
心跳怦然,沈庭禦恍若未覺,一改剛才的嫌棄模樣,聽話地将小橘貓放在臂彎裏抱好。
他忍不住又問:“那,那只母貓呢?”
“前段時間被送去絕育了,其實本來早就應該絕育了的,但是我一直沒空出來,有空的時候又死活找不到它。”霍也說。
“這麽多年,就沒有人願意領養嗎?”
霍也搖了搖頭,解釋:“它瘸了腿,眼睛也瞎了一只不能用,很多人來看一眼就走了。”
小橘貓倏地“喵”了一聲。
霍也想起什麽,“哦,這只小的倒是有。”
“到時候你把它送過來吧,我養。”沈庭禦握着小橘貓的爪子說,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
霍也訝然地擡頭看他。
像是不太相信,畢竟沈庭禦剛才還是一臉嫌棄的樣子,怎麽會一下子就轉了性?
沈庭禦垂下眼回視,正想說話,卻古怪地頓住了目光,“你臉怎麽了?”
霍也尾調上揚地呆呆“嗯”了一聲,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沈庭禦已經把貓放下,拽他起身。
指腹碰到臉頰某個位置,霍也居然才遲鈍感覺疼了一下,沈庭禦神色很不好看:“你臉上有傷,誰幹的?你打架了?”
霍也條件反射想躲開,被沈庭禦按着後頸帶了回來,用手掐住霍也的下巴,認真檢查。
确定臉上就顴骨的位置一處擦傷,沈庭禦繼續往下檢查,掀衣服,捋袖子,甚至是褲腿都要扒開來看兩眼——
霍也被迫任他擺弄,幾次開口都沒成功。
除了顴骨的擦傷,沈庭禦發現他的掌心還有一道不算很深的血口子,像是什麽利器割破所致,傷口雖然不深,卻有三四厘米這麽長。
霍也盯着自己掌心滲血的傷口,也有點兒發懵的模樣,因為他完全沒有知覺。
仿佛痛感與身體剝離,需要來個人告訴他受了傷,于是停下來低頭看一眼,才發現自己原來已經血流成河;否則,他可能會永遠這樣奔跑下去,直到耗盡僅有的最後一絲生命力。
痛嗎?其實痛的。
只是痛習慣了,忘了這是痛的。
他記起來,應該是今晚徒手奪刀,沒注意被對方劃傷了也不知道。
現在想想,那可是空手接白刃啊。
沈庭禦臉色很冷,看他一眼,最終沒有再逼問下去,丢了句“站着別動”,就轉身離開了。
片刻後,沈庭禦很快回來,手裏拿着藥店給的透明塑料袋,裝了一些紗布繃帶和碘伏。
秉承能坐着就絕不站着的原則,霍也老實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時不時用另外一只沒傷的右手,摸摸腿邊趴着的小橘貓。
瞥見沈庭禦走近跟前,霍也擡眼,巴望着瞄了瞄他,猶豫一下,又像讨好似的沖他笑。
沈庭禦面無表情。
看霍也學那小橘貓收起爪子一樣的舉動。
“我自己來吧,謝謝。”霍也接過袋子,就很自覺地取出裏面的東西,并不想麻煩沈庭禦。
他對別人體貼入微,可于自己而言卻總是很不溫柔,胡亂在傷口上塗了點碘伏,就開始簡單粗暴地貼紗布、纏繃帶。
臉上顴骨那一處暈開猙獰的青紫,在夜裏襯得他皮膚更白,眉眼更冷戾,帶了些許類似陰郁或沉悶的厭世感。一只手不太方便,霍也齒間咬着繃帶的一端,給自己割破的手包紮。
有點吃力,又不想被沈庭禦看出來,所以自顧自的,笨拙的,逞強的。
沈庭禦實在看不過眼,突然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眼眸幽深黑沉,盯得霍也心頭一咯噔。
恨鐵不成鋼地盯了他一會兒,沈庭禦才把繃帶搶了過來,親自為霍也包紮傷口,過程中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最後給霍也的繃帶上打了個蝴蝶結,然後沈庭禦就毫無征兆低下頭來,——霍也錯愕地怔着沒動,感覺掌心被什麽溫熱的碰了一下。
是嘴唇。
沈庭禦在他傷口上落了一個吻。
霍也心中觸動,突然問:“有火嗎?”
