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籠罩元秋的熊熊烈火被從中劈開,那劍宛如可以吸食火焰,只見它與火相撞,火焰唰地倒流向它。
劍刃纏繞着烈焰,轉瞬便消失在寒芒之中。
元秋身上的繩子斷開,朝長陵伸手,他摔進她懷裏,好險沒滾到地上。
一靠近,一股濃烈的燒焦味竄入鼻腔,混雜着血腥味,她的視線甫一往下,元秋那細如蚊蠅的聲音沙啞地傳來:“別看我……”
他現在的模樣,恐怕和怪物無異。
無論誰見了他都不會再露出那種貪婪欲念的表情。
“……”正要施展治愈訣的朝長陵停住,察覺到他可能更讨厭原來的容顏,問道:“你想變回原本的樣子嗎?”
她可以做到只治愈患處而保留疤痕,這是高階治愈訣的特點。
埋在她肩膀裏的腦袋緩緩搖了搖。
“照……你喜歡的來。”
沒什麽喜不喜歡的,只是按常識而言,皮囊太過可怖的人在凡人堆裏也是異類。他就算不變回去,大概也不會好過。
“會很痛,忍忍。”
她右手捏訣,便聽元秋悶哼一聲,似乎難以忍受這股奇異的痛感,抑制不住的喘息聲斷斷續續從嘴裏溢出,她的衣角被他攥得很緊。
元秋這個傷勢的嚴重程度,連高階治愈訣都需要花費一段不短的時間。
她把他的手從自己衣上扯開,脫了外袍,蓋在他身上:“你在這待着別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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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藤……”
“我不走,和他們說說話罷了。”
朝長陵起身,往右一挪,避開了從後劈來的斧頭。
“你居然救這個妖魔,你跟他是一夥的?”村長顯然已經喪失理智,目次欲裂地低吼:“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替我兒報仇……你居然……你這個妖女!”
一衆村民也因她的出現亂作一團。
可是……妖女?長藤姑娘是妖魔?
“村長,你說的是真的?長藤姑娘她……”
“不然呢,不然她為什麽要救元秋!”
四下慌亂,朝長陵的手搭在劍柄上,聲音格外平靜:“我不和凡人動手,有句話想和你說而已。”
“什麽?你想說什麽?”
“元秋,我打算帶走。”
“你休——”
“我沒有在征求你的同意。”
朝長陵的聲音隔着一段距離遙遙傳來,就算在劇痛之下,元秋也從對話中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詫異地顫顫擡頭,長睫和眉梢早被冷汗打濕透了,可連擡手去擦這麽簡單的動作都沒法做到,只有那雙眼睛愣愣望向遠方,那是朝長陵的背影。
村長在憤怒地叫嚣咒罵,事到如今,這個老頭才算露出本性,畢竟朝長陵和渾身是傷、早已喪失求生欲的元秋不同,他的斧頭飛快帶風,沒能擦到她的衣角一下。
“這、這不是人的身手!”他失聲尖叫道:“你果然是妖獸,妖女……我們當初就不該好心收留你。”
“都給我聽着!”
他倏地舉起武器。
“給我上,活捉她,不能讓她救走妖魔,否則我們和村子就都完了!”
村民們大受鼓動,瞬間撲上來二三十來人,賭的就是朝長陵是個女子,無路可避,她确實也沒躲開,食指放在劍鞘上輕敲了三下。
“——砰!”
原本是晴朗的豔陽天,朝長陵身後卻陡然彌漫出一陣濃霧。
在那霧中,一只如山一般高的龐然巨物緩緩顯出身形。
它的牙齒粗長鋒利,眼睛猩紅可怖,最重要的是,那是一只根本不存在于衆人認知中的妖獸。
那……那是什麽東西?
怎麽會這麽大?
所有人幾乎都呆在原地。
“你……你到底召出了什麽東西……!”
