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堕落
第45章 堕落
正式步入高三以後,座位重新打亂,同桌被拆成了單人單桌,每周一次輪換。
新的座位表是根據成績來排的,由于成績相差太大,換完座位,霍也早有預料地被安排到了跟沈庭禦幾乎對角線、距離最遠的位置。
其實開學已經有好一段時間了,像是按下快進鍵那樣,眨眼就過,明明感覺才考上高中沒多久,怎麽又要高考了呢?
日歷一天天撕下來,黑板上的數字一晃眼減下去,課程表擦擦寫寫,窗戶外日升月落。
趙家言把黑板擦掉,然後轉頭重新寫上。
——“距離高考還有185天。”
從高三上學期開始,各種校考、聯考變得十分頻繁,請假一周的卷子幾乎能堆積成山。
平時嘻嘻哈哈的不笑了,一下課打打鬧鬧的也動不起來了,大家都跟被妖怪吸食了精氣神兒似的,鈴聲一打,是當場秒睡的。
但好消息是,年級上下無論是“好學生”還是所謂的“壞孩子”,經過一年的發奮圖強或者懸崖勒馬,成績都有顯著提升,高了一大截兒。
壞消息,除了霍也。
大家都在突破自己,只有霍也一落千丈。
最近一連幾次分數出來,霍也都要被老師叫去辦公室喝茶談話,問他這是怎麽了,怎麽成績起伏這麽大?連拿手科目都發揮失常了。
老師說,你本來就是靠成績進A班的,有本事的才能服衆,那時候沒人敢說你什麽;可如果你穩定不住成績,就是浪費資源,下學期可能會讓你轉班,退回平行班去。
霍也點頭,沒什麽表情地說知道了,回到教室卻發現座位上坐了有人,而且是陌生人。
“哎,也哥,幹嘛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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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震抱着一堆作業,站在隔壁問。
霍也再一看,原來是走到B班去了,能不陌生才怪呢。他愣了愣,慢吞吞地“哦”了一聲。
于是調轉方向,走了回來。
邬震有些擔憂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回到A班教室,霍也發現自己座位上怎麽還是有人,退出去瞅一眼班牌,沒錯啊。
沈庭禦坐在他座位上,手拿着這次聯考批下來的卷子,不冷不熱叫他:“霍也,過來。”
“……”
好吧,确實沒錯。
沈庭禦叫他“過來”,比老師叫他“過去”可吓人多了,霍也心裏七上八下的,沉重走近。
“這道函數大題我沒給你講過嗎?為什麽考第二次還錯,你當時不是跟我說懂了嗎?”
沈庭禦把卷子翻來覆去的看,有很多道題明明已經給他劃過重點,還記到錯題本裏出了幾道舉一反三的,題型應該滾瓜爛熟了才對。
“這道也是。”
“……還有這道。霍也,你在幹嘛?”
沈庭禦似乎有點發火的意思,只是硬生生按耐住了,但霍也聽得出來。
他也知道沈庭禦為什麽這樣不平靜。
畢竟任誰在耗費了自己的時間,親力親為去給一個差生做錯題本,把每一張卷子都整理收訂,從萬千題庫裏找到合适的類似題型供他練習鞏固,并根據他的情況,做了表格來定制精準嚴格到每一分鐘的學習計劃之後。
不但沒有看到效果,卻反倒得來這麽一張滿江紅的卷子,就是脾氣再再好的人,也不能平靜面對,何況沈庭禦寄托了他那麽多期望。
在所有人裏,最害怕霍也考不上的,不是霍也自己,也不是霍也的媽媽,是沈庭禦啊。
心跳很快,手又不自覺在抖了,霍也把手背到身後去,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不知所措。
因為這一年來抑郁複發,甚至比初三那年在網戒私立上學還要嚴重,軀體化帶來的負面影響是極可怕的,他的忘性越來越大,腦子像生了鏽一樣,在考試時尤其感到恐慌。
那些字一個個拆開都懂,組合到一塊兒就看不明白了,在霍也眼裏,數字也成了亂碼。
這一張在A班根本拿不出手的卷子,已經是他每天晚上兼職還債,解決完霍立軍留下的一大堆麻煩,才能坐下來寫作業、複習,努力到差不多淩晨三點的結果了。
他在幹嘛?霍也眼神空茫,呆呆望着那張被批得一無是處的卷子,自己都說不清楚了。
“——對不起。”
沈庭禦一聽這三個字,更來氣了,本來就對霍也前些天說“我們沒在談戀愛”還有一肚子怨念,現在更是口不擇言:“你總是這樣,總是在說對不起,你到底對得起誰?”
