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夜裏,鄭夫人又做了噩夢。

無數孩子的冤魂從地裏伸出手來拖拽着她,要把她整個拉下深淵,那一張張血盆大口,好像在嘶吼着要她陪葬。

走開……給我走開!我把你們的屍骨都埋在城郊,還給你們立了碑,你們還有什麽不滿足!

我不要死,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

“——夫人!”

鄭夫人被侍女驚恐的聲音喚醒,她竟然正伸着手,彎起五指,幾乎要把侍女的臉抓爛。

那張臉上已經被她長長的指甲劃出了幾道血痕,侍女瑟瑟發抖,從未見過她做噩夢時如此可怖的一面。

以前都還只是胡亂嘶吼,現在卻能無意識地做出動作。

侍女害怕極了,這府裏誰都知道鄭夫人根本不是得病,要是哪一天夫人被那不幹淨的東西徹底上了身,到了那時,她們會怎麽樣?

“夫人,夫人你還好嗎?”

她急切地想要得到一點回答,她害怕面前這個夫人已經不是夫人了。

還好,鄭夫人雖然披頭散發,癡癡愣愣,但還是有所回應地點頭:“去……去叫大夫來。”

“可是老爺昨天說……”

“不要管老爺,沒有他不行,沒有他,我還是會做噩夢!”鄭夫人擡高聲音,兩手發狂一樣地揉搓頭發。

為什麽?明明那天他在的時候,她那短暫的小憩就無比舒坦,可他一走,夜裏還是噩夢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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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沒有他……不行。

“聽見沒有?快去叫他來,快去!”

侍女不敢再置喙,哆哆嗦嗦地道:“婢子這就去。”

*

朝長陵今早一起來就被縣令老爺叫去,說是有話和她談。

她臨走前瞥了眼元秋的那間屋子,門扉緊閉,窗子也掩着。

昨天那個,算是不歡而散嗎?但她覺得自己說話已經足夠留有餘地。

……男人真是難懂。

思及師兄和如今的元秋,朝長陵不免要如此感嘆一番。

被侍女領進縣令老爺的屋子,他正眉頭緊鎖地坐在上首,見了她,态度沒有往日那般恭敬,随便一伸手示意她坐下。

“尊者,實不相瞞,我叫你來是有事想問。”

“請講。”

“敢問令弟是什麽來歷?你們當真是親生姊弟?”誰知他不問夫人,也不問妖獸,反而唐突地問出這麽一句話來。

朝長陵不免思考了一秒才道:“我們是自小一起長大的親姊弟。可惜他資質不佳,沒能入得仙途。”

“尊者當真?”

“千真萬确。”

縣令老爺陷入沉思,良久過後,慢吞吞道:“那令弟曾經可否有突然失蹤了一段時日,後來才歸家的事?”

“不曾。”

他松了口氣,嘴裏喃喃“果然”,撐起身子拿起一旁的茶盅,這回說話硬氣得多:“其實還有一件事……這回我請尊者來幫忙的事,可不可以當作沒有發生過?”

朝長陵眼皮一擡,倒沒想到他突然變卦。

“因為你們請到了另一個修士?”

“非也。”縣令老爺可不會嫌幫忙的人多,可又不好在朝長陵面前直言是因為元秋趁他不在,敢和他妻子舉止親昵,這是個男人都忍不了,他現在這麽跟朝長陵提,已經算客氣至極。

“我不是在質疑尊者你,只是望你諒解,我不允許有人傷害我的內人。”

縣令老爺突然沉下臉,一雙眼睛死死盯着她。

“我太愛她了……”

“……”

朝長陵現在總算明白元秋昨天說的‘還差一點心魔就要被逼出來了’是什麽意思,看來他的确有在好好做事。

“那我這就回去收拾東西。”她起身拱手,縣令老爺見她如此識趣,态度倒是好了一些,把她送到門口。

離開屋內,朝長陵來到回廊邊,反正不急着回去,她開始想剛才從縣令老爺身上感覺到的異樣。

這時,有侍女領着元秋從遠處匆匆而來,與她擡起的眼睛四目相視,就像根本不記得昨天那些不愉快一樣,元秋笑吟吟地沖她搭話:“正好在這遇見,長藤姑娘不是說下次要和我一起去看鄭夫人的嗎?”

“是她叫的你?”

元秋點頭:“看來她現在沒有我,連覺都睡不好了。”

誰都知道老爺明令禁止了元秋再來給夫人看病,可夫人發狂成那樣,誰都不敢阻攔,眼睜睜看着元秋走進院子。

“我在外頭等。”走到門前,朝長陵停下。

元秋眼尾斜過來,輕輕地說:“我不會讓長藤姑娘失望的。”

屋內滿地狼藉,茶盅瓷器櫃子架子在地上滾落一片,在那中央,鄭夫人抱頭痛叫,依稀可以辨別她在讓那些圍住自己的人滾開。

可……她身旁哪有人呢?

侍女們面面相觑。

去通知老爺的侍女前腳就已經出了門,可等老爺來之前,她們不得不嘗試安撫鄭夫人的情緒。

可惜沒甚作用,還因此受了傷。

眼下一看見元秋,哪怕他只是個大夫,也猶如看見救命稻草,紛紛道:“公子,你快給夫人瞧瞧,夫人她……”

元秋擡手示意她們稍安勿躁,走過去,在鄭夫人面前蹲下身。

“夫人看我一眼。”

這聲音如涓涓細流,又輕又緩,讓人覺得十足安心。

鄭夫人總算停止哭泣,顫顫巍巍地擡頭,元秋道:“夫人在怕什麽?”

“他們沒有安息,他們要報複我……!”