村長崩潰大叫,可回答他的,是妖獸從右側襲來的爪牙,哪怕堪堪在面前停住,猛烈的勁風也将他掀飛出了十米開外。
他摔在地上,抽搐着,似乎因為恐懼而口吐白沫。
朝長陵這時再往前走,剛才還敢撲上來的村民紛紛往後退,巨妖牢牢守在她身後,似乎只要誰敢往前,就讓誰變得和村長一樣。
人群如浪潮般随着她的腳步退散,朝長陵來到元秋身前。
治愈訣起作用了,他臉上、身上可怖的燒傷疤痕已經散了大半,那雙眼睛昏暗晦澀,木然怔愣地看着她來到自己面前。
朝長陵彎腰,朝他伸手:“我只給你一次機會。”
“你要跟我走,還是留在這?”
這對元秋而言,幾乎是不需要思考的問題。
他此時此刻的停頓,是因為自己那般掙紮也沒能得到,決定放棄卻又輕易落入掌中的這個現狀。
附着淺淺紅印的手緩緩往前,帶着點試探和遲疑,就像那日在山崖邊一樣,最終還是搭上了她白皙幹淨的掌心。
*
小椿菊趕到村裏時,看見的是滿地狼藉。
巨大的犬妖伫立在村口,村人們形容慘白,有人撲通跪下沖它磕頭,有人吓得癡癡愣愣,有人去攙起村長,村長仍舊不省人事,骨頭說不定都斷了幾根。
她看見最中央的朝長陵和元秋,剛一靠近,就聽見她說:“你可以回去收拾包袱。”
“不用。”元秋嗓音還有些沙啞:“我沒有要帶走的東西。”
連身上唯一一件衣服都是朝長陵的,他的确沒有任何東西需要帶走。
他毫無留戀。
小椿菊一時有些不敢上前,直到元秋有所感應般斜過眉眼,那瞥向她的餘光似乎有些冷,她忙道:“我……我不會再求你留下了。”
要是以前她也許會這麽做,可現在……現在不一樣了。
“元秋……你就和長藤走吧,不要再待在這裏了。”
你的痛苦,該結束了。
走出村門時,元秋還揪着朝長陵的衣角,似乎生怕她反悔似的,她看了一眼,到底沒讓他松開。
禍鬥早就等得不耐煩了,朝長陵出身正道門派,一般不會對凡人出手。自己雖沒有這層限制,但堂堂大妖,和凡人鬥簡直是自降身份,要不是為了朝長陵,它才不樂意呢。
“真君放心,我力道控制得很好,那老頭……”
話音未落,它感到一道視線。
那目光幽深發冷,分明曾經被它打得奄奄一息,到了現在卻仍舊沒有半點畏懼。
它沖元秋孤高地哼聲:“放心,我雖然鎮守此處,但也不是來攔你們的。”
“你也攔不住我。”朝長陵道。
禍鬥狠狠一噎,那倒也是,但真君就不能在旁人面前給它留點面子嗎!
“長藤姑娘,所以它是?”
當朝長陵側頭回答時,禍鬥看見元秋那雙眼睛微微彎起,冷光轉瞬被壓在眼底深處,整個人都是一副脆弱無害的模樣。
禍鬥:……
這人變臉怎麽跟翻書一樣快!
“不用管它。”朝長陵在回答元秋的問題:“你既然沒有要帶的東西,那就走吧。”
明明聽見禍鬥管她叫真君,他卻一個字也沒問。
只是垂下頭,緊了緊那只抓住她衣角的手:“好。”
離開村落時,小椿菊似乎出來目送了他們,朝長陵都尚且回首沖她點了下頭,元秋卻連腳步也沒停頓。
彥自書那駕半報廢的馬車還躺在山上,朝長陵掐了咒訣,那原本斷成兩截,看起來無計可施的木頭就這麽在元秋眼前輕易複原。
不成半刻鐘,一駕嶄新的木車重新出現。
“難怪它會叫你真君……”元秋看向朝長陵的目光有詫異,很快又輕輕笑道:“我果然沒有猜錯。”
“什麽?”
“我說長藤姑娘是溫柔的好人,沒說的是,你一定是很厲害的人。從初見你的那一天,我就一直這麽覺得。”
她都不知道他的眼光到底是壞是好了。
禍鬥在一旁接話:“日持真君何止是很厲害?那是無敵厲害!和那些個只會打打鬧鬧的修士不一樣,真君可是修真界數一數二的天才,公認的。”
它得意至極,尾巴都翹到天上,殊不知自己現在跟朝長陵其實壓根沒什麽關系。
所以朝長陵無視它,對元秋道:“我扮成凡人是事出有因,本來也沒打算救你。”
“可你還是這麽做了,”元秋靜靜地問,“為什麽?”
