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彥自書和汝芸被請進了村落最大最亮堂的屋子,村長親自送上茶水,還把根本舍不得用的炭盆也搬到了二人腳邊。
屋內瞬間被暖意環繞,彥自書凍得發麻發僵的手也總算得以解脫。
他抱着杯子坐在上首,下頭站着滿懷希望又小心翼翼的村民。所以就算彥自書儀态有禮,口吻卻多少帶着點高高在上。
“你們這村子太偏僻,雖說是在振山門管轄範圍內,但着實遠了點。”
“是,是,二位道長不辭萬裏前來,咱們全村人都不會忘記你們的恩情的。”
村民們點頭哈腰,差點沒直接跪下去感謝他。
“嗯。”
彥自書很滿意他們的态度,小啜一口茶,将茶碗擱在桌上:“我和我師妹晝夜不分地趕路,如今也有點餓了。”
村長立刻心神領會:“當然,當然,這是應該的。”扭頭招呼村民:“不快去二位道長準備點豐盛的飯菜!”
這村落不貧瘠,但也談不上富裕,村內村外都有農田,交完賦稅剩下的堪堪夠村民們自給自足。
朝長陵被救回來那晚也就只有一盤餅子和幾個素菜招待,至于肉,那是過年才會吃的奢侈品。
村長一聲令下,村民們應聲往自己家裏趕,每家每戶的竈臺上早就備好了年夜飯,雞鴨魚肉、蔬果腌菜應有盡有,可如今卻不是過年的時候,早日解決妖獸才是頭等大事。
不出一刻鐘,彥自書和汝芸面前的圓桌上就擺滿了各類豐盛佳肴。
醉排骨、荔枝肉、清炖雞湯……都是村民們積攢了一年,準備犒勞犒勞自己的好貨。
汝芸拈着筷子看了一圈,嘀咕道:“怎麽這麽清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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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道長的口味嗎?”村民生怕她不滿意就不給他們除妖了:“那你想吃點什麽?我趕緊回去讓我媳婦兒做去。”
“肘子有沒有?東坡肘子!”
汝芸想起自己上次吃到肘子還是被請去一個富商家裏施法算卦的時候,那都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她早就饞了。
“肘子嗎?這……這恐怕沒有。”
全村人沒有哪一戶養豬,也就獵戶時不時會去山上打些野味,可如今人都要咽氣了。
這一時半會兒的,上哪兒去給道長找肘子去?
“沒有?連這都沒有,你們還想不想讓我們除妖了?”
她揚起眉,大有摔筷子不幹的意思,被彥自書攔住。
“差不多就行了,人家看來是真沒有。大冬天的上哪兒給你找肘子去,這麽多菜哪兒還不夠你吃飽的?”
他低聲訓完,轉頭對衆人道:“我師妹在宗門裏憋得太久,好不容易下次山,難免跳脫了些。”
村民們連忙搖頭說不妨事。
話畢,二人開始胡吃海喝,村民們則站在一旁等他們過會兒還有什麽吩咐。
朝長陵回來的時候,兩個修士已經吃飽喝足,正指揮村民去樹上給他們摘點果子來解饞。
修真界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要飛升成仙,也有那麽一撮或天資不佳、或骨子裏就想擺爛的修士會依靠自己懂的幾個咒訣在凡人界換取銀錢吃食。
的确,只要能夠解決一些低階妖獸,你可以今生吃穿不愁。
朝長陵對這種生活方式不做評價,但眼前這兩個自稱振山門弟子的假修士顯然不能算在其中。
趁村民們都圍着這兩人團團轉,她轉身拐進了獵戶的屋子。
人躺在榻上,沒醒,仍舊只有微弱的鼻息。
朝長陵扒開他的衣襟去看胸前,果然有一道刀口。
縱向劈開,傷口邊界的線條淩亂而不規則,顯然不止刺了一刀,這個深度是連續且快速刺了許多刀造成的結果。
白的繃帶被染紅,并沒有完全止住血,看來那兩個“修士”連治愈訣都沒給人用上,只是草草碾碎了草藥怼在患處。
朝長陵又在他身周骨頭連接處摸了摸,好幾處都已經斷了,就算他奇跡般地活下來,恐怕也是個終生半殘。
除了之前手臂的傷,身上也沒有任何被其他妖獸啃咬過的痕跡。
朝長陵放下手,下了定論——元秋那天在山崖邊對自己說了謊。
争執間的失手不可能連刺數刀。
妖獸沒有去追掉下山崖的獵戶。
他每一句話都在說謊。
*
彥自書和汝芸吃飽了飯,又吃了果子解了饞,這下真是五體舒暢,活力煥發。
“哥,你這回打算待多久?”