“我不知道你最近是怎麽了,你也什麽都不願意跟我說。你釣着我,又不肯給我,這些我都忍了。”他失望透頂地指責着,“既然約定好了要一起考北京,你為什麽還自甘堕落呢!”
“堕落”這個詞霍也聽過很多次,卻沒想到有一天會從沈庭禦嘴裏說出來,有些頭腦發懵。
上次數學老師這麽說,他還嘴了。
可這一次,他感覺到痛。
因為是在意的人,就像霍也知道沈庭禦最不想聽到的“對不起”這三個字,沈庭禦其實也有隐約意識,“堕落”這個詞對他來說有多傷人。
但他們偏偏就是說了。
“對不起,是我不好。”霍也除了這三個字已經毫無辦法,他真的盡力了。
沈庭禦想聽的那些真心話,霍也永遠也不可能告訴他。習慣了踽踽獨行的人,自己的苦自己吃,自己家的債當然只能自己還,告訴他簡直像在賣慘,霍也的自尊不允許他這麽做。
宋建蘭大概自己也沒有想到,受了委屈後第一時間不是尋求幫助,而是像刺猬一樣偷偷藏起來舔舐傷口,以為這樣掩耳盜鈴,就不會被她的孩子們發現,更不會擔心。
結果九歲的小女兒學會了藏起身上被父親燙壞的煙疤,十九歲的兒子咬牙沉默,在被愛的時候也藏起所有的脆弱,讓對方想要治愈都無從下手,于是一次次反複推開、互相折磨。
你瞞我瞞,到頭來,宋建蘭自己竟然成了這個家裏面演技最拙劣的那一個。
視線從滿江紅的卷子,移動到沈庭禦因為幫他複習、替他焦慮,而眼下出現的青黑上。
霍也忽然很不忍心,又像特別狠心,脫口而出道:“沈庭禦,你不要管我了。”
“……你說什麽?”
沈庭禦盯着他,似乎難以置信。
仿佛被迎面打了一拳,抑或正在怒火當中被潑了一盆冷水,沈庭禦感覺血液都凍結了。
他猛地站起身來,臉色近乎可怕,一瞬間像要恨不得掐死霍也那樣,眼眶卻燒得通紅。
無意碰到課桌,動靜挺大,A班的同學們都看了過來,面面相觑,并不敢吭聲。
“這種話你怎麽說得出來,霍也,你到底有沒有心?”沈庭禦一臉被辜負、被抛棄,好像很不能接受,就跟辛辛苦苦地賺錢養家,最後卻聽到老公說這日子過不下去了,要跟他離婚。
霍也看他天塌了似的表情,腦海裏蹦出的第一個想法居然是,恐怕很難哄好了。
沈庭禦扔下卷子,氣得撞開他走出教室。
這一架吵得頗有天崩地裂的架勢,全班人都知道這倆又冷戰了,本來沒什麽大事,高中時期好朋友之間吵個架也不稀奇;只不過這倆恰巧都長了這麽一張光是往那兒一站,就叫人萬衆矚目的臉,所以做什麽都貌似特別吸睛。
而且在此之前,他們就沒少冷戰過,高二剛開學那會兒還挺針鋒相對的呢,後來一個哄一個好哄的,不也成了形影不離的好兄弟麽。
反正A班的同學們是這樣想的,以為又是沒過幾天就好了,跟以往沒什麽不同。
到了高三,大家精神狀态都很美麗,說的難聽點,其實瘋了一半。今天早上,讀書讀着快困回娘胎裏去的時候,隔壁班突然傳來一聲崩潰刺耳的尖叫,然後就是持續許久的大哭。
有人跑出教室看看情況,聽說是C班某個女生壓力太大,失眠睡不着覺,早讀又被老師罵了兩句,當場沒繃住情緒。
鄰幾個班的各自回來把這事兒一講,大家都沒了看熱鬧的心情,麻木漠然地寫自己的。
這天晚上,霍也在家收拾妹妹那些落下的毛絨玩偶,滿滿好幾大箱子,打算郵寄過去。
霍立軍又喝得爛醉如泥,還是霍也剛才接到電話,對面的說,酒局結束人都散了,開車來的叫代駕,沒開車的叫親友接,就剩下你爸一個人死賴不走,又打又砸,罵罵咧咧地喊着什麽老婆跑了,快要鬧到飯店報警了。
霍也好聲好氣地道了歉,電話一挂,立馬打車去飯店。他爸被人按在地上扣着,酒瓶子摔得滿地都是,霍也賠了不少錢才給放人的。
這會兒癱倒在客廳裏,不時還能聽見抱着垃圾桶吐的聲音,夾雜幾句粗犷的髒話,多半是在罵宋建蘭母女倆沒良心的,說跑就跑了。