“心情好,順手行善。”朝長陵敷衍:“可惜你原本的衣服一點碎末也沒留下,否則我也能補好它。”
“這件就好。”元秋卻說,燒傷的疤痕徹底消失,一張冷白的臉配上因為哭過所以泛紅的眼角,顯得格外漂亮,那件長袍在他身上短了一截,不過好在本來就長,堪堪能夠遮住大腿,他低頭嗅了嗅,輕道:“好像有長藤姑娘的味道。”
朝長陵:“……進城,我給你買件新的。”
從這裏去郡縣的路并不算遠,但徒步也得走上大半日,朝長陵趕時間,能用馬車為什麽不用。
胖鳥不知從哪兒竄出來,扇着翅膀嘎嘎沖她叫。
它膽子小,就是個跑腿的靈獸,和禍鬥那種戰鬥型的不同,剛才躲在一旁看完了始末,現在憋不住了。
——不是說好在這裏不用咒訣嗎,你為了一個凡人,打算放跑捉住上古妖獸的機會嗎!
一串語速極快的鳥語如是說。
朝長陵嫌吵,把它抓起來扔進馬車:“上古妖獸已經不在這了,我們白跑了一趟。”
“嘎嘎?!”你怎麽知道的?!
“我抵達村子時,已是占蔔臺預言的半個月後。據那兩個假修士說,振山門恰好也是半個月前遭了難。就算那是小門小派也不可能一夜被滅門。可如果不是妖獸所為,修真界那邊必會傳出消息。”
加上冬日低階妖獸們古怪的遷徙和躁動。
似乎一切都在指明,上古妖獸醒來,并且移動了位置。其他妖獸受其影響,被鼓舞般做出了從前不敢做的事。
比如,襲擊凡人,擴大領地等等會惹來修士的舉動。
不過這充其量只是朝長陵的猜測,上古妖獸具體去了哪裏,要等她往振山門走一遭才知道。
“原來真君是在搜尋上古妖獸的蹤跡?”
禍鬥這才知道朝長陵降臨此地的原因。
“那我可以打包票,上古妖獸肯定不在這。以前或許還在,但最近我嗅不到它的氣息了。”
朝長陵點頭:“先進城去買匹馬來代駕,如今不知它的方位,最好不要給它察覺到我們這邊的機會。”
“真君明智。”
說罷,禍鬥化作與馬匹一般大小的身形,咬住馬車缰繩,自覺為朝長陵當起坐騎,拉着車往山下奔去。
放眼修真界,能讓堂堂大妖禍鬥這麽做的人,除了他如今的主人,恐怕也就朝長陵了。
“我還以為長藤姑娘既然能修複馬車,也能讓那幾頭拉車的驢死而複生。”
元秋望着窗外,被妖獸咬斷脖子的幾具動物屍體越來越遠。
朝長陵難得沉默了下才答:“修士能改變常理,但無法左右生死輪回。”
元秋聽出她語氣有異,回頭,她還是那副面如止水的的模樣。
是錯覺嗎?
在距離郡縣三裏之外的地方,禍鬥停下了。
雖說狗拉個馬車也還算合理,但世上可不存在和馬一樣大的狗,趁着清晨還沒有人煙,它和朝長陵告別。
雖然沒東西需要它守了,但樣子還得做嘛,等什麽時候主人發現不對的時候再說。
大不了再換個主人。
它足夠強,所以想得很開。
在朝長陵點頭要走時,禍鬥湊過來,瞥了眼不遠處的元秋,壓低聲音嚴肅地說:“我不阻攔真君想做的事,但,他既然能被我主人特意關在這裏,我敢說,肯定是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真君萬事謹慎。”
它和朝長陵主仆了百來年,情誼到底不同,所以它才這麽說。
“我知道。”她道。
等她回來時,胖鳥那只別的不會唯獨來事很快的麻煩靈獸正扇着翅膀要去啄元秋,朝長陵一把逮住它:“忘記門規了?”