“嗯……多待幾日吧。”彥自書思考了一下:“這村子窮是窮了點,但風景宜人,夥食不差,在找到下個去處之前,可以在這裏停留幾日。”
“也行。”汝芸沒什麽不滿:“只要有炭盆烤就行,這大冬天的,在外頭跑了一天差點沒給我凍死。我得讓那些村民多給我搬點炭來。”
自從兄妹倆開始當起修士招搖撞騙,日子過得越來越好,什麽都不做,進門就有人端茶遞水,汝芸早就奢侈慣了,她吃不得天寒地凍的苦。
“行,你去吧,我去那些村戶家裏頭看看。”彥自書道:“都說村子的土財主多,萬一他們有什麽私藏的好東西沒交上來呢?”
“對哦!還是哥你聰明!”
二人分開後,彥自書已然有這整個村落都是自己的所有物的意思,一個一個開始造訪村民的屋子。
村民們無不熱烈歡迎,跟前攆後地恭維吹噓。
彥自書懶得搭理,進屋就開始打量人家牆上挂的、櫃子裏藏的、地窖裏屯的,連姑娘的屋子也不放過,美其名曰“我是要看你們房內有沒有藏匿妖獸”,村民們各個深信不疑,不僅讓他仔細看,還附帶講解。
就這麽轉了四五家後,他收獲不小。
不僅有首飾,還有些看起來做工不錯的杯盞,拿去當鋪,能賣出好幾十個靈石的高價。
就算有些村民猶猶豫豫不願意給,但只要一聽他說“這上面有邪氣!”,立馬就松了口。
鄉下人真好騙,城裏頭的要是也這麽好忽悠就好了。
彥自書遺憾地路過一戶房門緊閉的人家,驀地停下腳步。
怪了,這大白天的,知道自己要來查看妖氣,居然還有人敢關着門?
他有點不高興,決定進去教訓教訓不懂事的鄉野村民。
可手還沒叩上門,一道隐忍的喘息聲從門縫裏漏出來,聽得他四肢僵硬。
什、什麽東西?
沒等他細想,那聲音忽然微微撥高了一個調,沙啞又幹澀地說:“別……嗚……不要……”
随後響起的鞭子聲像抽在他面門上一樣,驚得彥自書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到底什麽東西?!
大白天的,裝見鬼了?
恐懼和好奇同時在腦中抗衡,最終還是好奇占了上風,他蹑手蹑腳把耳朵貼在門上。
“不要?你有臉說不要?”一道如嘶吼般可怖的聲音響起:“董老二是不是你害死的?是不是又是你下的手?是不是?啊?說啊!”
和那個“說”字同時響起的又是刺耳的鞭聲。
就算他沒親眼看見,但也知道恐怕是那種打人非常疼的牛皮鞭。
抽在身上立馬就是一道清晰可見的血痕,不僅能讓人痛,還能讓人皮肉之間都泛着癢,像是蟲咬一樣。痛和癢并存,可比單純的痛折磨人多了。
“不是,不是我……”
“不是?你再說一遍‘不是’?”
那聲音暴起道:“害死我兒還不夠,你還要去害董老二!若不是因為你,我兒怎麽會整日在那井底下不出來,又怎麽會死!除了你,沒人能殺他,都是你,是你這個妖魔,你怎麽還不顯出原形!”
妖魔?什麽妖魔?
彥自書越聽越糊塗,耳朵又往前湊了湊。
可起初那如貓兒般哭出過兩聲喘息的人已經沒了聲響,只剩那鞭子一記接一記地抽下去,他光聽都覺得痛。
不會已經把人給打死了吧?
就在他猶豫該去該留的時候,鞭子聲突然停了,安靜了好一會,腳步聲沖門口而來。
他吓了一跳,趕緊躲進旁邊的灌木叢。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從屋裏走出來的,居然是村長!
