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電話
第47章 電話
霍也攢起勁兒一把推開周生熠,因為慣性反作用力自己靠在了牆上倚着,然後有點急促迫切地擡眼去看沈庭禦,身體随之緊繃起來。
不明白他怎麽會接連遇到這種事情,好像這一年上天就是要跟他對着幹,叫人百口莫辯又身心俱疲,一個字都解釋不出來。
霍也眼睜睜地看着沈庭禦走下臺階,就連一口完整的氣兒都不敢喘。
只見沈庭禦沉着臉,二話沒說,幹脆利落給周生熠來了一拳結結實實的,差點兒沒把他幹地上去,周生熠臉一偏,嘴角迅速出了血。
沈庭禦上前還要繼續,霍也硬着頭皮撐起身體過去攔,打斷了他的動作:“不要鬧了,你能不能別這麽幼稚?附近有監控的!”
“——我鬧?”沈庭禦最聽不得這句,當即什麽都忘了,想也沒想反手就把霍也推開。
霍也毫無防備驟然脫了力,整個人失去了支撐抵在樓梯扶手上,痛楚使他剎那間連悶哼都沒了聲音,觸電般将身體蜷縮起來,慢慢地從扶手上滑坐下去,徹底安靜不動了。
“霍也!”沈庭禦立刻就後悔了,被背叛的憤怒轉瞬間偃旗息鼓,慌張、懊惱湧上心頭。
周生熠見狀臉色大變,彈起身來就想撲到霍也身邊,沈庭禦情急之餘還沒忘了旁邊這個該死的不知道打哪兒來的經常跟霍也私下碰面被自己逮到數次的見鬼的家夥,回頭又是一拳給他揍回地上去了,氣得破口大罵:“滾!”
緊接着俯身把霍也攬到懷裏,抄着膝彎和後腰抱了起來,生怕遲了一步就會被什麽狗膽包天的家夥偷走似的,匆匆朝教學樓外走去。
霍也的意識在苦海中沉淪,将腦袋無力地擱在沈庭禦肩上,只覺得痛不欲生。
沈庭禦的衣服都被他的冷汗浸透了,一時心急如焚,低聲叫霍也的名字:“不準睡,你要是敢睡過去了,我就扣你工資。”
霍也半昏半醒間聽到他這句話,低斂着眸在他肩上輕輕嘆氣,斷斷續續地提醒他:“……你不是……已經……不要我,把我辭了嗎?”
沈庭禦腳步一頓,愣住了。
但只是一頓,便黑着臉将人抱出校門。
Advertisement
校門外,那輛邁巴赫停在路邊,司機像是下課前就早早等着了。一看到他們出來,連忙上去想要幫忙,被沈庭禦瞪了一眼,閉嘴了。
上車之後,沈庭禦就不肯抱他了,讓霍也挨在最舒适的座位上靠着,自己卻貼在車門邊抱着手臂,還是很冷漠的樣子,好像剛才急得自亂陣腳的人跟他沒關系,或者根本不是他。
霍也知道他是誤會了什麽,但這時候實在是沒力氣去哄,閉上眼近乎痛昏過去。
接下來的感官于是變得十分朦胧,他似乎又回到了什麽溫暖的地方,做了個漫長的夢。
霍也夢到自己被蟒蛇纏住,圈着腰身緊得幾欲窒息,牙齒流連在脖子上輕咬,其實有點疼的,但比起腹中的煎熬,倒算不上什麽了。
那蛇幽怨、不安,卻黏人,咬完了又似乎很心疼似的舔吮着,信子竟是溫熱、濕軟的。
颠簸,浮沉,最終安穩了。
他在病床上醒來的時候,身邊空無一人。
手背很涼,護士正在給他拔針,見到霍也睜開眼茫然望着自己,便說:“醒了?剛好這瓶已經挂完了,可以直接回家。記得按一下。”
“……好。”
霍也輕輕點頭,按住手背的針口。
年輕護士收拾着推車上的藥瓶,過了會兒發覺有些安靜,停下來,問:“你的家屬呢?”
霍也起身,淡聲答:“家屬沒在。”
“咦,沒在嗎?”護士詫異說,“我記得是一個高高帥帥的男孩子送你過來的呀。”
霍也怔了一下,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脖子。
原來居然不是夢嗎?
短暫地高興了一會會兒,可坐在空蕩蕩的病房裏,霍也又很快沮喪了下去。
他看了眼門口,“……可能早就走了吧。”
“那你這樣自己一個人可以嗎?”
