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因為是白天,室內沒有點燈,顯得一道帳幔後的鄭夫人身姿格外憔悴,元秋在屏風後面避了一避,等侍女給她洗漱穿戴齊整後才出來。
她眼下陰影很重,嘴唇幹裂,整個人都因為過度的提心吊膽而疲憊不已。
見了元秋,也沒招呼,往貴妃椅上一坐,撫着額頭,閉目養神。
元秋主動上前,跪在她身邊:“夫人今日感覺如何?”
“你難道瞧不出來?”鄭夫人語氣沉郁:“我這病,只怕是好不了了。”
元秋道:“夫人不是說好要相信我嗎?我會治好夫人的。”
他的聲音雖然輕,但很平穩,仿佛能撫平人心中的煩悶,鄭夫人不禁睜開眼看他。
“你怎麽就有把握?那些藥我吃了不知多少回,就算你再醫術了得,藥不也還是那些藥……”
“我不用藥。夫人得的是心病,治心病怎麽能用藥?”
這倒是前頭幾個大夫從未提起過的,鄭夫人遲疑道:“那依你看,要如何醫治?”
元秋笑了笑:“夫人願意照我說的做嗎?”
鄭夫人昨夜夢魇得尤其厲害,眼下若是有法子,她當然想要盡力試一試。
照元秋所說的,她遣退了屋內所有的侍女,把窗子也都統統掩上,只在邊上放了一盞昏暗的燈。
元秋起身,讓鄭夫人平躺着睡在貴妃椅上,自己站在她身後,在她頭頂上輕聲問:“夫人如今感覺如何?”
“……我不敢睡,睡了又怕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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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的。”元秋安慰她:“夫人閉上眼試試。”
“不、我不敢……”
“夫人。”元秋垂下腦袋與她對視,語氣加重了些:“這是您的心病,醒着,可是治不好的。”
他的眼睛漂亮極了,又深又黑,看久了仿佛會被吸入其中一般。鄭夫人有些呆愣,只聽他又說:“別怕,直到夫人醒來,我都會一直在這陪着您的。”
鄭夫人似乎被這低啞緩慢的嗓音蠱惑了心神,點頭道:“好……我試試吧。”
她深吸了一口氣,阖上眼,寂靜的內室一時之間只能聽見她因為緊張而顯得急促的呼吸。
“夫人,放輕松。”元秋在一旁教她調整呼吸,漸漸的,鄭夫人竟然真的開始覺得自己的意識不再緊繃,肩膀上的負重都卸了下來。
“夫人現在感覺如何?”
“我……不知道……”
“那就繼續這樣,意識放空,什麽都不要去想。”
等到鄭夫人呼吸徹底平穩下來時,他又問了一遍,這回,回答他的是似乎已經沉入夢鄉的鼻息。
被日複一日的噩夢所擾,鄭夫人早已精疲力竭,如今總算放松,她的睡臉十分安穩。
元秋伸手,從懷中摸出那枚管朝長陵讨要來的金鈴铛。
他看着它,睫毛垂了垂,不知帶着什麽情緒,捏起紅繩,湊近鄭夫人耳邊,輕輕搖晃。
叮鈴、叮鈴。
清脆悠然的聲音回蕩在屋內,元秋的力道和動作把控得極好,這聲音聽在耳裏,不會覺得吵鬧,只會覺得舒緩心神。
可睡夢中的鄭夫人卻突然皺起眉頭,猶如聽到了什麽可怖之音,她幹裂發紫的唇張了張,類似呓語的氣音斷斷續續傳來。
元秋沒有要停手的意思。
鈴铛聲越來越響,鄭夫人眉尖緊皺,呼吸越來越急,她開始微微晃動腦袋,嘴裏的夢話好像在說“不……不會的”。
是什麽不會?
是鈴铛聲本應不會再響起嗎?
沒人知道她夢到什麽、想到了什麽。
只有身體晃動的幅度漸漸加劇,嘴裏的呓語逐漸變成低低的嘶叫,額角的冷汗已經凝起薄薄一層,整個人陷入一種無比驚恐的狀态。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沒有醒。
元秋注視着她的痛苦之态,神色冷漠得如同窗外不知何時下起的細雪。
那雪似乎有越下越大的趨勢,很快就在房頂黑瓦上積起一層的白霜,胖鳥蹲在灌木叢裏,冷得瑟瑟發抖。
它心想如果那個縣令再不來,它就要不管元秋,回去睡自己的大覺。
朝長陵都沒這麽使喚過它,主人對它更是寵愛至極,他一個凡人憑什麽!
就在胖鳥扇着翅膀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候,傳聞中的縣令終于姍姍來遲,眼看着幾步就要走到門口。
它立時撲騰起來發出一陣刺耳的鳥叫,如果不是動靜太大,真就像是普通鳥兒一樣。
室內的貴妃椅上,鄭夫人還在痛苦搖頭,最初那點聽不清的喃喃自語也越來越大。
“不、不是你……你已經死了……不對,不……”
她似乎畏懼不已,不受控地顫抖尖叫。
腳步聲已經逼近內室,很近了。冷眼旁觀已久的元秋突然彎腰握住了鄭夫人的手,緊緊的,另一只手也搭在上面抓住她。
“夫人,別怕,元秋會一直陪着您。”
他放柔了神色撫慰着她,口吻溫柔得好似在耳邊低喃。
縣令老爺一進門,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幕。
青天白日,屋內卻昏暗一片,桌上的燈火将二人手握着手的影子打在牆上,影影綽綽,所有侍女都被遣散,只剩下他的妻子,和一個容貌出衆的年輕男子獨處一室……
他驚愕萬分,立時喊了出來。
“——你們在幹什麽!”