其中一條,不到萬不得已,不傷害凡人。
胖鳥嘎嘎亂叫,似乎對元秋有極大的怒火。
朝長陵也不知它發什麽瘋:“它怎麽了?”
元秋搖頭垂眼:“興許是覺得我這種人不配跟着長藤姑娘吧。”
在朝長陵看不見的角度,胖鳥瞪着眼睛,看着貌美的青年眼皮微擡,沖它挑釁似地扯出個笑意。
嘎……嘎嘎嘎——!!!
氣死它了!
自己不過是身為前輩給了新來的一記下馬威,以免他覺得可以和自己平起平坐,他居然就敢揪它的羽毛!
它要告狀,它要讓朝長陵弄死他!
胖鳥一激動就鳥語亂飙,朝長陵聽不大清楚,但他們已經離郡縣很近,差不多得讓它走開了:“去,在暗中跟着,城裏跟村裏不一樣,人多,你要随便暴露,我把你送回師兄那。”
!?
胖鳥委屈得要哭了。
随便把馬車停在城外,朝長陵進了城。
這是附近最大的一座郡縣,各種貿易往來繁多,連白日都是車水馬龍,叫賣聲絡繹不絕。
元秋身形一頓,似乎從未見過這副場面,良久,她聽見他用極小的聲音喃喃了一句:“……這就是外面嗎?”
牢籠的外面,竟然不是牢籠。
真的嗎?
“你沒來過城裏?”朝長陵問。
他搖頭:“我不記得從前的事了。”
也罷,反正現在已經出來了。
雖說是要給元秋買新衣服,但其實買馬才是朝長陵最主要的目的。
她想盡快抵達振山門,幹脆從袖中摸出五枚靈石:“看上什麽衣服自己去買。兩刻鐘後在這集合。”
元秋也不問她要去幹什麽,稀奇地盯着靈石端詳片刻,笑着沖她點頭。
這一片都是繁華街,服飾首飾胭脂還有各種小玩意,應有盡有。
元秋步伐快速地穿行在人群中,一旦朝長陵不在,他立刻就不笑了,面無表情的臉,分明是足以蠱惑人心的美,卻透着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攻擊性。
沒有任何猶豫和挑選,他進店随便拿了套黑袍,一頓,又看向旁邊那件白袍。
精致講究的繡法将淺金色的青竹紋印在衣襟,下擺墜着銀杏的花邊,領口繡着動物絨毛,比村裏穿的麻布衣裳好得多,可對元秋而言,沒什麽不同。
穿白色,只是因為流了血會格外顯眼。
“不要這個了。”他把黑的扔回給夥計,擡起手指道:“給我這件。”
付了錢,換好新衣服,時間才過去一半,他沒有到處看看的欲望,打算先回去等着。
“公子。”
接近集合地點時,有聲音從旁叫住他。
是一家首飾鋪子,老板娘正熱情沖他招手:“我家都是好貨,要不要來瞧瞧?”
鋪子擺的大多都是發飾發冠,精致輕巧。
大概是看見他發上只束了根簡單無奇甚至有些褪色的發帶。
“有姑娘用的嗎?”
他一開口,老板娘才看清眼前這個年輕人樣貌十分不凡,她眼底有驚豔一閃而過,笑呵呵道:“公子是從外頭來的吧?哎喲,瞧瞧這臉,這眉眼,紅兒樓那頭牌比起公子,只怕都要遜色幾分啦。”
紅兒樓是小倌樓,這是把他比作娼妓了,元秋不知含着什麽情緒笑了笑,又問了一遍:“有姑娘用的嗎?”
“哦,哦,有有有,在這呢。”
當朝長陵跟馬行的掌櫃精挑細選了一匹壯馬,滿意而返時,元秋已經等在那裏。
“如何?”她擡手,跟他展示自己挑選馬匹的水準。
那匹黑馬不僅身材高大,全身上下都仿佛緊繃着肌肉曲線,很有力量,是匹可千裏而行的好馬。
元秋向來捧場,禮貌誇贊了她,又像想起什麽,從袖中取出一物:“雖然是用長藤姑娘的錢買的……”
那是一支小巧的木簪,沒有任何多餘的花哨設計,給人的感覺樸實無華。
“或許算不上謝禮,但你願意收下嗎?”
