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是夜。

當村人還在四下尋找元秋的蹤影時,村長已經來到獵戶院中,打開了那扇早已被撬開的地窖木門。

因為是冬日,屍體腐爛得緩慢,只有敞開暗門才能嗅到空氣略有異樣。

血已經凝固,喉嚨被人割開,高壯的男人四肢扭曲,手腳折成不自然的方向,如傀儡般僵直在地窖裏。

村長彎下腰,從他身旁拾起一塊染血的玉佩。

青色的玉石側邊,刻着一個小小的“椿”字。

村長目不轉睛地凝視,睜得大大的眼睛幾乎全被眼白占據。在黑夜的底色中,格外詭異。

小椿菊一夜沒睡,天蒙蒙亮時,沒等到元秋和朝長陵回來,卻等來了村長。

向來和藹的爺爺今日臉上卻沒有笑容,把她拉到一邊,取出一枚玉佩問:“這是你的?”小椿菊一看就知道,不就是自己被搶走的玉佩嗎。

“怎麽會在爺爺這兒?”

“我問你,你把玉佩給道長以後就再沒見過了?”

小椿菊點頭:“……我還以為它再也回不來了。”

“好孩子。”

村長突然笑了,揉着她的腦袋,說出一句她聽不懂的話:“果然不能再留他了。”

村民們被村長緊急召集到了村內祠堂,除非大事,否則祠堂平日都不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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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人們一時想不到還能有什麽糟糕的事,惶恐不安:“難道是妖獸……”

“今天把你們叫來不是為了這個。”

村長負着手慢慢轉身,面前是小山一般擺放整齊的靈牌。

有老人的,也有年輕人的。

老死的少,意外去世的多。

在那小山中間,有一方靈牌上刻着:“故子王莽”。

那是村長早逝的獨子,小椿菊的親生父親。

“我兒已經死了六年……這六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到底是誰的錯。到底我兒造了什麽孽,才落得那樣的下場。”

村人們面面相觑,都知道王莽是被人所害,可到底是誰,只有村長知曉。

“所以今兒叫大夥來……是為了王莽的事?”

“不全是。”村長道:“大夥也知道,我兒是被割喉而亡,試問這村中,誰會如此狠毒?”

這誰能知道?

村民你看我我看你,問:“莫非村長知道殺人真兇?”

村長颔首:

“本以為我兒會是最後一個,誰知道,董老二竟也遭了毒手……”

“董老二?”

衆人震驚。

“可董老二不是已經被救了……”

村長擡手撩開了身旁的白布,獵戶那過于凄慘的死相瞬間暴露在衆人眼前。

那模樣俨然已經不算人,像只猙獰的怪物。

空氣如結冰般死寂。

怎……怎麽會這樣?

董老二不是已經被治好了傷嗎?這副模樣簡直比他被擡回來時還要慘絕人寰。

随着村長一指,他們才發現他裂開的喉嚨。

竟然和王莽死時的狀況,一模一樣。

“我們村裏藏着一只吃人的妖魔。”

“妖……妖魔?”

“對!”村長看向衆人:“那妖魔會蠱惑人心之術。我兒是,董老二也是,都是受他蠱惑才成了如今這樣。”

“他之前殺了一個無辜之人不夠,又殺了第二個,甚至馬上就要有第三個!”

“如若再放任他禍害人世,到了那時,這村子所有人都會落得跟董老二一樣的下場。”

村長瞪着眼睛,語氣陰沉。

“我可不是在說笑,你們難道想試試看?”

試?誰敢試啊?

村民騰地炸了:“你怎麽從沒提起過這事!那妖魔是誰?在哪兒?如果是真的,咱們……咱們得趕緊做點什麽啊!”

“別慌,我知道是誰,還有治他的法子。”

*

小椿菊找到元秋時,他正靜靜靠在村口的牆邊。

那張臉滿帶傷痕,唇角邊都帶着觸目驚心的紅。

他受傷時從來不見狼狽,只有淩虐的美。

她本以為他是昏了過去,靠近才發現,他眼睛是睜着的。

只是那其中什麽也沒有。

呆滞木然,目無焦距地望着遠方。

她小心翼翼地喊他,過了好一會,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又低又澀:“我怎麽又回來了?不是應該已經死了?”

“你說什……”

“以前,我不甘心就這麽去死,因為還沒有親眼看到他們的死狀,還沒能從這裏出去。現在他們死了,我依舊只能被困在這裏。真的有必要出去嗎?就算出去,我又能幹什麽?”

這話仿佛在說,他認命了,他這回真的要放棄了。

小椿菊心一抖,抓住他的衣服:“你可以出去的,元秋,你可以的,所以求你,不要放棄,好不好?”

她開始有些發顫,就算以前的元秋再如何自暴自棄,也從沒想過去死,可現在,這個字眼卻如此簡單輕易地從他嘴裏說出來。

她連聲音都帶上恐懼:“你那麽聰明,醫術又好,下棋那麽難的事你不過十幾日就能贏過學了好幾年的我,出去以後只會比現在過得更好,怎麽可能什麽都幹不了呢?”

可這話在一個放棄抵抗的人耳中,不過蚊虻過耳。

在她說出下一句話之前,遠處有腳步聲紛沓而至,有人喊道:“他在那兒!”

“小椿菊!”

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往後拽:“離他遠點,你想死嗎!”

是村人們,來了好多,起碼大半都在這裏,而且各個手拿兵器,刀鋒劍尖直指元秋。

“妖魔,你的死期到了!”

妖魔?

“你們在說什麽?元秋他……”

“退後!”村人搡了小椿菊一把:“元秋是妖魔!你還不知道嗎,你已經被他蠱惑了!”

蠱惑?什麽蠱惑?