“誰要報複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鄭夫人扯着自己的頭發,曾經再美麗的容顏,此刻也如枯草一般黯然失色:“我明明這些年已經吃齋禮佛,為他們祈福來世,為什麽,為什麽他們還是不肯放過我!”

“他們說要以命償命,我給了,我送了那麽多侍女的命去給他們,他們卻還不滿意,他們還要纏着我……!那座樓不都已經關了嗎,我已經沒有再把他們關在裏邊了,可是為什麽?我做錯了什麽!”

連嚎帶哭的嘶吼已經讓人分不清是疑問還是發洩,她抓起地上的瓷瓶又要砸,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她覺得自己還沒有被拽入深淵。

“公子……”旁邊的侍女已經完全不知道夫人嘴裏的話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

那些關于侍女莫名死亡的事又疑點重重,如果真的像夫人所說的那樣,那豈不是根本沒有妖魔作祟,一切都是……

“你們先出去好不好?”元秋面不改色道,侍女們也屬實不敢再待,連忙點點頭,紛紛撤出主屋。

等侍女們一散,屋內霎時變得陰暗,配上鄭夫人猙獰痛苦的面貌,尤為詭異。

她還趴伏在地上喘氣,瓷瓶被她扔出去砸在床邊,半碎不碎。

元秋行至她面前,聲音比剛才還要柔和上幾分。

“夫人別怕,有我在,他們不會帶你走的。”

“你?”鄭夫人一雙眼睛已經高腫,擡起來看他時,冀望又懷疑:“你……有什麽把握?”

朝長陵等在門口。

屋內的動靜剛才還很大,現在靜下來,她聽不大清楚。

那個被派去叫縣令老爺的侍女在這時回來了,和他雙目對上,朝長陵也沒解釋自己說好的收拾東西,怎麽現在還在這裏,好在縣令老爺也沒工夫搭理她,急忙問了句:“夫人呢?!”

“在裏邊。”朝長陵沖他擡了下手。

縣令老爺一步沖進去。

屋內,元秋微微彎下身與鄭夫人平視,嘴角微微勾起,似能蠱惑人心。

“因為夫人是活人呀,他們早就死了。死人,又怎麽能向活人報仇呢?”

“那你的意思是,沒有人會報複我了?”鄭夫人急切地想要尋求一個避風港,她抓住元秋的肩膀,揪着他的衣袍,一只手伸過去摸他的臉,想要确認他沒有死,他還是個活人,所以他一定不是——

“死人是不能報複你,但活人可以。”元秋任由她的手撫上自己的臉頰,似低似啞地道:“阿娘,我可還沒死呢。”

“——砰”

房門在這時被人用力踹開,目睹屋內一切的縣令老爺愣在原地,看着鄭夫人那只手依賴似地附在元秋頰邊,他明白她根本沒有聽自己的話,表情瞬間猙獰。

那聲音可怖得不似人的,他張開嘴大吼:“鄭悅……鄭悅!他死了,他早就死了!”

他的身體突然開始鼓脹,像是有看不見的氣從衣袍裏傾瀉出來,将縣令老爺的人形身姿撐成了一團渾圓的形狀。

鄭夫人開始崩潰大叫,随着那“生物”開始變得越來越不似人,她的聲音越發痛苦。

“你應該死了……我明明,我明明讓老爺殺了你的啊!”

“真的嗎?”

元秋看着她,眼睛在苦澀地笑。

“到底是他殺了我,還是我殺了他?”

“你在說什麽……”

“因為那段回憶太過痛苦,你已經強迫自己忘記了嗎?”他回眸看向已經完全不是人的“那個”:“以至于,你的心魔因為你,長成了那副模樣。”

唰——

是朝長陵的劍出鞘,凜然的劍風攔下心魔朝元秋卷去的瘴氣,回首,元秋卻沒有在看她,背影顯得孤零零的。

哪怕鄭夫人正在他眼前驚恐落淚,他似乎也沒有多麽快活。

“…好痛啊。”

他伸手攥住衣襟,眼前是和他并沒有血脈相連的“母親”,他卻似乎因為某種聯系而痛苦得擰緊眉梢。

“長藤姑娘,好痛,為什麽這麽痛……?”他擠出來的笑聲像是連續不斷的氣音:“但是你看,我還是做到了,對不對?”

朝長陵盯着眼前的心魔,她雖然隐隐有幾分猜測,但第一次看見心魔會化成人形也着實有些意外。

原來如此,這就是被鄭夫人強大的執念和渴望打造出來的心魔。

甚至躲過了她和豐馨的感知。

“你确實做到了。”但她不解:“你是怎麽做到的?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鄭夫人的心魔是什麽?”

元秋不禁想笑,可惜嘴角沒能翹得起來。

“你什麽都不知道,當然不可能明白。”

朝長陵皺眉,不否認自己确實不了解,但眼下當務之急可不是這個,不能用咒訣的前提下,如此“巨大”的心魔,到底要怎麽搞定……

“長藤姑娘想看看嗎?”

“什麽?”

元秋因為痛苦而有些搖晃的視線一擡,在那前方,心魔的體內有什麽東西在閃閃發亮。

朝長陵知道那是什麽。

就和她在藏花樓裏看見的瘴氣走馬燈一樣,心魔的體內有心魔幻境,那是執念的集合體,她所不知道的一切的答案,都藏在那其中。

只取決于她想不想看。

如果能一劍殺了心魔,朝長陵是不想的,她不關心元秋的過去。

但關鍵是,這只心魔的修為遠超她的意料,所以,去幻境走一遭也許才是殺掉這只心魔的最快捷的辦法。

朝長陵一步躍起,拔劍沖心魔體內的閃光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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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就是元秋在這個宅邸裏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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