朝長陵頭發不長,只到腰上一截,一來打理麻煩,二來修煉時礙事,她平時都用門派的束帶綁起來的。
這種發簪,也許只有當凡人時才用過。
“多謝。”她伸手接過來,卻不釵在發上,只收進袖中。
不僅面無表情還沒什麽表示,但元秋似乎這樣就很高興。
朝長陵這才發現他已經換上新買的白袍。
元秋的身姿很适合穿淺色,襯得他唇紅齒白,瞳孔又黑又亮,整個人有股似玉似月的氣度。
媚而不俗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好看嗎?”見她盯着自己看,元秋故意眨眨眼湊近了問。
“還行。”朝長陵誠實做出評價。
在城裏要做的事做完了,二人出城,将買來的馬套在車前。
胖鳥不知去哪兒偷了人家的果子,正坐在車裏悠哉地吃。
看朝長陵來了,好心要分她幾個嘗嘗,一見後面還有個元秋,忙将翅膀往回縮,但晚了,元秋伸手拿走了它的果子。
“嘎嘎嘎!”
還給我,誰讓你吃的!
“很甜,謝謝你。”元秋咬了一口沖它笑。
胖鳥只覺這笑充滿捉弄,氣得直跺爪。
朝長陵:…好吵。
振山門在郡縣東邊,和原本的村子呈對角線,可謂路途遙遠。
日落前是到不了了。
她索性在半途停車,揀了些柴火準備在外過夜。
朝長陵不用睡覺,把馬車讓給元秋,他卻說:“我想和長藤姑娘待在一起……不行嗎?”
眼睛明明垂下來在看她,朝長陵卻莫名有種被仰視的感覺。
她嘆了口氣:“行吧。”
最後,舒服的馬車便宜了胖鳥,二人圍着火堆,相坐無言。
此情此景,上一次發生似乎還是在元秋受傷、她背着他下山的那個時候。
火堆噼裏啪啦的作響,昏黃的光打在元秋臉上,在兩頰側邊和眼下留下了很重的陰影。
到了現在,和朝長陵相對而坐,他似乎才終于有了真的離開了那個村子的實感。
“所以長藤姑娘扮成凡人來村裏,是為了找所謂的‘上古妖獸’?”他忽然問道。
“對。”
以防萬一,朝長陵問:“你聽說過?”
元秋搖頭,追問道:“那如果找到它之後呢?你打算做什麽?”
“殺了它。”她道:“我要的只是它的內丹。”
好在元秋沒再接着問“拿到內丹以後打算幹什麽”,只是朝這邊坐近了一點,淡淡開口:
“那我呢?”
夜深人靜,唯一有光照的地方只有他們二人,朝長陵不免被他的動作吸引注意。
睫毛半掩,眼睛直勾勾的,不躲不閃地望着她:“殺了那只妖獸之後,你打算怎麽處置我呢?”
朝長陵沒答話。
顯然,她暫時還沒思考過這個問題。
但有一點很清楚,她沒想要帶元秋回靜心門。
也許在找上古妖獸的途中辨別出他的身份,與自己無關的話,她會放他愛去哪裏去哪裏。
天下之大,就算是那個最強修士,也不一定能在茫茫人海揪出他來。
元秋顯然明白她沉默的原因,就着面朝她的方向,前傾了下身子,也不知哪個動作出了差錯,他的衣襟忽然敞開了一些,胸前雪白的皮肉映着赤紅缭亂的鞭痕,有股淩虐殘忍的美感。
“所以長藤姑娘沒有想過我的事。”他注視着她,語氣平靜,聽不出是失望還是難過。
朝長陵沒反駁,畢竟這是事實。
“你想說什麽?”
“我可以跟着你嗎?”元秋道:“一直。”
就算殺了那只妖獸以後,也一直。
這話像極了兩個修士結為道侶前的那種甜言蜜語,但其實不是,并不是那麽對等的東西。
元秋在說的,更類似于祈求,是從下往上伸手,卻只能堪堪擦過對方的衣角。
朝長陵沒有猶豫:“不行。”
元秋一頓,淡淡笑了,似乎這個回答早在意料之中。
轉回身子,盯着眼前的火堆,他吐出一句:“我以為長藤姑娘救我,是打算對我之後的人生負責呢。”
“沒有人可以對你的人生負責,除了你自己。”朝長陵站起來看他:“難道不是嗎?”
