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元秋走後,屋內陷入死寂。縣令老爺指着他消失的方向,呆呆愣愣:“他是誰,他到底是誰?”
“不是那位尊者的弟弟嗎?”侍女道。
“對啊,就是啊!可是他為什麽要叫我……”父親?
縣令老爺對那張臉沒有任何記憶,更不可能是他的孩子。他心中沒來由一陣慌亂:“你們都退下,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許進來!”
他揮手遣散下人,轉身問鄭夫人:“你知道他是誰?”
鄭夫人搖頭:“不……我不……”
她現在的神智極不清醒,恐怕都沒聽清他在說什麽。
縣令老爺也知道不用期待她的回答,起身在原地渡步,自言自語道:“當年那些孩子早被我處理得幹幹淨淨,他難道是其中一個?不可能,不可能有遺漏。”
“對了,有沒有可能是……”他突然福至心靈,抓住鄭夫人的手道:“他是無意間從哪裏得知了這件事,剛才為了從我這裏脫身,不得已才那麽說。”
畢竟被男主人撞見和當家夫人共處一室,下場會如何,誰都知道。
果然那只是個小白臉!他剛才就不應該放他走。
縣令老爺狠狠啐了口,如果不是和尊者有關系,早叫人把這種東西亂棍打死。
“老爺,他肯定不是,不可能的,對不對?”鄭夫人淚眼婆娑地喃喃,比起悲傷,這眼淚更像是因為驚恐而冒出來的。
“不可能,當然不可能了。”與她相反,縣令老爺是一副篤定的口吻:“日後不要再讓他給你瞧病,雖然不知他從哪得知的當年那些事,但肯定,他不懷好意。這回你是因為生了病,為夫就當沒看見,但沒有下回了。”
鄭夫人也不知聽沒聽進去,癡癡愣愣地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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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秋穿過長廊回來的時候,就聽侍女說朝長陵回來了,他本要去見她,剛過一個拐角,一道青色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很明顯,那是修袍,是一個修士。
那女修正被一個侍女領着四處查看宅邸,甫一看見元秋,她也愣了一愣,然後皺起眉:“這是誰?”
侍女忙道:“豐馨尊者不知道嗎?這是方才那位尊者的弟弟,是和她一起進府的。”
“弟弟?”
豐馨只知道朝長陵有個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弟弟,為此她不僅叛出師門,還揚言要殺了對她有恩的山塵真君,是玄一宗無人不知的白眼狼。
“我還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又有了個弟弟?”
這說法讓正準備離去的元秋頓了下腳步,回頭,他問道:“尊者這話的意思,好像在說日持真君原本還有個弟弟。”
“什麽好像不好像的,就是啊。”
豐馨上下打量他兩眼,這青年生得過于貌美,氣質又是溫潤優雅那一挂的,倒與朝長陵那個弟弟沒有一絲相似之處。
朝長陵就算想要睹物思人,好歹也找個像點的吧?
但即便如此,豐馨也不打算放過這個向旁人揭露朝長陵本性的機會,更別說這人還是她的“新弟弟”,就當是好心勸告了。
“雖然不知你一介凡人能和朝長陵有什麽牽扯,但我得告訴你,朝長陵如今會管起凡人的閑事,只不過是為了她的弟弟,不如說,她做所有事,都只是為了那個‘弟弟’而已。”
“你要是覺得自己得了青睐,尋求到了她的庇護的話,那可就大錯特錯。要是惜命,趁早離她遠點,否則說不準她哪一天就會為了那個弟弟一劍殺了你。”
這都是朝長陵曾經的“風光偉績”,她作為被這個師姐背叛過一次的人,自然耿耿于懷,
再如何的憧憬愛慕,眼下也只剩埋怨和憤恨。
元秋聽罷,神色沒甚變化,只是眼眸陡然深了深。
“聽尊者的口吻如此了解,難道你和……”他沒有用“長藤姑娘”或者“日持真君”這兩個稱謂,而是特意去用從豐馨嘴裏說出來的那個,他從未聽過的名字:“和朝長陵……有什麽關系嗎?”
“什麽關系你就不用知道了,反正我說的都是真的。”
豐馨自覺和凡人說得太多,不願再開口,元秋擡手行禮:“謝尊者告知,我明白了。”
和豐馨告辭後,他回到了廂房,朝長陵果然在,而且正好是從他屋裏走出來。
她臉上倒沒有被撞破擅自進人家房間的尴尬,坦然得不能再坦然:“我正在找呢,那個鈴铛呢?”
元秋從袖中摸出那只鈴铛:“這個?”
朝長陵颔首,接過來仔細端詳,也不知她看出什麽名堂來,自言自語道:“果然跟我看見的一樣。”
“長藤姑娘在說什麽?”
朝長陵搖頭,将鈴铛還給他:“你又去給鄭夫人看病了?如何?她的心魔。”
“還差一點點。”
雖然過程讓他惡心,但計劃确實進行得格外順利:“還差那麽一點,心魔就要被我逼出來了。”
他的笑容游刃有餘,仿佛勝券在握。
朝長陵姑且就當他說的是真的。
“下次我也跟着你去,免得心魔出來我卻不在。”
“長藤姑娘好像一點也不在意自己會輸。”元秋眨眼,忽然彎下上身湊近她一些,聲音也顯得很近:“你就不怕我會提那種十分無理的要求嗎?”