“可以。”霍也說。
護士推着車離開了病房。
霍也沒急着走,先拿出手機,給微信置頂的那個聯系人發了一條信息。
【零零七】:
謝謝少爺。
…
等了幾分鐘,沒回。霍也就先回去了。
半個小時後對方才掐着點回。
【大小姐】:
別謝我,謝你的新相好去。
【大小姐】:
我可沒管你死活。
…
霍也默然片刻,打字回複。
【零零七】:
那剛才是誰送我來的呢?
【大小姐】:
你這話問我幹嘛?不知道,我在上課。
【零零七】:
哦,那個小男生呢?
【大小姐】:
死了,我打的。你暈過去了,沒攔住。
…
霍也不禁扯了扯唇角,眉卻輕蹙,憂慮着沈庭禦這樣的壞脾氣,除了同樣惡劣的自己又有誰能忍受呢。——既然是心疼的,又為什麽還要傷害他,口口聲聲說出那些難聽的話呢。
這天以後,沈庭禦雖然平時還是對他愛搭不理的,但明顯關注度拔高了,兩人遠遠對上視線的次數增多,盡管總有一個人先移了開眼。
周生熠不知道是被制裁了還是怎麽,霍也好一段時間沒再碰上他,也或許因為沈庭禦在暗中盯得太緊,任何人都鑽不到空子。
日歷又撕下一頁來,三月份,學校舉辦了百日誓師,這意味着距離高考不到一百天了。
一百天,兩千四百個小時。
等到高考結束,應該很快就會放晴了吧。
霍也一天都不敢懈怠,在重重壓力下堅持熬了這麽久,眼看便要出頭了。如果拿到一張滿意的錄取通知書,他就可以解脫了。
帶媽媽和妹妹離開這裏,去一個有沈庭禦的城市,在新的城市,沒有人認識他們,于是可以在白天的晴空下肆無忌憚地牽手、擁吻。
這個念頭幾乎成了唯一的信标,在黎明還未升起前,每一天的每一刻,都像在黑色海洋裏挂着孤獨的帆,不斷地淋雨,漂泊,遠航。
三月底的月考,霍也估的分很高,算了算大概能摸到政大去年的分數線了。
雖然成績單還沒出來,但他心中已經十拿九穩,連些天來的陰雲散去不少,那塊壓着的大石頭只是挪開少許,霍也都覺得如釋重負。
其實他也沒有那麽差。
……對吧?
如果能保持的話,他就有勇氣不再躲了。
月考結束那天晚上,霍也回了家,把剩下一點給妹妹買的東西包裝好,準備過去一趟。
霍立軍得有大半個月沒出現了,不知道又到哪兒賭錢、或者躲債去了,他并沒有固定的經濟來源,四處打工,尤其在老婆和女兒跑掉之後更加荒頹,經常是不見蹤影的。
但這麽長時間沒出現過,确實不同以往的反常了,不過霍也這會兒情緒較高,就沒願意去想關于這件事。只要他留在這裏應付,那些追債的人就不會再去找媽媽和妹妹的麻煩了。
七彎八繞地才到城郊那套房子,霍妍一見哥哥就驚喜地跳下沙發,沖過來抱着他的腿。
“媽媽呢?”霍也捏了下她的小臉。
霍妍說:“在炒菜呢。”
霍也擡頭看去,宋建蘭的身影從舊出租屋的廚房忙活到新出租屋,始終沒有變過,好像一直在做飯、炒菜、洗碗……如此日複一日。
宋建蘭也從不覺得很單調似的,每次跟她說話,總是笑眯眯的,溫柔的,有力量的,在耳濡目染中影響了霍也的性格很多。
僅僅作為一個母親,她絕對不至于是軟弱。
吃飯的時候,宋建蘭給孩子們夾菜,顯然對他們的喜好了如指掌——這個其實很難得。
因為霍也不愛吃肉,卻很愛吃雞蛋,她就把肉剁碎了裹上金黃的蛋包,怎麽說都要把人哄着吃點;霍妍挑食,她就把菜式變着法兒換花樣,費盡心思地去做,每天都不帶重樣的。
所以,盡管生活過得很拮據,但兩個孩子被她養得完全不瘦弱,而且營養均衡。
霍也能長這麽高,肯定不是光吃白飯的。
吃完飯後,霍妍去寫作業了,宋建蘭想要收拾餐桌,卻被霍也拉着重新坐下來。
見霍也挺認真的神情,她立刻緊張地搓了搓衣角,連忙問:“怎麽了?是不是你爸那邊又出什麽事了?他找到我們了?還是……”
霍也搖了搖頭,鄭重說:“不是,但或許是比這更重要的事。媽,我一定要告訴你的。”
宋建蘭睜大眼睛看他,“啊”了一聲。
霍也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啊?”
