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對于這座山,元秋和獵戶都比朝長陵熟悉地形,二人很快就近找到了一處隐蔽的洞窟。

夕陽已經一半落在山背後,天很快就要黑了,朝長陵只打算在這裏躲上一夜,等到了天亮,妖獸最為遲鈍的時候就立刻下山。

她讓二人再搬些石頭把洞口堵住,有些妖獸嗅覺并不靈敏,只要沒看見人就不會靠近。

獵戶不大樂意聽她使喚,但除此之外,的确沒有更好的辦法。

他看向元秋,對方正和朝長陵說話,似乎有所感應,眼尾餘光橫過來将他一瞥,手指勾了勾朝長陵的衣袖。

于是,這回輪到朝長陵和獵戶四目相視。

“你很怕他?”她倒不在乎獵戶如何,只是元秋少有的态度還是讓她插了這句嘴。

元秋沒答話,揪住她衣角的手指尖也沒松開。

之前遇上妖獸不見緊張,快要摔到井底了還咯咯直笑的人會被這個空有一身力氣的壯漢吓到動彈不得嗎?

朝長陵知道自己這樣想不太道德,但她确實持懷疑态度。

“沒事。”她只好說出那種模板一樣的安慰話:“他要是又想打你,你可以來找我。”

元秋點頭,沖她彎了彎眉眼。

搬來的石頭很快在洞口堆起一座小山,雖做不到嚴絲合縫,但已然掩住了外頭的大半光線。等到天黑,恐怕連月光都照不進來。

好在朝長陵沒忘記揀一捆樹枝回來生火,她做起這些這麽娴熟全都要拜靜心門是個弟子少、師門窮的小門小派所賜,沒有那麽多可以使喚的人,很多事都得親力親為。

捕獸夾已經提前放置在洞口前,用雜草蓋了個嚴嚴實實,妖獸若想扒開那些石頭,必會從上踩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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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火升起來,洞內除了噼裏啪啦的聲音外一片寂靜。

這三人的确沒什麽可聊的。

朝長陵旁邊是閉目養神的元秋,她盯着跳動的火苗,瞥到了他寬松雪白的袍角,驀地便想起之前一晃而過看見的手臂。

上面遍布猩紅發黑的鞭痕,不像是新傷,恐怕有好些年頭了。

那些鞭子下手之處看看似雜亂無章,實則都是算好的。否則怎麽會恰到好處元秋一穿上衣服,鞭痕都能被遮掩得完好無缺?

浮于表面的東西不可相信。

這是朝長陵修煉靜心訣以來記得最牢的話。

果然如此,師尊沒有騙她。

安靜坐在她身側的元秋忽然睜開了眼睛,朝長陵也扭頭望向洞外。

她聽見了腳步聲。粗重雜亂。是妖獸的。

“醒醒。”她叫醒獵戶,做手勢讓他待着別動:“來了。”

妖獸是一定會來的,堵住洞口最大的原因是為了延長時間讓它們能踩中捕獸夾。

朝長陵心裏沒底的是,妖獸到底有多少只。

她和元秋之前碰到了三只,可萬一不止呢?

從這裏聽不出具體數量,但一定在兩只以上,朝長陵握住劍柄沖獵戶道:“等石頭山一塌,我們先把沒踩中捕獸夾的幹掉。”

獵戶手裏是有刀的。

“你在和我說笑?”獵戶揚起眉梢:“妖獸可不是尋常畜生,都是刀槍不入的!”

的确,這種不具備靈力的死物奈何不了妖獸,但起碼可以限制它們的動作。

“照我說的做就對了。”她不打算多做解釋。

石頭山很快被從外沖撞,頂部瞬間塌了一半,但同時,朝長陵聽見了驅魔符燃燒的聲音,妖獸的嘶嚎随之傳來。

看來是命中了一個。

獵戶卻把這當做妖獸發起進攻的信號,吓得臉色青白直往後退。

“站近點!捕獸夾已經逮住了一個,等會兒它們進來,有一個砍一個。”朝長陵一把抓住他。

“什麽逮住一個,你那東西根本不可能有用,別想扯謊騙我去送死!”他想甩開她卻發現這姑娘力氣之大,居然能抓得他動彈不得:“放開,我不在洞裏待了,我要下山,我要下山!”