霍也只當耳旁風過,仔細一一給妹妹那些玩偶們打包好,小熊放左邊,小兔放右邊,都擺得好像排排坐着,整整齊齊的。
拿來剪刀,膠布,最後封箱。掌心沒由來疼了一下,霍也低頭看,原來是傷口裂開了。
那天的紗布已經換掉了。
虛虛一握,仿佛還有溫熱的觸感。
霍也知道這是幻覺,每到深夜,他就開始想念沈庭禦,也想念沈庭禦那天心疼的吻了。
認識沈庭禦這麽久以來,他大概是第一次氣成這樣,因為霍也說的那句話,其實兩個人都再清楚不過是什麽意思了。
在他們并肩走過學校的籃球場,家樓下的早餐店,山溪鄉間的羊腸小道,那麽遠之後。
卻讓沈庭禦放棄他,也放過自己。
把箱封好,霍也坐在床邊,背景音是外面斷斷續續的叫罵聲。他想點一根煙,可是最後一根煙好像在那天抽完了,盒子裏空空如也。
原地怔了一會兒,霍也把空掉的煙盒随手扔到了房間的垃圾桶裏,做了個鄭重的決定。
——他要戒煙。
不好的東西,別上瘾。
不知多久,外面安靜下來了,霍立軍躺在地上睡得死沉死沉的,鼾聲震天響。
霍也這才走出去,默默将客廳裏的嘔吐物收拾幹淨了,又拖了兩遍地板,連被子都沒找來給他爸蓋一張,就讓那家夥在十二月凍着。
洗完澡,霍也精神好轉不少,他突然覺得莫名其妙的開心、亢奮,心率也在極速攀升。
在書桌前坐下來,他開始寫作業。
今天的腦子格外好使,趕在十一點前就把作業寫完了,這是很不尋常的。
像除夕夜放的小彩菊那樣,霍也明顯感覺自己的身體在這片刻燃燒,卻不知道什麽時候便會化為飛灰。但那些未知的下一秒,他暫時不想考慮再多了,于是趁熱打鐵,按照沈庭禦給他制定的計劃繼續做題,把錯題做了三遍。
淩晨兩點。
霍也筆尖一轉,超額完成了任務。
他下意識掏出手機,想告訴沈庭禦,自己今天晚上做得很好,或許可以得到一個誇誇。
然而剛打出了一行字,才想起來他已經被沈庭禦放棄了,還是霍也自己提的。
沉默半天,全删了。
情緒在短時間內從高峰斷崖式墜入低谷。
這無疑是痛苦的,這時候霍也其實就應該明白自己的病情又加重了,甚至有了從抑郁轉雙相障礙的趨勢,但他沒時間去關注這些了。
高考迫在眉睫,他不能松懈。
沒辦法再給沈庭禦發信息,霍也又在床上躺了半小時也睡不着,随便劃拉手機。
人總在深夜記起一些記不清的事,他忽然點進學校論壇,尋找之前在高一年級鬧得轟轟烈烈的那一對兒男生,好奇後續發生了什麽。
幸福了嗎?
或是像他們一樣,放棄了嗎?
這件事情影響不小,已經被校方明令禁止不再傳播相關,可還是有八卦的人用名字縮寫扒出後續,不用費多少功夫就找得到。
【今天上課,班主任接完電話,然後急急忙忙把Z叫出去了,一整天都沒回來,有人知道是怎麽回事嗎?他當時臉色可難看了。】
【你不知道?我還以為這事挺大的,咱們東區這邊基本都知道了,唉,一條人命呢。】
【我糙,什麽人命??】
【樓上別賣關子了,我們西區天天死讀書的理科生平時斷網的,啥屁事兒都不知道。】
【說起來還挺唏噓的,七班那個,就是跟Z好上的那個娘娘腔,今天沒了。】
【我糙!!不是,沒了是什麽意思?!】
【啊?啊啊啊???】
【他不是休學了嗎?怎麽突然……】
【據說是出了意外,心理有問題的,非要自己作死,這次折騰太狠了,就沒救回來。】
霍也很輕地眨了眨眼,一下子不太能反應過來,所謂的“沒救回來”意味着什麽。
他還記得那個男生的樣子。
膚白,清秀,瘦,很好看的一個小孩兒。
乍一看跟自己很像,仔細看又不太像。
叫什麽來着?
哦,對。是姓林的,叫林愈。
林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