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朝長陵已經不太記得自己上次生病是什麽時候了。
她做修士的年月,遠比她做凡人的年月長得多。
修士不會生病,只會受傷。再嚴重一點就是隕落。
真正能活到最後,活到飛升那一刻的人,很少很少。
從這一點來說,修士和凡人的命運也沒什麽不一樣。
她聽見屋外傳來腳步聲,不是小椿菊的,門被輕輕叩響,然後吱呀一聲被打開。
不出所料,是元秋。
她幹脆閉上眼裝睡。
元秋似乎提了個匣子,放桌上一放,渡步來到她榻前。
冰冷的手背在她額上貼了貼,他的體溫一直很低,除了之前發熱的時候還有點熱度外,平時幾乎一直都是這樣。
似乎是因為沒感覺到她有發熱的跡象,那只手頓了頓。
朝長陵一直覺得元秋是聰明人,更別說人家是大夫,瞞是肯定瞞不住的,幹脆睜開眼看着他:“別摸了,我好得很。”
元秋愣了愣,噗嗤笑起來。
“你在裝病?”
“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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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
“你別管為什麽,反正這事你知我知。”朝長陵倒不覺得元秋會說出去,說出去對他也沒好處:“能做到嗎?”
元秋點點頭,如她所料,一句話也不再多問,只道:“需要我幫忙嗎?”
“你就當做我還生着病,該幹嘛幹嘛就行。”
“好啊,長藤姑娘拜托的事,我怎麽會不答應?”他往後看向自己帶來的匣子:“只是可惜我還熬了粥,雖然你沒生病……但要不要嘗嘗?”
嘴上禮貌地說着“要不要嘗嘗”,眼睛倒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朝長陵抽抽嘴角:“行。”
元秋揭開食盒,除了小米粥還有一碟涼菜。
“那兩個修士把村裏好點的東西全吃沒了,不然我還能給你做點葷菜的。”
“無所謂,吃下去都一樣。”
元秋不禁失笑:“長藤姑娘偶爾會說一些比和尚還清心寡欲的話。”
一連接着被兩個不同的人說了兩次“像和尚”,饒是朝長陵也有點想法。
“我說話很奇怪嗎?”
元秋搖頭:“我很喜歡。”
又來了,又是一連被兩個不同的人說“喜歡”,雖然彥自書那個有點不一樣,她拿着木勺的手停下:“你很喜歡什麽?喜歡我說話?”
“我喜歡長藤姑娘你。”
元秋看着她。
眼珠又深邃又漂亮,湊近她時,仿佛有兩只小鈎子在其中輕輕閃爍。
“雖然你有時候十分木讷無趣,但很讨我喜歡。”
“…你這是在誇我嗎?”
元秋笑吟吟地答:“當然了。”
朝長陵突然很想揉揉自己的太陽穴,她就不該問。
修真界沒有像元秋這樣的人,所以她有時候也會覺得應付起他來很吃力。
……師兄那種話多又随性的人,大概會和元秋很合得來。
不過也只是想想,凡人和修士這輩子都不可能有瓜葛就是了。
簡單喝完了粥,元秋開始收拾食器,他做起事來時就會變得面無表情,一旦不笑了,那微微下垂的眼睑就會顯得格外冷淡,像換了個人一樣。
朝長陵突然想起昨天彥自書的話,當時沒有細究,現在想想,那兩個假修士雖然是假的,但也算自由之身,是除了自己之外的外來人。
自己不行的話,彥自書……
“你如果想離開村子的話,幹脆讓那兩個修士帶你走吧。”她開口道。
這話過于唐突,元秋的手頓了下,轉頭看她:“你覺得他可以?”
語氣莫名含着幾分譏诮,足以證明這不是疑問句。
朝長陵道:“除他之外,也沒有別人了。”
反正不可能是自己。
因為她有必須渡劫、必須變強的理由。
元秋那麽聰明,她一說就明白她的意思,移開目光,再也不吭一聲。
*
朝長陵病倒的消息一早就傳進彥自書耳朵裏。
他欣喜若狂,一是因為自己的計劃順利進行,二是因為他是天才符修的事又一次被狠狠證實。
他連一本符咒秘籍都沒背住過卻能想什麽就畫什麽。
世間再不可能有第二人了吧?
他收拾好行頭準備去看看元秋,來到院門口卻看見他從朝長陵的屋子出來,手裏還提了個藥匣。
“你要去哪兒啊?”他攔住他的去路。
元秋對除了朝長陵以外的人基本沒什麽好臉色,看都懶得看他一眼,繞過他就要走。
彥自書又往旁挪了幾步攔住他,有點不高興了。
“我跟你說話呢,你別忘了是誰替你們解決的妖獸。”
元秋看向他。
彥自書其實比他還矮了那麽一點,不同往日的谄媚讨好,他眼中此刻含着絕對的自負,是一種勢在必得的高傲姿态。
“我要去山上替長藤姑娘采些藥回來。”他幹脆這樣說出一句。
彥自書的神情果然帶上點不滿。
“你為什麽這麽照顧她?”