獵戶之前沒見到妖獸時還有幾分不以為然,等到如今真的和活的隔着一堵牆面對面,遲來的恐懼終于将他席卷,他猛地一下掙開朝長陵就要出去。

石頭山雖然塌了,妖獸卻還堵在門口,他出去和它們打了個照面,如夢初醒般急忙往回退,但也為時已晚,混沌姿态的妖獸張開血盆大口咬住他的手臂,獵戶發出凄慘的悲鳴。

朝長陵這時也看清楚了,外面竟然只有四只。

除卻捕獸夾幹掉的那一只,也就剩下三只,獵戶如果聽她勸告,原本可以順利渡險的。

她拔劍斬向妖獸,貼在劍刃上的驅魔符瞬間燒掉了它的脖子,獵戶跌坐在地,抱着血流不止的手臂哀嚎不止。

剩下兩只像被她的符紙吓住,往後想要撤退。

不能放它們走,這四只都是剛剛結丹的妖獸,恰好說明盤踞此處的頭頭并沒有來,要是放走一個回去通風報信,今晚就麻煩了。

“你不是還有右手嗎,起來。”

她提劍刺向兩只妖獸,可劍上沒有貼驅魔符,也無法在這裏催動靈力,就像軟掉的橡膠糖,淺淺刺破妖獸的皮肉,輕易就讓它們逃之夭夭。

獵戶捂着胳膊在地上嗚咽,元秋撕了一片衣袍摁在患處替他止血。

這點出血量死不了,朝長陵沒給他眼神,她得想想接下來怎麽辦。

重新畫幾張驅魔符是最好的辦法,可她之前已經說過這是道士所贈。

那用靈力?用真氣?

想都不用想,使用靈力必然會被上古妖獸察覺,她不可能為了救幾個凡人破壞自己的計劃。

“長藤姑娘,”元秋起身沖她道:“我得出去采些藥草回來。他的傷口很深,只止血的話不夠。”

他的語氣中似乎并無猶豫,朝長陵不禁問道:“你打算救他嗎?”

元秋點頭,嗓音清晰道:“即便如此,我也想救他。”

趁着給獵戶治傷的間隙,朝長陵在草叢裏找到了第二個捕獸夾,怪不得剛才只中了一個,原來這個根本就沒有被布置好。

沒記錯的話,最後一個走進洞窟的人就是獵戶,看來是他故意挪動了捕獸夾的位置。

朝長陵返回山洞沖元秋道:“你和他待在這裏,我去找找那兩只跑掉的妖獸。”

這是借口,其實她是打算找個沒人的地方畫符。

元秋正将磨碎的藥草一點點塗抹在獵戶的患處,頭也不回道:“放心,我會照顧好他的。”

朝長陵點頭離去。

獵戶的傷口在她走後不久也被包紮好了。

他雖然痛得意識飄忽,可也清楚地知道剛才發生的一切。

“她……她……”

“別擔心,長藤姑娘去追那些妖獸了。”元秋湊近他安慰道:“沒事的。傷口已經止住血,等回了村子我再幫你上一次藥,不出三日就能和以前一樣了。”

青年的睫毛很長,低頭看他的傷口時還會輕輕顫動。

獵戶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我确實沒想到……你還會救我。”

元秋背脊一僵,好半天,才翳動了幾下唇瓣:“我十六歲時就認識你了。爺爺不許我吃飯,我餓得差點昏倒,是你把我背回家,還給了我飯吃。”

“你、你一直記得這件事嗎?”

元秋點頭,聲音壓得很低,又帶着點瑟縮。

“所以……即使你對我那麽過分,做了許多我讨厭的事,可剛才看見你受傷,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很害怕,很不想讓你死……這樣是不是很奇怪?”

他蜷縮身體,躊躇地望着他的眼睛,意思再顯然不過。

獵戶不禁怔愣,有什麽膨大的情緒似乎在心中生根發芽,他沒來得及說話,洞外忽然傳來兩聲嚎叫。

是妖獸,而且就在近處。

他一下子慌了,現在的洞窟沒有遮擋,妖獸要是沖進來,他們根本無路可退。

“走,走,我們先出去,先下山!”

元秋點頭,攙起他往洞外走。

“可是長藤姑娘還……”

“別管她了,死了那也是她自己作的!”

他倚靠在元秋的肩膀上,費力往山道上趕,可妖獸就是尋着血腥味找來的,他們再怎麽逃也不可能逃得掉。

“娘的,草他娘的!”