讨好自己時最積極的臭老頭……本來是這樣想的,可一把他和剛才屋裏那可怖聲音的主人聯系在一起,彥自書臉都青了。
看來自己之後得對這老頭客氣點了。
村長沒有發現他,徑自離開,後面微微半掩的房門不住地刺激着彥自書的好奇心。
他悄悄溜了進去。
屋內沒有點燈,一片昏暗,只有門縫漏進來的一絲光可以依仗。
他輕手輕腳地往前試探,最初映入視野的,是一條削痩的手臂。
即使在這麽暗的環境裏,那只手臂也瑩白得宛如透明,配上淩亂交織在上面的血淋淋的鞭痕,病态瞬間化為了猙獰。
他又顫巍巍向上看,看見了那只手臂的主人。
不是妖魔,是一個青年。
無力地靠坐在塌邊,腦袋往後仰着,如瀑的頭發散亂在床上,便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脖頸,喉結正微微顫動着。
彥自書大概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
烏黑的眼睫早被水霧凝濕,額上浸出一層細細的冷汗,渾身上下全是紅的,是血,他就猶如一只破繭失敗的蝴蝶,靜靜地死在了身下那攤血水中。
這一幕太過于沖擊,以至于彥自書沒有立刻注意到青年未着存縷,腰身和大腿都裸露着,除了鞭傷,還有被人狠狠掐過的紅痕。
他不由自主往前邁了一步。
這麽美的事物,只要是人,都會想要向他靠近吧?
青年因為這聲動靜微微睜開了睫毛,那雙眼瞳漆黑深沉,明明在看他,彥自書卻覺得,他好像根本就沒有在看這個世間的任何東西。
“你……你沒事吧?”他不禁心虛,下意識帶了點讨好。
青年面無表情,漠然地打量他。
明明屋裏突然多出了個陌生人,他卻似乎沒有被他吓到。
“你……”
在他第二次想要開口時,青年說話了。
“……幫我。”
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沙啞平靜,像是冬日結冰後尚未化開的泉水。
“行,行!你要我幫什麽?”
彥自書心跳如擂鼓,甚至覺得他這身傷比起那個瀕死的董老二,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董老二那副模樣是惡心到了極點,而他是美,受了傷更美。
“櫃子。”青年頓了頓,似乎說話都困難:“…有藥。”
彥自書連滾帶爬翻開那層櫃子,果然看見個藥匣,他這幾年在外奔波,別的沒學會,這岐黃之術不說略懂,那是大大的懂。
他那點心思立馬活絡起來:“那我幫你上藥吧?美……”後面那個“人”字差點脫口而出,好險被他咽了回去。
“……”
看着眼前這個滿臉谄笑的男人,元秋體內深處的反胃感幾乎又翻湧起來,他抓住床沿,掙紮着起身,彥自書上前要扶他,被他吐出的一個字給震住:“滾。”
這這這美人怎麽突然這麽兇?
“可你的傷……”
“我自己來。”元秋隐忍着劇痛不讓自己喘息出來:“滾開。”
彥自書妥協地把藥匣放在了他跟前,但滾肯定是不會滾的。
他搓着手開始關懷起他來,一會兒問他是誰,叫什麽名字,一會兒問為什麽會被村長打,怎麽不逃跑,可惜都沒有得到回應。
彥自書全然不惱,自顧自地做起自我介紹。
介紹自己的姓名,說自己其實是大名鼎鼎振山門的修士,收到消息來拯救這個村子于水火,總之把那些能夠彰顯自己十足厲害的話從頭到尾不帶停地說了個遍。
末了,雙手叉腰,居高臨下地望着元秋:“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會被打,但沒事,我可以救你出去。”
不如說,只有自己才能做到!
彥自書溜進這間屋子時還在忐忑不安,等跨出房門,心境卻已經截然不同。
連剛才差點絆了他一跤的石頭都顯得眉清目秀起來。
汝芸找到他時,他正抱臂站在雪地裏仰天長笑。
“哥,我找你半天,你笑什麽呢?”
“哦,汝芸啊。也沒什麽,我就是在想,咱們或許可以在這裏多待個十天半個月。”
“這麽久?”汝芸驚訝:“為什麽呀?”
“因為……”彥自書故作神秘地哼聲:“我找到了一個絕對要弄到手不可的寶貝。我還要帶上他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