“不為什麽,因為她是長藤姑娘。”元秋故意露出厭惡的表情:“知道了還不趕緊讓開,我沒空搭理你。”
試問現在除了元秋,村裏還有誰敢這樣對彥自書說話。
他一時氣得有點啞口無言,元秋視若無睹,避開他徑自離去。
之後一連三四天,元秋都會在這個時點上山采藥,彥自書每每上前都會被他報以極惡劣的态度。
說話是一次比一次冰冷,一次比一次輕蔑。
這讓彥自書這幾日在村人們的崇敬下建立起來的自信垮塌了一半,随之而來的便是惱羞成怒。
他之前對元秋多麽讨好,多麽殷勤,要是換做別的村人,他早就饒不了他了。
他怎麽敢不對自己感恩戴德,還這樣旁若無人?
對了,是不是因為,他還不知道自己可以救他出去?
所以他才會這麽不知輕重。
于是今日一早,他就等在院門口攔住元秋。
聽見他露骨的咂舌聲也不惱,擡起下颌很鄭重地跟他宣布:“我會去跟村長說明的,你放心,那老頭現在怕我得很,他不敢不答應。等我帶你出去,憑你的本事,肯定過得比現在好。”
這人自說自話到了一定境界,元秋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他在說什麽,冷笑:“帶我出去?”
“當然,這對我來說不過舉手之勞。”他道:“我想了想,我之前對你的态度是不大好,畢竟你還不知道我可以救你這事,現在好了,你只要……”
“誰要你救了?”元秋笑了:“就憑你這廢物,誰也救不了。”
元秋之前對他口吐惡言,充其量不過是些表達厭惡的詞語,彥自書只要想得開,根本就不算事。
可這句話卻是實實在在地,從頭到尾地将他引以為傲的一切給否定掉了。
“廢物”
廢物?
他居然敢說,他是廢物?
“你再說一遍…?誰是廢物?”
“你。”元秋看着他:“你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
彥自書呆住了,他居然說他是廢物……可他怎麽可能是廢物?
廢物可以消滅妖獸嗎?廢物可以随心所欲的畫符嗎?廢物可以像他這樣突然悟道嗎?
他什麽都不知道,就是個沒見過世面的村人,居然還敢說他是廢物!
“你再說一遍試試?”
他終于感覺到胸腔那股濃烈的怒火,幾乎要沖上他的天靈蓋。
“我彥自書前半生可能的确是廢物,但現在不是。”
“現在不是?”
“對!不是!相反,你們這幫愚蠢無知,只要修士動動手指,就只能像蝼蟻一樣灰飛煙滅的凡人才是廢物中的廢物!”
他瞪着眼睛吼出來,一時氣急攻心,竟然想要掏出符紙殺了元秋。
明明是他在施舍他、可憐他,他怎麽敢看不起自己?
好在最終理智還是占了上風,他磨着牙,一個發狠就往元秋腹部踢去。
元秋看着他的動作,眼底有一閃而過的笑意,然後不躲不閃,被踢倒在地。
接着腦袋、肩膀、背脊、腹部,又狠又重的拳頭如雨點般無情砸下來。
身上那些鞭傷大概又好不了了。
打到最後,彥自書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可一對上元秋那雙譏諷的眼神,他又手一抖,松了開,咬着牙說:“你等着,我彥自書想要的玩意兒,還沒有得不到的時候。”
等到腳步聲快速遠去,元秋才咳嗽了幾聲坐起來。
是挺痛,但和鞭子一比,還差得遠。
他吐了口氣,拍了拍白袍上沾染的泥土,可惜有些嵌進了針腳裏,已經髒了,再也洗不幹淨了。
他默默盯着看了一會,放棄了。
彥自書打得不好,全都打在衣服遮住的地方,唯一有點痕跡的只有臉和脖子。
他慢吞吞回到自己的屋裏,就着模糊的銅鏡反光看了看,發現那兩團紅印一點也不明顯。過了今天,只怕就會消下去。
元秋又出門,随手在路上撿了塊棱角鋒利的石頭,比着那兩道印子砸上去。
臉好像出血了,不過也好,這種皮囊還不如不要。
脖子比較棘手,下手太重也許會死。
他這次換成了慢慢研磨的方式,感受到那處創口越來越燙,越來越刺痛,一陣一陣地,痛得他眉梢都皺起來時,方才放下手。
石頭被随手丢到一邊,他擡頭看了眼朝長陵屋子的方向,慢慢轉身回去了。
等明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