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幫兇

第46章 幫兇

霍也不得不再一次承認,其實他也是需要很多包容、關心和愛的,在失去沈庭禦以後。

在沈庭禦的課桌搬到了教室另一邊的遙不可及的對角線,不能轉頭就對上視線,只能在後面遠遠地看着他冰冷的背影的時候。

在偶爾會與他狹路相逢,沈庭禦故意視而不見繞開走掉,霍也克制着偷看很久,卻發現他真的沒有回過一次頭的時候。

在照常買好了沈庭禦喜歡吃的菜,并準備過去做一頓自己新學的食譜,結果在出門那刻接到了家政公司的電話說不用再來了的時候。

原來他也很需要的。

可惜是在意識到失去沈庭禦以後。

霍也失魂落魄,經常上課一走神,就盯着沈庭禦的後腦勺看個沒完。——卻又在沈庭禦不經意瞥來一眼時,低下頭假裝忙自己的事。

在互相注意不到的餘光裏,那個人出現了千千萬次,而每當有一個人試圖前進,就會有一個人陰差陽錯地恰好後退,于是錯過彼此。

等待的人習慣了等待,還在等待,可是他這一次左等右等都等不來。

主動的人在雨中跌倒,爬不起來,或許也希望看見一把允許堅強的他也可以懦弱的傘。

希望允許不優秀的他可以不優秀,或允許不夠好的他可以不夠好。

霍也每天三點一線,沒有喘息,也沒有再費盡心思去哄一個向來很難哄好的人的時間。

明知沈庭禦是這樣的高傲,他刻意沒有給沈庭禦臺階,在放晴之前,更不敢請求沈庭禦像以往般大度的原諒,只龜縮在自己的殼裏。

也似乎是要給懦弱的、招惹了又不願意對他負責的,這樣惡劣的霍也一個教訓,沈庭禦将霍也邊緣化,再也沒跟他說過話。

沒人想到,這一次冷戰持續這麽久,久到他們都快忘了對方的擁抱和指尖是什麽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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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某節晚自習下課,霍也拎着書包走出校門,迎面吹來的寒風刺骨的冷。

晚上打車很貴,但從學校走回家只要五十分鐘,霍也一邊安靜地走,一邊盤算着這筆債要怎麽還清,想要快一點結束高考,然後經濟獨立,那樣他就有能力帶媽媽和妹妹離開了。

他想得太過專注,以至于沒有察覺到身後一道黯淡的影子,默默地、默默地跟了很久。

不留神走到哪一條街,突然有人猝不及防從身後抱了上來,霍也反應慢了半拍,卻還是憑借這小半年被追債的人無數次要挾、綁架的經驗迅速作出了回擊,“呃!!……”

一個帶着狠勁兒的過肩摔,那人悶哼了聲翻倒在地,砸進昏暗巷尾的一大堆廢紙箱裏。

霍也微喘着氣,側頭望來,竭力藏住身體不受控制的細細顫抖,神色強作鎮定。

借着晦暗不明的月光,他看見那人的臉。

是個很年輕的男生,穿着偏小的、不合身的岚中校服,應該是從上一屆學長那裏買來的二手貨,而且還是穿在裏面的夏裝。

岚中私立的校服也很貴,都是定制的得有小近千塊一套,學校一般要求夏裝兩套,冬裝兩套,而部分家庭條件沒那麽好的學生是比較難負擔的,所以會買二手校服這事不算出奇。

校服外套了件黑色的衛衣,男生戴着兜帽只露出些許張狂的眉眼,因為被他一摔,滑落之後才看到頭發剪得很短,是很硬朗的短寸。

霍也馬上想起了那張瘋傳的照片,這不正是照片裏的主人公之一,周生熠嗎?

除此之外,跟這個名字對上號的,還有他在為數不多的能記起的事情裏,終于找到很久以前見過的那一面。——是的,他們見過的。

那時候高二還沒開學。

就在霍也家樓下不遠處的巷口裏面。

周生熠盯着他的神色變化,知道霍也搜尋許久才想起了他,唇角始終保持着一個諷刺的弧度,半躺在地上,也沒立刻起身,只往某個方向看了一眼,冷然問:“認得這是哪裏嗎?”

霍也順着他看的方向望去,很快認出這是十三中的後街,霍也讀了五年的初中,這條街就走了五年,怎麽會認不出來?

“你認得這裏,那你認得我嗎?”周生熠的目光灼灼凝着他,“我是十三中的,小你兩屆。”

霍也收回視線,掠過他身上的校服,心裏隐隐料到什麽,沉聲道:“你考到岚中來了。”

“對。”周生熠說,“因為你。”

霍也蹙眉。

周生熠微微一笑,又說:“很奇怪是嗎?”