這聲音太大,驚動了候在耳房的一衆侍女,也成功将噩夢中的鄭夫人驚醒。
屋內一片混亂。
侍女們擠在門邊,面面相觑,她們也看見了二人緊緊相握的手。
而鄭夫人卻還處在恐懼之中,如同溺水之人抱住浮木,沒有意識到這個姿态有何不妥,只想把能抓住的東西緊緊抓住,她怕自己一松開,又會墜回那個噩夢。
“鄭悅!”縣令老爺一怒之下叫出鄭夫人的全名,沖到二人面前,瞪着元秋道:“你們在屋裏做什麽?”
“當然是在給夫人治病。”元秋眨眨眼,似乎不解他的怒火。
他不動聲色松開鄭夫人的手,坦然沖他行了個禮:“夫人說她夢魇纏身,我懷疑是心病,這才讓夫人遣散了侍女。要是人太多,夫人久久不能放松,我很難瞧出什麽名堂。”
縣令老爺氣得不能自己,指着他,咬着牙,幾次想要開口都沒能出聲。
說什麽?
要讓他說什麽?
當着一衆侍女的面,讓他親口承認自己的妻子和這年輕小生在屋內舉止親昵?
鄭夫人沒察覺到他的異樣,恍恍惚惚地問:“老爺?你什麽時候來的?”
縣令看她一眼,又看元秋一眼,整張臉是五花十色,又青又紫。
良久,他一揮袖子将桌上的燭臺掀飛在地,吼道:“還不給我滾出去!”
這話顯然是對元秋說的。
他略一拱手,既無驚慌也無害怕,轉身離去。
與縣令老爺擦肩而過時,元秋感覺到他怒瞪自己的視線,所以偏過頭,輕輕沖他開口,是譏諷的口吻。
“阿娘都還記得我,父親怎麽就全忘了呢?”
在縣令老爺臉色一僵,還未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走出了房門。
胖鳥在門口等着他,剛才縣令進去時沒有關門,它已經悄悄在外頭目睹了一切,如今見他出來,趕緊跳到他肩上叫:“嘎嘎嘎!”
你剛才那一出是幹什麽,不會真的想要勾引有夫之婦吧!
“……”元秋沒有答話,它好奇地偏過腦袋,這才發現他的臉色竟然很不好看,手擡起來,虛虛捂着嘴,額角有青筋暴起。
沒等胖鳥再問出一句,元秋突然撲到池塘邊,張着唇,背脊起伏半天,整張臉都白了,卻還是什麽也沒能吐出來。
只有銀線一般的唾液從嘴角劃過下颌,給這副狼狽之姿又添了幾分糜爛。
胖鳥被他這麽大的反應吓住,愣在一旁不知該不該上前。
良久,元秋喘着粗氣,擡手擦去嘴角的唾液,轉了個身,背靠着池塘“哈哈”笑了幾聲,并不見得多快樂,像是從胸腔裏硬擠出來的。
“嘎嘎……?”
你到底怎麽了?你擅自做出剛才那種事,應該有提前告訴日持吧?
胖鳥總覺得這人不像表面那麽乖順,雖然跟着他是迫不得已,但也有替朝長陵監視他的意思。
“告訴她?”元秋反問回來,扯起嘴角笑:“她什麽都不知道,我怎麽可能告訴她?”
“嘎嘎!”你怎麽知道她不知道?日持表面上不說,知道的東西多着呢!
胖鳥談不上多麽喜歡朝長陵,但也絕不允許別人拿她當笨蛋。
元秋似乎聽出它這一層意思,譏诮地挑眉:“她連真正的我是什麽樣的都不知道,你對她的這份自信到底從何而來呀?”
那輕蔑的眼神就像在說它這只畜生的思維愚蠢得可笑。
胖鳥氣得直跳腳。
——你等着你等着,日持早晚會發現你惡劣的本性,到了那個時候,你再想裝乖騙她也沒用!
元秋不以為然地哼了聲:“發現?她才不可能發現呢。”
說罷,變臉一般,他彎起眉眼溫和地笑了笑:“因為我知道怎麽掌控自己的笑容,只要我想,我可以一直這樣。從沒有人能發現,就算是她,也不能。”
其他孩子在讀書寫字的時候,元秋就已經被關在那座閣樓裏學習如何迎合他人、取悅他人,所以他在這方面,對自己有着絕對的自信。
他不露出破綻,那種榆木腦袋,憑什麽會發現呢?
元秋忽然想起那天在閣樓裏的失态,他最後盡力地補救了,為此還吻了她的手。
那是她第一次沒有直接離開,反而蹲下身,替他擦了眼淚。
那眼淚有一半是真的,有一半是他後來硬擠出來的。
但她顯然沒有看出來。
看吧,他生來就是為了取悅別人的,所以他才能做得那麽好,讓那個榆木腦袋的心,都為他軟化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