小椿菊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慌亂,村民們突然如此,絕對出了什麽大事,而且……而且元秋怎麽可能是妖!

“元秋!”

她想沖出去被村人們抓住:“安分點!我們不傷你,只抓他。”

“這村裏的外來人,說白了只有元秋,只有他是中途突然冒出來的。而且,還是王莽帶回來的!”

“果然,只有可能是他,我早就覺得元秋不對勁了!”

“你們胡說八道些什麽!”小椿菊拼命掙脫,元秋卻在這時晃了晃身子站起來。

這是妖魔!

所有人如臨大敵,他卻置若罔聞,擡腳虛晃地往前邁了一步,身形單薄脆弱得全然不像有攻擊性的樣子。

有人大着膽子喊:“把他綁起來!”

所有人一擁而上,将元秋摁倒在地,臉朝下,重重被按進泥裏,雪白的皮肉瞬間污穢不堪,他毫無反應,瞳孔一片虛無。

*

朝長陵把元秋背到村口放下後就轉身回來了。

禍鬥在等她。

時隔百年再見到曾經的主人,哪怕是高階靈獸也會覺得尴尬,畢竟它和朝長陵屬于不歡而散,更別說現在已經另認新主,而且還是個在朝長陵雷區蹦跶的新主。

還好朝長陵沒打算和它敘舊:“元秋被關在這裏的始末,說吧。”

“咳咳,其實我知道得也并不太多……”禍鬥挺怕朝長陵的,鋪墊了一下才道:“真君也知道我如今的主人是誰,他既然大張旗鼓派我來看守,想來元秋多半不是什麽好的。”

“那倒不一定,你主子就不是多好的東西,他要關的,說不定真是個好的。”

要是旁人敢侮辱禍鬥的主人,它一定毫不猶豫殺了那管不住口舌的人,可對象若換成朝長陵,它只能默默聽着。

“剛被關進這裏的那幾年,其實他日日都來我這,他想出去,明明是個什麽都做不到的凡人之軀,卻拼了命想殺我。”

“他來一次,我打一次。正常人看見我都會畏懼,誰會覺得自己能和巨物抗衡?但唯獨他,像不知道畏懼為何物,被我折斷全身肋骨也要爬起來刺我一刀。”

禍鬥擡了擡爪子,那裏曾經有一道淺得不能再淺,撓癢癢一般的刀口。

“我原本覺得主人是為了羞辱我才讓我幹這種看守凡人的活,後來我知道錯了。”

“‘那個’,他腦子不正常,凡人不可能瘋癫到那個地步。”

“不過,他後來終于明白硬碰硬贏不了我,最近一年倒是很少再來。我還以為他放棄了,原來只是換了個法子。”

禍鬥發出一聲犬類的嗤笑。

“可惜還是失敗了。他差不多真的要放棄了吧?”

妖獸終究是妖獸,就算締結靈契,也沒有所謂的情感。更別說和弱者共情。

朝長陵自認還是比它們有那麽點人情味。

“我還以為他從一開始就那麽自暴自棄。”

“怎麽會呢,他是已經把所有能用過的法子全都用盡,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最終只有這一條路可選罷了。”

朝長陵不禁冷了語氣:“這麽多年了,你主子還是老樣子,以看他人的痛苦為樂。”

禍鬥沒反駁,這是事實。而且,朝長陵恐怕是最最了解這一點的人。

“真君莫非是因為我剛才那番話,想起自己的弟弟了?”它問。

朝長陵沒理它。

它表示理解:“畢竟'那個'現在的處境,和您阿弟曾經的處境十分相似。”

身不由己,最終只有一條路可選——死亡。

好巧不巧,還都要歸功于禍鬥的那位主人。

凡是有門有派的修士都知道,大名鼎鼎的日持真君能短短千年就修煉到如今這個地步,全都是因為,她有一個仇人。一個殺弟仇人。

而那個仇人,是修真界最強的修者。

禍鬥身為這個最強修士的靈獸,也不好說什麽安慰之詞。

“我明白了,所以這就是您剛才沉思的原因。您從他身上看見死去弟弟的影子了?”

朝長陵沒有吭聲。

是看到了嗎?其實也不算。

早已自暴自棄的人不值得她出手去救。

真正讓她覺得有那麽一點面影的,也許就是那天的棋盤,還有禍鬥口中所說的“被打斷肋骨也要刺它一刀”。

原來他是會反抗的。

“我沒什麽憐憫之心,所以很适合仙途,雖然師兄是拿調侃的口吻在說,不過事實的确如此。”朝長陵看着自己的手掌,因為常年練劍,敷着一層厚繭:“我活到現在,是為了殺一個人。修煉,不過是達成目的的手段。”

對,朝長陵這輩子只為了兩件事而活——變強,然後報仇。

她以前也說過,她有必須要做的事,有必須渡劫的理由。

所以絕不允許自己的渡劫,不,複仇路上生出任何不确定因素。

比如元秋。

“但我又想起師兄曾經的勸誡,又想起很多年前他同樣被逼得無法選擇,最後死無葬身之地的模樣。”

“要是今日對元秋袖手旁觀,難道不是等同于又看着他死了一次?”

所以朝長陵開始思考,救,還是不救?

救,很簡單,只需要動動手指。

不救,相當于重蹈覆轍。

最終,她思考了一整天的結論是:她不想自己日後總會想起這件事。

渡劫,要心無雜念。

她已經思考了,那就說明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禍鬥看着她突然望過來的眼神,還有那只搭在劍柄上的手,愣了愣,嘿嘿露出狗笑。

“……雖然我是主人的靈獸,但如果要在履行職責和活命中選一個,我其實會選後者。”

“需要幫忙嗎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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