“你……”

“霍也,你應該都忘了吧。”周生熠就這樣熟稔自然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好像在不為人知的陰暗角落裏,早已滾過心尖千百次了。

他形容狼狽卻姿态慵懶,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站直身。兩年不到,他居然已經比霍也還要高一些了,明明當時還是個初中生模樣。

霍也冷清地直視着他。

唇線抿緊,這是一個警惕戒備的狀态。

“你曾經救過我,不止一次。第一次其實不是在你家附近,在十三中,那時候我年紀還很小,你不記得我也正常。”

“你讀初中那會兒名氣就很響,十三中內外就沒有不認識你霍也的,你那麽嚣張,那麽桀骜不羁,被很多人讨厭,也被很多人喜歡。”

“你保護我,讓我免于霸淩,那天你把我背到校醫室,校醫剛好不在,你給我倒水,還對我笑了很多次。在這之前我也跟那些讨厭你的人一樣讨厭你,但是那天以後,我才理解了那些喜歡你的人為什麽喜歡你。”

“可那時候我太小了,我不知道原來這就是喜歡,我只是覺得我很嫉妒你。我嫉妒你的萬衆矚目,嫉妒那些所有除我以外的人原來也能得到你的憐憫,同時我又很痛恨你,痛恨你的高高在上,好像從來就沒有把我放在眼裏。”

霍也瞳孔微不可察地驟縮,震驚和駭然像無形大浪拍了過來,他知道現在必須打斷這段瘋狂又荒唐至極的陳述,喉嚨卻梗着血塊似的發不出聲音,背上涔涔冒出冷汗,一動不動。

眼前浮現一張清秀、蒼白的面孔,眼眶還不太明顯地泛着紅,撞見他時的呆怔,仿佛在那短短幾秒已經悄無聲息地崩潰。

——原來是你。

那複雜莫名的深深一眼,他頓悟得太遲。

別說了,別再說了……

“你總是高高在上地不用正眼看我,很多時候我只能看到你毫不留戀的背影,大概我在你眼裏什麽也不是。我混跡在人群裏,人群裏有一萬個我,你看不到任何人,也看不到我。”

“為了能站到你身邊,渴望着總有一天你能看到我,我也努力了好幾年,才終于考上跟你同一所高中,但當我終于好不容易離你近了一點,卻發現你身邊已經有了別人。”

“那個人成績好,家世好,長得好,樣樣都比不上的我又變得什麽也不是了。我這麽久的努力就像一場笑話,無人在意的獨角戲,你身邊從來沒有我的位置,我不想再喜歡你了。”

“你猜,就在這個節骨眼,誰出現了?他眉眼真的跟你很像,不是像現在的你,是像十三中的時候還沒有完全長開,有一些稚氣,又有一些清秀溫柔的你,你知道嗎?他比現在的你更接近當初我喜歡上你的樣子。”

“于是我把對你的喜歡轉嫁給他,連同我對你的嫉妒、痛恨,和這些年所有的不甘心。”

“他是個乖孩子,很好騙的。”

“我說愛他,他就真的信了,以為我的愛是給他的。所以我給予的虛情假意,那些本不該屬于他的痛苦和溫暖,他都傻傻照單全收。”

“哪怕是為我去死。”

霍也在這句話奪回了身體的掌控權,猛地揪住周生熠的衣領撞到牆上,發出骨骼裂響般巨大的碰撞聲,手背青筋暴突而起,忍無可忍那樣怒喝:“你他媽是不是瘋了?!”

周生熠痛得被迫彎下腰,卻被他死死摁着動彈不得,一邊狼狽粗喘,一邊在低低哼笑。

“那孩子才十七歲,他才十七歲,你明明知道他的情況已經很不容易了……”

霍也這一刻好像也崩潰了,當他終于明白那個似曾相識的眼神,回想起來心都要碎了。

十七歲是個矛盾的年紀,它似乎是一生中最好也最壞,有些人意氣風發,有些人卻盼着長大,進一步成熟不足,退一步還是小孩兒。

青春是雨季,是生根的綠芽,是一場無比盛大的破繭成蝶,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掙破繭蛹,有些蝴蝶還沒學會飛,已被永困牢籠。

周生熠笑着笑着,眼就紅了,用無所謂的語氣一樣冷嘲說:“你以為害死林愈的殺人兇手是我嗎?我可沒有叫他去死,世界上沒人願意愛他、對他好,只有我願意,我把我所擁有的全部都給了他,我甚至沒有說過一句狠話。”

“他是一朵本就瀕死的花,我試圖給他澆過很多很多水,可他自己不想活,有什麽用?”