二人就這樣左拐右拐,最後被逼到了山崖邊。

獵戶望着身後的高空氣急敗壞,可除了跺腳狂罵也不知該怎麽辦。

兩只妖獸一步一步朝他們逼近,這根本不是凡人能與之對抗的存在。

“……”元秋抓緊他胳膊的手在發顫,獵戶也知道,他們這下是真的死到臨頭了。

沒想到啊,最後居然會和元秋死在一起。

到了這個地步,他反而沒了畏懼,攬緊元秋的肩膀,磕磕巴巴道:“我當初……當初的确對你做了許多不應當的事。本以為你會恨我,沒想到你竟然是那樣想的……”

良心似乎在此刻終于被死亡的恐懼喚醒了一樣,他哀聲嘆息:“你應該早點告訴我的啊,早點告訴我,你也就不用吃那麽多苦頭……我倆今天也不會——”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是因為一柄雪亮的刀鋒沒入了他的胸口。

他顫抖着嘴唇,緩緩往旁邊看去——

元秋那雙本該害怕到顫抖的眼睛正微微彎起,像個月牙似的,彎出了殘酷嘲弄的弧度。

獵戶瞪大雙眼,幾乎嘔血:“你、你——”

“我?我什麽?”

元秋哈哈笑了,他抓住刀柄轉動手腕,刀鋒便在他胸口裏噗呲噗呲地割裂着他的血肉。

鮮血飛濺在臉上,他毫不在意,手裏的動作肆意無阻,嘴角咧開的弧度越來越大,暢快淋漓的笑聲幾乎要覆蓋整座山林一般。

“把我背回家還給了我飯吃?你可真會說啊,那之後你做了什麽,你自己不會已經忘了吧?”

“看見你受傷不想讓你死?這麽爛俗的借口你也信?哈哈哈哈哈,你也不想想怎麽可能呢?我恨不得你剛才就直接被那樣開腸破肚,死無全屍!”

“可是……可是那樣也太便宜你了吧?僅僅只是痛苦地死去,也太輕松了吧?”

“我的痛,你連那麽一丁點都還沒有體驗過!所以你必須絕望地死,飽含怨恨地死,死了以後永世不得超生,而且,必須親眼看着我讓你死!”

元秋哈哈大笑着,哪裏還有躊躇,哪裏還有怯懦,哪裏還有一丁點的柔軟?

獵戶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個怪物,一個發癫發狂的可怖怪物!

“你…你居然……是……是這樣!你瞞了我……整整……三年……!”

“三年都沒能看出我的本性,所以你才該死啊?”

元秋扭曲着唇角綻出一個美麗的笑容,匕首幹脆利落往外一拔,獵戶的身軀猶如斷線的傀儡,墜下懸崖,很快便看不見了。

朝長陵趕來時,只看見元秋跪坐在地,愣愣望着山崖底下,他衣服上的血彰顯着她不在的期間,這裏出了什麽事。

“獵戶人呢?你們走出山洞了?”朝長陵靠近他問道。

她走之前将捕獸夾留在了山洞外邊,還特意告訴了元秋,讓他們以捕獸夾為界限,不要踏出山洞一步。

看來,他們其中有人沒有聽話。

青年單薄削痩的背影頓了頓,扭頭看她。

她這時才發現,元秋漆黑的瞳孔蒙着一層水霧,眼尾泛着觸目驚人的紅,聲音也幹澀沙啞。

“都怪我……是我害死了他。”

“……出什麽事了?”

“他執意要下山,我只能去追他,可是途中遇上了妖獸。我們被逼到懸崖,他似乎失去理智,要把我推出去為自己抵命,結果争執間,我失手把他……”

“把他推下去了?”

元秋垂着腦袋點頭:“那之後妖獸都下山去追他了,也不知道……他還活沒活着。”

聲音說到最後有一絲停頓,像是哽咽像是悔恨。

這山崖的高度,要是運氣好有樹枝和山石做緩沖,也不一定就會死。可要是筆直摔下去,又被妖獸找到……恐怕是九死一生了。

朝長陵知道自己這回是着了妖獸的道了,她不走開,局面也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這不是你的錯。”她靜靜對元秋道:“別哭了。”

并非場面話,那種情況下,能保住自己的命已是凡人的極限。

“…真的?”

元秋臉上衣服上全是血,仰頭看她時,眼珠是一種很深很亮的黑色,因為流過淚所以濕漉漉的,像只被人遺棄的狗。

“嗯。”

朝長陵蹲下來,沖他伸出手:“我說的話一般錯不了。起來吧,該回去了。”

沾滿泥土和黑血的手指搭上她白皙幹淨的掌心,印在元秋眼底,有一種扭曲而割裂的感覺。他閉上眼,這一幕很快便被他殘忍地抛棄在了黑暗中。

他不需要,這種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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