說罷,她轉身走向馬車,黎明就在身前冉冉升起,元秋被刺得微微眯了眼,嘲弄般地低語了一句:“慣會說些大道理。”
振山門地處高峰,是這地帶最高的一座山,馬車上不起,朝長陵下了車,徒步而行。
幾個護門法陣早已失效,有被粗暴破壞過的痕跡。
靈獸的直覺比人敏銳,一進入振山門領地,胖鳥就吓得埋在她背上瑟瑟發抖。
朝長陵問它:“這裏有過妖獸的氣息?”
胖鳥瘋狂點自己的鳥頭。
這氣息兇殘可怖,好幾十天都未徹底散去,絕不是低階妖獸可以做到的。
爬上長長的石階,走進山門關,氣息逐漸濃烈,朝長陵也嗅到了。
旁邊就倒着一個弟子的屍體,她扒開衣襟,看見一條從左肩橫跨至右腳的巨大傷痕,一擊斃命,幾乎将這具軀體斜着分解成肉塊。
看來,事實似乎往她的猜測的方向傾斜了一些。
“你幹什麽!好大的膽子——”
遠處的人聲讓朝長陵回神,她沒想到這裏居然還有活人。
随着那人聲音落下,劍刃相交的聲音又碰碰響起。
這是打起來了?
她給元秋使了個眼神讓他站着別動,隐去腳步聲,往發聲處走去。
殘破垮塌的屋內,一個身穿淺紫修袍的女修士手執長劍,正與一個黑衣男人纏鬥。
那男人估計也是有點門道的修士,動作又快又猛,很快就把女修士逼得節節敗退。
動作中,朝長陵看見她翻飛而起的袖角上刺着振山門的門紋,故意踩響門邊碎石,聲音驚得二人紛紛回首。
率先反應過來的是黑衣男人,朝長陵這張臉,在修真界可謂無人不知,此時顯然也被認出來,他幾乎是立刻跳窗而逃,秘籍也顧不上了。
唯獨女修還在茫然:“你……”她反應過來,瞪大眼睛卻是罵:“你又是哪裏來的小賊,休想偷我宗秘籍!”
揮劍刺過來被朝長陵輕易避開,反手一掌打在她腕上,輕易就将軟綿綿的劍擊落在地。
女修驚訝,想要彎腰時,朝長陵一腳踩住她的劍:“你是振山門的修士?”
女修這才發現,這人的身手比剛才那個散修還要深厚無數倍,而自己只是個築基期的小修。
她額角淌下一滴汗水,只覺完蛋,可一想到亡師和一衆師兄弟師姐妹,又強着一口硬氣回答:“既然你知道,還覺得自己可以獨吞振山秘籍?振山門是後繼有人的!”
朝長陵:“原來你就是……”
頭頂傳來這樣一句話,那只踩住劍的腳随之松開,她立時拿起劍擺出架勢,但不敢随便再往前。
這女修……到底是誰?
瞧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為什麽修為會一探探不到底?
作為一個剛剛拜入仙途,以為自己從此可以在振山門馳騁,結果入門第七日就被滅了師門的新手上路小修而言,不認識朝長陵,很正常。
她還以為她跟那個黑衣人一樣,是游蕩在外,有便宜就會如鬣狗一樣蜂擁而至的散修。
外頭的胖鳥聽見朝長陵這頭突然沒了動靜,硬是拽着元秋過來想看熱鬧,誰讓它只有好奇心沒有膽。
于是那女修看見了它,就像所有修士看見妖獸那樣,本能地拔劍指着它大叫:“妖獸,看劍!”
劍刃卷着罡風突然襲來,胖鳥徹底傻在原地,好在朝長陵拔劍替它擋下,刀刃相觸,那女修的劍顯然不是對手,呲的一聲,竟然直接從中斷裂開。
胖鳥在這時終于回神,氣得嘎嘎跳腳。
女修卻已經顧不上它在說些什麽,她目瞪口呆盯着自己的劍,又去看朝長陵的。
那劍刃雪亮,凜然而立,仿佛附有魂神,并非只是人手中的兵器,其中有無數湧動靈力。
劍修的本能在警告她,她可能從一開始就錯了:“敢、敢問,尊者是何方神聖……?”