“如果不是那天撞見了你。”周生熠殘酷地指出這一事實,“或許他還能熬過這個冬天的。”

“不,不是的……”

霍也搖着頭,這跟他有什麽關系?

周生熠無視他的顫抖,繼續道:“就算沒有你的存在,他也可能會在某一天枯萎,但如果不是你加速了他的死亡,或許他還有得救。”

“除了病痛,他的死,你是幫兇。”

霍也那天很晚才到家,甩掉了周生熠,卻甩不掉周生熠那些镂心刻骨的話。

樓道裏,三四層的燈泡早被燒壞了,沒人來修,只能摸着黑走。習慣了黑暗的霍也居然第一次看不清腳下,好幾次險些撲在臺階上。

空氣中彌漫着有一股淡淡的煙味兒,他很熟悉這個味道,是他常抽的那款荷花,但自從決定戒煙後霍也已經沒抽很久了。

聞着濃淡的程度,應該是剛剛才掐掉的。

霍也被勾起一點瘾來,快步走上樓,避免忍不住導致戒煙失敗,更不敢想太多。

最近出現幻覺的次數漸進頻繁了,他經常恍惚以為自己被人跟蹤,可是一回頭又什麽都沒有;總是聽到一些莫名的動靜,比如在他寫作業的時候,樓下傳來幾聲像是嗆到的咳嗽。

霍也拉開窗簾望去,正對着他房間下方有一棵大榕樹,月光下樹影婆娑,無聲寂靜裏似有什麽在暗流湧動,但看不到更多了。

猶如驚弓之鳥,一點不大的動靜也能引得他心律失常,藥量每天要吃一大把才能穩定。

不過好在幸運的是,近來追債的人消停了不少,可能又臨近新的一年春節,降臨苦難的上天也有恻隐之心,讓他過了一段安生日子。

這一次冷戰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久,幾乎持續了整整兩個月,卻都沒有要和好的跡象。

兩個人不發話,大家也不敢多勸。

高考前的最後一個寒假,給學生們休息的時間實在是少得可憐,才放了十幾天就有成堆卷子要做,二十四小時恨不得掰成兩半兒用。

偶爾還會遇上周生熠,但霍也大多數不肯再搭理他,但凡一碰面說起話來,基本是霍也單方面冷聲罵他,叫他讓開,或者滾遠一點。

周生熠總得不到半句好話,卻聽他罵自己也覺得很痛快似的,并樂此不疲。

當陰暗面已經揭開,不必繼續躲藏,林愈死後他就破罐子破摔,為了讓自己的罪過顯得不那麽大,于是把所有的錯怪到了霍也身上。

霍也時常認為可憐的是他。

那麽渴望愛,卻把恨給了唯一愛他的人。

節後返校的二月初,某節課上,霍也突然急性胃炎發作,因為這種痛感他曾在無數深夜反複品嘗,也常獨自一個人去挂水,看過很多醫院淩晨的未明天,是以能夠冷靜作出判斷。

霍也勉強趴在桌上,默默忍到課後才去跟班主任請假,光光見他臉色不好,整個人像剛從水裏撈出來那樣,腰也微彎着直不起來,很是擔憂問:“要不要叫個同學陪你?”

“不用,我自己可以。”即使是這樣,霍也的表情依舊是無關痛癢的,甚至還淺淺笑了笑。

拿了請假條,霍也慢吞吞地往外走,用手扶着牆壁一步三挪下樓梯。

他很慶幸剛才打了上課鈴,畢竟若是課間的話,以這個蝸牛速度走路一定會妨礙到別人。

霍也眼前有一瞬的模糊不清,好像不小心撞到了誰,下意識說了句“抱歉”,就想要錯身而過,但對方卻抓住他的手臂,“霍也?”

一擡頭,撞進周生熠深黑的眼。

“你怎麽了?”他問。

霍也看到這人就頭疼,要不是現在連推開的力氣都沒有了,他能一拳把周生熠嵌牆上。

然而霍也只能虛弱地罵:“我叫你滾,你怎麽一天到晚還要出現在我面前?”

周生熠罵不還口,嚴肅地緊抓着他不放。

兩人在樓梯上推搡拉扯,這時頭頂卻響起森寒得有些陌生的聲音,那是霍也從未聽過的陰冷語調,仿佛醞釀着山雨欲來的風暴。

“——霍也,你讓我不要管你,就是因為這個人嗎?”霍也聞言,腦子嗡地一下清醒了。

他掙紮着望了過去,高大颀長的身影遮天蔽日地站在上方,那一雙漂亮倨傲的眼眸隐在晦暗光線裏,睫毛低垂,帶着極強的壓迫感。

是沈庭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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