沈庭禦并不抽煙,也不喜歡煙味兒,但他身上确實有專門給霍也備的打火機。
霍也有點煙瘾,不是很大,剛好在能接受的範圍內。每次一抽,基本就是知道他壓力大或者心情燥郁了,沈庭禦往往不會過于阻止。
他經常忘記帶打火機,要抽的時候,總是得找別人借,可趙家言他們又不抽煙,就只能大老遠到東區的十八班找熊英;沈庭禦不耐煩他去找別人,便習慣了給他帶個火。
于是兩個人就這麽并肩坐在公園裏的僻靜角落,如同離群索居的獨狼,霍也渾身是傷卻始終漫不經心的模樣,仿佛痛不在他身上。
“咯噠”一聲,沈庭禦摁下打火機,夜色中給他點煙的動作如同加冕,又似臣服。
今晚沒有月亮,天邊唯有烏黑的雲,就連星星都找不見,叫人看不出明天會不會放晴。
氣氛安靜。
霍也沉默地吞雲吐霧着。
“其實我有點恨你。”沈庭禦冷不防說。
指尖一抖,煙灰剝落掉在地上,露出火舌的紅星子。霍也夾着煙沒說話,“嗯”了一聲。
好像很理解那樣。
他自然是沒有想到的,在偷偷等待沈庭禦說出“我愛你”之前,卻更先聽到的是“恨”。
“你嗯個屁。”
沈庭禦說:“你總是這樣,臉上笑,心裏卻是冷的。沒人能知道你在想什麽,包括我。”
“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可又好像全世界你最無辜了,我的情緒一直被你牽着走,你想讓我生氣就生氣、想哄好就哄好,我本來是個很讨厭被動的人,不應該被情緒影響理智的。”
“你哄得我什麽都願意,把我的過去和未來什麽都給你了,但是我今天才發現,關于你的事情我居然一問三不知。你大張旗鼓地闖進我的世界,卻将自己藏了起來,這不公平。”
“霍也。”
“戀愛不是你這樣談的。”
霍也望着地上七零八落的煙灰,在不确定明天會不會放晴之前,勉強笑了笑說:“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我們沒在談戀愛呢。”
沈庭禦倏然轉眸看向他。
霍也沒敢回頭,身體盡量自然放松,纏着繃帶的手掌又滲了殷紅血色,沒心沒肺似的。
嘴裏莫名變得很苦。
霍也第一次感覺荷花這麽難抽。
直到一根煙差不多燃盡後,沈庭禦都沒再開口說半個字,霍也知道,他肯定是生氣了。
把煙掐了,悄悄地偏頭想瞄一眼,卻意外撞上沈庭禦始終不曾移開過的視線。
霍也一下子愣住。
只見說“恨”的人怒着、怨着,冷靜着又像歇斯底裏着,那麽不甘,其實眼裏都是不舍。
他忽然就有一些了悟。
很多時候,“恨”何嘗不是“愛”的一種呢?
沈庭禦目光偏執,看他許久,氣息不穩地胸膛劇烈起伏,看上去竟然像是快哭了似的。
“……你個混蛋。”
他啞着聲音,連恨的情緒都淹沒了。
霍也一時失語,什麽也說不出來,雖然他以前就承認過,但今天最混蛋了——怎麽能在一天之內惹哭了張阿姨,惹哭了霍妍,現在又要把這樣高傲的沈庭禦都惹哭了呢。
“對不起,我……”霍也伸手,想要摸一下沈庭禦的臉,明明最擅長安慰的人卻失措了。
他們對視,愛與恨複雜交織,壓抑已久的那些滾燙在冷靜表皮下瘋狂翻湧起來。
突然,兩個人同時動了。
沈庭禦反手将霍也狠狠扯到了自己身前。
嘴唇被磕破了,但沒人喊疼。
他們在沒有月亮的夜晚接了個血腥味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