——得知真相後的女修恨不得扇爛之前自己的嘴。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女修俯下身,鄭重給朝長陵磕了兩個響頭,淚眼汪汪道:“我不知道您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日持真君,先前多有冒犯,您、您斥責我吧!”
朝長陵還沒回話,胖鳥在一旁很受用地嘎嘎直叫。
多磕點多磕點,你膽大包天敢刺我這個日持真君的師兄的寶貝靈獸,你就等死吧!
朝長陵把它提起扔到一邊:“起來吧,你要真想賠罪就告訴我振山門出事時,你在哪兒,做什麽,我要知道原委。”
面對全修真界所有劍修的崇拜目标,女修哪兒敢不答應,連忙點頭道。
“其實那天……”
振山門有一個規矩,入門滿七日的內門弟子要獨自外出完成任務。
同期的弟子都早早出去,早早歸來,只有她睡到大中午才想起這事。
也就是在她匆匆離開後的那段時間裏,師門遭遇了不幸,她夜晚回來,只剩下一地的屍體。
罪魁禍首連個影子都沒留下。
她後來找到了名簿,挨個挨個地去對,死了就在名字後打鈎,然後發現一整本下來,只有她的名字後沒有打上鈎。
只有她沒死。
這事實太過沖擊大腦,她手足無措,只覺得不能待在這裏,連滾帶爬下了山。
是很多天後冷靜下來才覺得,應該回去看看,起碼師門的遺志要讓自己來繼承。
然後很不幸碰上了來撿便宜的散修,如果不是朝長陵出現,她只怕也已經命喪于此。
說完,擡手抹淚:“真君是我的大恩人!”
朝長陵卻在想,女修但凡那時不急着跑路,秘籍也不至于被後來的彥自書兄妹摸走。
“那你找到秘籍了?”
“這……其實還沒有。”女修道:“我把門內都翻遍了,可哪兒也找不到。”
朝長陵把懷裏沒收來的秘籍扔給她:“是這個吧。”
“這、這是……”她定睛一看,吓了一跳:“怎麽會在真君那兒?”
朝長陵道:“作為報酬,你再回答我一個問題。”
“在滅門前幾日,你有沒有注意到什麽不同于平日的異常?”
“異常?”女修皺眉想了想:“我沒有注意,但有聽師尊說……說那個方向,憑空出現了不尋常的瘴氣。”
她擡手指向西邊,正是村子所在的方向。
“而且,我剛才還從師尊身上摸到了這個。”
女修掏出一張黃紙,恐怕是生命垂危時畫的,血在紙上雜亂無章,放遠了看方才能看出這是一張占星陣法圖。
朝長陵拿在手裏端詳片刻,轉身出去。
女修忙要去追,這才發現倚靠在門邊的元秋。
他剛才一直沒說話,而她在自己的憧憬之人面前又過于緊張,現在注意到他,發覺他長着一張美得不像人的臉,她沒忍住多看了兩眼,激動地眨了眨眼皮。
誰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麽,等她追上朝長陵時,她已經把占星陣法圖擺放在門內中央的法座上。
她在六個角走走停停,良久過後,像是算出什麽,擡頭看向郡縣的方位。
“真君,如何?”
“你師尊所說的古怪瘴氣途徑此處之後,去了那個方向。”
“郡縣?”
“如果這張陣法的推算沒有失誤的話。”
女修驚愕:“那不完了嗎,郡縣有那麽多人,難道那個妖獸打算屠城?”
那不一定。
起碼在村子裏的時候,它就什麽都沒幹。
朝長陵在意的是,它如此遷徙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滅掉這種小門小派,對它有什麽好處。
“看來我們又得調頭回去了。”元秋走到她身邊,好奇地打量那張占星陣法圖,興許覺得這和棋盤有些相似,他問:“長藤姑娘是怎麽推算出來的?”
這就很有門道了,朝長陵還在靜心門時,師尊師兄每天下棋,而她就整日跟占蔔臺讨教占星推算法。
她正準備開口跟他好好講講,那個女修忽然道:“所以真君降臨凡人界是為了除妖?”