“你不是說不提會傷害我的要求?”朝長陵沒往後退,以至于二人的距離近得幾乎能看清彼此瞳孔的花紋。
元秋的眼睛,有菱形的紋路鑲嵌在瞳孔下半部分,像兩只小鈎子在輕輕閃爍,可惜朝長陵對此很無動于衷:“那除此之外,似乎也沒什麽要求是我不好滿足的。”
這發言和曾經她說“只要我想,就可以救任何人”一樣,分不清是傲慢還是自信,但她就是可以說得比任何人都要坦然,元秋一愣,噗嗤笑出聲來。
他往後一退,率先離開她,笑聲卻沒停,一邊擡手去擦眼淚,一邊笑,聲音含着不明的情緒。
“長藤姑娘的話,的确可以。”
不知為何,這聲音明明笑着,卻讓人快樂不起來,好像在說,你可以,但我不行。
因為他根本沒有可以選擇的餘地。
朝長陵很不願意這麽想,但這話語的反面的确又讓她想起已死的“弟弟”。
雖然沒有血脈的聯系,但那是朝長陵初入仙途時最重要的家人。
元秋和他很像,身不由己,下場只有死亡。
本來應該是同樣的結局,是她插了手,讓他活了下來。
就算知道這麽做其實也已經改變不了死人的命運,但她還是這麽做了。
這只是自我滿足,畢竟除了處境外,面容、身形、性格、聲音,元秋沒有任何一處地方和他相似。
朝長陵就算要找個替代,也不會去找這種壓根兒就不像的人。畢竟她對元秋根本沒有過多的情感移入,她向來分得很清楚。
換句話說,如果連這都分不清楚,又談何報仇?
“我可以問長藤姑娘一個問題嗎?”
看她沉默,元秋忽然開口道。
“什麽?”
“你當初,為什麽要救我?”很唐突的問題,但卻透着幾分認真。
“我說過,心情好,所以順手……”
“這只是敷衍我的托詞,對吧?”元秋打斷她,沒有責怪的意味,只是又問了一次:“你當初是為了什麽才救的我?”
“……”
朝長陵不太明白他突然執着起這個問題的原因,反正她沒打算說實話。
“你既然篤定我是敷衍,那不就說明你心中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
沒想到她會說這麽一句話,元秋一愣,啼笑皆非。
“長藤姑娘真的很狡猾,用問題來回答我的問題。”
朝長陵倒也不否認。
“但不管是什麽原因,我依舊很感謝你。”元秋往後一靠,半坐半倚在一旁的護欄上,眼睛微垂,盯着地面:“如果沒有你,我現在恐怕還是會像我腳下這些泥土一樣,任人踩踏,又髒又爛。”
朝長陵:“那不就……”
“但我還是想知道,長藤姑娘救我,是不是因為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麽人的影子?”
元秋成功了,成功地看見朝長陵嘴角一頓,雖然除此之外,她再沒有別的反應,但只有這一個異樣就夠了。
他有點想笑。
果然啊,曾經的那些掙紮從頭到尾都是在做無用功,他從來都不曾真正掌控自己的命運,連她救他,到頭來也都是因為“別的人”。
弟弟。
那之前在閣樓的一切,也是因為“弟弟”?
是因為他假笑起來的樣子很像他,還是假哭的樣子很像他?又或者,伏低在地上痛苦喘息的樣子讓她想起了曾經的往事,這才博取了一絲她的同情?
不過不管是哪一個,元秋都有能僞裝得很好的自信。
明明是該高興的事,畢竟這說明他的确可以讓她心軟。
可不知為何,他心中卻莫名湧出一股說不清的情緒,下意識地,他伸手抓住胸口的衣襟,想要将其掐滅。
他并不明白這是什麽。帶着點痛,可又不像曾經被折磨時的那種巨痛。
如果不是還在和朝長陵說重要的問題,他險些想要開口問她了。
“你似乎很想知道我救你的原因。”朝長陵沒有察覺到元秋眼底搖搖欲墜的星光,背過身道:“但就像你不會告訴我,你曾經在這個宅邸裏發生過什麽一樣,我也可以選擇不告訴你。”
的确,是這個道理。
單方面的探究從來就不公平。
元秋壓下胸腔裏異樣的感覺,擡頭看她,笑容淡淡一斂:“那如果我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你,那長藤姑娘會願意把你的一切也告訴我嗎?”
這才是公平。
知道對方的一切,似乎才是褪下戒備,了解對方的開始。但,誰會願意率先袒露自己的弱點呢?
元秋的話裏沒了那一貫的讓她感覺假惺惺的笑,搞得朝長陵反而不知該如何敷衍。
最終只吐出一句:“你的過去遠比我的過去痛苦百倍,何必勉強自己回憶。”
然後轉身,回房,關上門,杜絕了一切他再沖她搭話的可能。
廊外恢複了寂靜。
胖鳥早在包袱裏聽到一切,盯着時機鑽出來,看見元秋的下颌削痩緊繃,它剛想說點什麽,元秋瞥它一眼,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聲音淡淡的。
“你覺得她最後那句話是在敷衍我,還是關心我?”
胖鳥:……
它剛想說“朝長陵怎麽可能關心人,那當然是敷衍了”,但一看元秋似乎真的在思考,轉轉眼珠子,“嘎嘎”了兩聲,意思就是:“你覺得是關心的話,那肯定就是關心!”
哼哼,這手迷惑敵人怎麽說?朝長陵要是知道肯定會誇獎它的吧。
元秋也不知聽沒聽去,望着那緊閉的門扉,若有所思片刻,終于笑着拍了拍它的腦袋。
“關心啊……也對,我就當你說的是真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