這句話一點兒前奏都沒有,就這麽從霍也嘴裏脫口而出,宋建蘭本來想笑一笑的,但看他不像開玩笑的樣子,又笑不出來了。
她猶豫幾秒,才道:“小七,你願意告訴媽媽,媽媽很高興,但是你都快高考了……”
“不會影響高考的。”
霍也打斷說:“高考前我們不會在一起。”
“哦哦,那就好……”
宋建蘭一口氣還沒緩過來,結果又聽兒子再次言簡意赅地說:“我喜歡的是個男生。”
“啊??”
霍也蹲下來,低着頭趴在了她膝上,還像小時候那樣依偎着媽媽說,“媽媽,其實我也在很多個深夜想了很久的,他很優秀,卻也有着很多糟糕的或許令人難以忍受的缺點,但我總是知道,他大概是唯一能給我幸福的人了。”
宋建蘭嘴巴就沒合上過,顫抖着手擡起來又放下去,讷讷半晌,才輕柔撫上他的發頂。
順毛似的摸了一會兒,宋建蘭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帶着些許隐忍的哭腔:“好,如果能給你幸福的話,怎麽都好……”
“等高考完了,你把他帶回家來,讓媽媽看看是個怎樣的孩子,好嗎?”宋建蘭溫聲說。
霍也擡頭,卻遲疑了。
“媽媽,可是,他是個男生呢。”
宋建蘭用力地揉了把他的頭發,像是覺得他很不懂事一樣,嘆氣說:“無論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都要帶回家讓媽媽看看的呀。”
霍也很輕地眨了眨眼,最後彎眸。
“我知道了。”
他趴在媽媽的膝上這樣說。
出了門,霍也走到樓下不遠的小巷,突然很想給沈庭禦發一條信息,或是打一個電話。
他又摸了摸脖子上的紅痕。
當時是有點疼的,但這種疼,跟別的疼都不一樣。身體其他的疼,只會讓他感到痛楚。
但沈庭禦給予的,總是因為在乎。
沈庭禦很喜歡咬他的脖子、喉結,大多數時候是想以此懲罰他,給他一個教訓。可因為是沈庭禦,所以霍也連懲罰也覺得是甜蜜的。
雖然霍也那天讓他不要無理取鬧,沈庭禦聽了特別生氣,但其實霍也在心底深處,還是希望沈庭禦如果誤會了這種事情,寧願他生氣也好怨恨也罷,只要不是真的無動于衷就行。
沈庭禦生氣,證明他很在乎,而霍也是很需要被在乎的。他始終固執地認為,被在乎是獲得幸福的第一步,他就快幸福了。
抱着這樣有一點高興,有一點忐忑,又有一點緊張的心情,霍也第一次主動撥了電話。
在确定成績有所提升之前,他一直沒勇氣主動給沈庭禦打過電話。
直到今天,他終于有了可以回應的立場。
在撥出電話的那幾秒,霍也想了很多。
——沈庭禦,我這次考得不錯,應該不會再讓你失望了。我有根據你制定的計劃,每天都在好好學習的,我沒有自甘堕落。
——沈庭禦,雖然你經常對我很差,總是亂發脾氣,還欺負我……但不可否認,你确實是這個世界上除了我的親人以外,對我最好的一個人了,從來沒有人給過我這麽多的承諾。
——沈庭禦,我跟那個小男生沒關系,你別生氣了好不好,你那天真的弄疼我了。如果可以的話,以後能不能不要這麽粗暴,也不要對我兇,明明你以前都對我很好的。
——沈庭禦,我對你負責,高考完後我們就在一起吧。我有點笨,家庭也不好,可能會給你帶來很多麻煩,但很抱歉還是要麻煩你了。
“喂?”
電話好久才通,沈庭禦聲色冷淡。
霍也打了這麽多腹稿,可真接通了電話又腦子一片空白,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聽不見話,那邊傳來丢筆的動靜,沈庭禦應該是在房間裏做題,沒耐心道:“什麽事?”
說啊,你快說啊。
說你喜歡他,想和他永遠在一起啊。
然而霍也喉結一滾,卻說:“沒什麽事。”
這麽久了,第一次主動打來電話,沈庭禦怎麽可能信他沒事?但沈庭禦在這個時候卻又擺起了少爺架子,心想好啊,苦等這麽久終于是等到你跟我求和了,那不得欲擒故縱一下。
“沒事你打什麽電話?那我挂了。”沈庭禦的語氣一如既往,高傲着永不低頭的,在霍也聽來那麽冰冷、刻薄又漫不經心。
這樣聽着,霍也開始懷疑了,是否被在乎不過是自己太想幸福的錯覺,沈庭禦根本早就放開了手,不然怎麽會這麽久都沒來找過他。
霍也心口酸澀,懇求:“別挂好不好。”
“……到底什麽事?”