“怎麽?”
“其實……其實我剛才還以為真君是下來和新道侶游歷的。”她先是試探了一句。
朝長陵沒懂她的思維邏輯:“他只是個凡人。”
“真的?”女修把元秋打量了兩圈,又跟她确認:“這不是真君的道侶?”
“當然不。”
女修的神情先是驚訝,接着變回理解,最後又化作了喜悅。
雙眼閃閃亮亮地道:“其實……其實我做夢都想有一個像他這麽溫柔體貼的道侶!”
朝長陵敷衍地點頭表示理解,見她當真沒打算插手,女修轉身面向元秋。
元秋原本在看地上的占星圖,壓根沒有聽二人說話,甫一有人沖到自己跟前,擡頭,女子像在看獵物的一樣地對他說:“雖然你是凡人,但我也不是不可以,你要不要做我的道侶?”
“……”元秋為難地笑了下:“不好意思,你可以再說一遍嗎?”
“我說——”
朝長陵已經走遠,聽不清後面的聲音了。
她在思考,不用咒訣的前提下,該用什麽法子在郡縣停留,而且想要不束手束腳的話,最好……找一個權利大一點的凡人。
那道背影越來越遠,女修還在沖他發散自己的熱情:“你不知道我師尊有多兇神惡煞,連我同期也罵我整天懶懶散散,日持真君不也是,雖然我很憧憬她,但她也一樣兇。我不理解,難道修真界就沒有溫柔的人了嗎——”
“那個……”
“但我錯了,我今天看見你,我就知道,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但是……”
“我說了這麽多,你想必對我已經有了充分了解,怎麽樣,你想不想考慮一下我這個未來的大劍修做你的道侶——”
元秋:……
女修再要開口時,卻發現青年臉上的柔和笑意突然盡數散去,她愣愣眨眼,看見他唇瓣慢慢撇成一條筆直的不悅線條。
“你煩不煩?”
“……”這語氣和之前反差過于的大,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我說,你很煩。”他看見朝長陵走遠,很不客氣地用厭惡的口吻又重複了一遍:“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我不是你的物品。”
女修呆滞地看他大步離開、走遠,等她反應過來,比起被人辱罵的憤怒,悲傷先占據大腦——什麽溫柔,這是個狗屁的溫柔啊?
“修真界……修真界果然全是一群兇神惡煞的奮鬥逼!”
不知所謂的哭嚎聲遙遙傳來,朝長陵回頭,沒看見那個女修,只有元秋。
他站在那裏,和她保持着一段距離,沒有再往前了,唯獨那雙漆黑的瞳仁默默盯着她,好一會才問:“你剛才,走那麽快幹什麽?”
這詢問的語氣有點像只害怕被人遺棄的狗。
“當然是要下山,晚了城門就關了。”她不解地看他一眼:“你走不走?”
元秋一愣,發覺她不是要抛下他,這才彎起眉眼:“嗯。”
離開振山門前,朝長陵想着等到了郡縣就沒法再運轉心決,所以她偏頭瞥了眼跟在身後的元秋。
他當然正微微笑着,似乎因為能跟着她就已經是極大的滿足。
但能堪破人心的心訣傳回來的感情,卻是一片虛無。
不是高興,更不是其他任何情緒。只是單純的什麽也沒有罷了。
朝長陵倒也不覺得意外。
這只能說明,她的直覺從來沒有出錯。
“她跟你說什麽了?”她問道。
元秋搖頭,只道:“你把秘籍留給那種人,振山門恐怕沒機會複興了吧?”
這對于元秋而言,倒是句少見的挖苦。看來那女修無意間得罪了他。
“也是。”朝長陵道:“她能因為懶惰躲掉第一次災,不代表還能躲第二次。”
不過看她那個樣子,只怕是意識不到這一點了。
修真界有不少這樣的修士,只有天資,沒有目标,亦沒有信念,只會任由自己的欲望瘋長,最後覆水難收。
這種人的結局,朝長陵見得多了。
她看向元秋,元秋不明所以,輕輕回了她一個無害的笑。
這樣的人也會有欲望嗎?
明明什麽感情也沒有。
這想法在朝長陵心中一閃而過,很快被她抛之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