霍也說:“沈庭禦,我想見你。”
沈庭禦馬上就從書桌前站起來,拿着手機已經到了衣櫃旁邊,埋頭瘋狂翻找一件好看的外套穿,嘴裏卻還很硬氣地:“哦,可是我一點都不想見你呢,怎麽辦?”
霍也沉默半天,只有呼吸重了,有些了然又不免難堪地說:“……抱歉,打擾你了。”
“很晚了,早點休息吧。”
“才十點鐘,哪……霍也?霍也!”沈庭禦叫了幾聲,才意識到電話已經挂了。
此時他甚至穿好了外套,一臉難以置信。
這一邊,霍也站在原地,彎下腰捂着心口怎麽都喘不上氣,害怕再晚一點挂電話就會被沈庭禦聽到堅硬外殼下的端倪。
手機又震了起來,這次是沈庭禦主動重新打過來的。電話鈴聲很急,霍也卻不敢接了。
響鈴結束。
第二個電話打了過來。
霍也掙紮許久,剛要接,這時背上卻猛地傳來一陣短暫的、而轉瞬即逝的劇痛,然後就什麽感覺也沒有了——他垂下眼來,看見血。
一滴、兩滴、三滴……無數滴,在地上彙聚成小小的,深紅色的溪流。
霍也無法回頭,身體僵硬得不能動,明知這時候村口的二傻子也該跑了,抑或換作平時沒有任何弱點的時候,不會有人是他的對手。
一直以來,沒人能夠傷害他的。
除非他自己不躲。
或者說,軀體化發作的這一刻,霍也反應遲鈍得像放慢了倍速,不知道也來不及躲了。
“是你們逼我的,你們逼我的!”男人悲痛又歇斯底裏地,哀嚎着,高喊着,“說好了你會還給我這十萬塊的,為什麽不還?為什麽遲遲不還?!!我女兒沒了!我女兒沒了!臨死前她還在床上哭着喊我,她說爸爸,我好痛,你聽見了嗎老霍?她跟我說好痛,好痛啊……”
殷紅刀尖在霍也身上反複進出,鮮血狂湧不盡,噴濺得到處都是。他胸前、背後的衣服很快被染得紅透,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
他仿佛失去了知覺,視野搖晃着,耳邊是男人的恸哭和吵鬧,終于倒在了地上。
可男人還覺得不夠,依然不肯放過,接連又捅了很多刀,才腿軟跪下。
煙花燃盡,沙漏落空。霍也想,時間總是這樣殘忍的不為任何人停留,就算是擁有家財萬貫的富二代,又或一貧如洗的窮光蛋,時間之神都不曾賜予同情、憐憫,不願片刻暫停。
哪怕霍也祈盼的幸福分明觸手可及,已經在來找他的路上了,穿着最好看的那件外套。
哪怕他還有兩個月就要高考了。
這裏是偏僻的城郊,遠離市區,還是霍也親自找了很久的,幾乎人跡罕至。
水果刀掉落在地,發出“當啷”一聲響,那男人被驚醒了似的,見到滿地的鮮血,哆嗦着語無倫次地說:“老霍,老霍,你不要怪我……”
“不要怪我,不能怪我。”
他跌跌撞撞爬起來,又瘋瘋癫癫地跑了。
第三個電話響鈴結束。
緊接着,第四個電話又打了過來。
鮮血鋪開,沿着地面的紋路蔓延,像一朵被人碾爛、丢棄的破玫瑰花,猙獰着張揚舞爪将霍也慢慢吞噬,包括他殘存的一點點意識。
為什麽就不能等一等他呢。
再等一等,他很快就要獲得幸福了呀。
第五個電話打了過來。
霍也望着一片漆黑的夜空,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急速流失。他以前時常希望時間能快一點,再快一點,等高考完了就可以如願以償,因為沈庭禦說過要帶他去最美的地方。
但現在的他多麽希望時間能慢一點,再慢一點,慢到這一刻被無限延長,請讓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靜止不動,除了另一邊的沈庭禦。
如果時間注定會有盡頭,我想見你,請讓我再見你一面,哪怕只是一刻鐘。
我喜歡你,請讓我親口告訴你。
夜空如時間般靜默不語,空無一物,再也等不來放晴的那天。他遺憾地閉上眼,想的卻是最後一個夜晚沒有月亮,恐怕沒機會摘了。
承諾過的,總對沈庭禦食言。
從今往後不再痛苦了,這一輩子被所愛的負累多年,倒也像是一種解脫。可盡管如此他還是放心不下,連一字半句的訣別,都來不及跟誰托付,目光始終望着媽媽和妹妹的方向。
第六個電話打了過來,第七個電話,第八第九個電話……手機還在堅持不懈地震動着。
可是挂斷了,就再也沒人接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