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天地扭轉——
朝長陵睜眼時,已置身于郡縣的一處街巷,風景還是熟悉的風景,但遠遠沒有記憶中那樣繁華。
看來她已經進入了幻境,這幻境的底色很暗很灰,的确像是早已褪色的回憶。
眼前是一輛人牙子的馬車,馬車緩緩而行,本以為會就這樣直接行到縣令府裏,不料,一拐彎,駛進了一處小小的宅邸。
等到馬車停穩,她上前,掀開一角車簾。
車內比想象中寬敞,但因為擠了數十個少年而顯得頗為擁擠。
約莫十八的年紀,每個人都衣不蔽體,蜷縮着手腳,眼睛裏透露着對前途未知的不安與畏懼。
奴隸……
一瞬間,朝長陵腦子裏浮現出這個詞語。
在她想要抽手離開之前,一道視線輕飄飄地落在她這個方向,擡頭,角落裏的少年正睜着一雙虛弱的眼睛。
那少年冷白的臉上黑一塊紅一塊,有泥土蹭上去以後幹了的痕跡,還有被人打過後留下的腫起,可即便如此他也是美的,黑睫遮了半邊瞳孔,又長又纖細,像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可惜太過脆弱,似乎下一秒就會死在外頭的狂風之中。
朝長陵知道這只是巧合,他沒有在看自己,這個幻境裏自己并沒有實體,不可能被旁人感知。
“元秋。”
為了确認這一點,她出聲喚了他的名字,果然,少年沒有回應,看這個方向,似乎只是為了窺見從車簾外透進來的那點光線。
“喂。”
Advertisement
聽見身後有人叫自己,元秋回頭,旁邊的少年靠過來,不安地問他:“你知道我們會被賣去哪裏嗎?”
這一車的奴隸不是被爹娘賣了,就是戰亂時與家人走散,最終都淪落到人牙子手中。也不是沒有逃走的,可逃走後他們又能幹什麽?留在這裏,起碼還有口飯吃。
只是不知為何,今早人牙子卻将所有人拷上裝車,聽她言語間的歡喜,似乎是有個大買賣上門。
少年很不安,揪着元秋的衣服,沖這個才認識不到幾日,比自己年長一些的人尋求安慰。
“沒事。”元秋輕輕握住他的手,他一笑起來,少年都有些呆愣:“牙婆說是大買賣,想來是個有錢的買主。”
“嗯。”少年緊緊回握他,終于放下心:“你是最晚到牙婆手裏的,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元秋一愣,聲音靜靜的:“我沒有名字。”
“你沒有?”少年有些不信,又親昵地笑道:“沒事,你這麽漂亮,等到了主人家,他們一定會給你起一個好聽的名字。這是牙婆說的。”
朝長陵離開馬車前,看見的就是他們相視而笑的畫面。
她這時總算想起來,這個少年和她之前在竈房裏看見的那個少年魂魄,長得十分相似。
眼前的光影又一閃發生了變化,來到這座宅邸的書房裏。
男人神色凝重地皺着眉,看樣貌是年輕一些的縣令老爺。
他面前擱着一疊公文,朝長陵上前一看,大概寫着前人告老,如今的縣令一職很快就會空出來,上頭的人明年就會派人來巡視郡縣這些大官小官,看誰能勝任此職。
“夫人,這法子真能行嗎?”
鄭夫人年輕時更加美貌莊重,道:“我閨中密友和要來巡查的員外郎有些親戚關系,他的喜好在京都可是無人不知,絕對錯不了。”她彎下身道:“這縣令一職許多人都虎視眈眈,咱們等了這麽多年,可不能在這出了差錯。”
縣令,一縣之長,是正兒八經有實權的五品官。
這可是許多人一輩子都無法企及的地位。
男人的呼吸一下子加重,這誘惑太大,幾乎不需要猶豫就能下定決心。
“好,就這麽辦吧。”
挑選家中奴仆根本就不需要家中主母來看,少年們被人驅趕下車,進入內室,一一跪下給鄭夫人磕頭,心中才隐隐意識到,這也許不止是挑他們來做下人這麽簡單。
現在是倒春寒,外頭還是涼飕飕的,他們身上的衣袍沒幾件是完好的,剛才在馬車裏就已經凍得四肢麻木。
可這屋子裏燒着炭,點着暖香,亮堂又寬敞。那些花瓶香爐,珠簾屏風,無一不在彰顯這不是尋常的人家。
少年們心思各異,但毫無疑問都開始有些雀躍。
如果不是挑下人,那會是挑什麽呢?一定是他們此前想都不敢想的那種好東西。
牙婆在一旁讨巧地說着容貌不差的都被她領來了,鄭夫人點頭,讓下頭的人擡頭讓她看看。
少年跪在元秋旁邊,一擡頭就看見鄭夫人衣着精致,俨然是元秋所說的那樣,這是個有錢的買主。
鄭夫人品鑒的眼神一一從他們身上掠過,等掃過少年時,他難掩興奮,讨好地沖鄭夫人笑了笑,可惜她很快就移開目光,卻在元秋的臉上停頓。
原本只是挑選的目光一下子迸發出類似于驚訝、驚豔的色彩,少年心中一沉,意識到也許元秋要被夫人挑中了,而自己卻又要回到牙婆那裏,過上沒有衣服穿還要日日挨凍,被她抽打的生活。
不要……絕對不要!
他不知哪來的力氣,一咬牙,往旁撞向元秋,将他的臉朝下壓倒在地,面對急忙上前來查看的鄭夫人,他倒在元秋背上,目光又可憐又瑟縮地叫了一聲:“夫人……”
他也很慘,身上的傷不比元秋的少,因為經常吃不飽飯,生得不如他那般高,但比起五官,他自認沒有哪一處會輸給他。
鄭夫人看着他,卻是擡了擡手,幾個粗使的婆子上前無情将他拽走。
被壓在地下的元秋一頓,緩緩擡頭。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黑漆漆的,被燈火一照,像是綴了星辰,又亮又深,眼睑微微下垂的眼型和那上翹弧度恰到好處的眼尾,竟能讓媚與冷并行。
臉上亂七八糟的泥土和疤痕,以及剛才在地上蹭脫了一層皮的傷口,在他臉上卻奇妙地融合成一體,沒有狼狽,只有淩虐。
這般年紀就已經長成這樣,難以預想日後會是怎樣一副容貌。
鄭夫人怔愣地想着,元秋眨了眨眼,不安地對她喚了一句:“夫人……?”
這細弱的,帶着顫的尾音,徹底堅定了她的內心。
她彎下腰,就像看不見他有多髒一般,如視珍寶地摸了摸他的腦袋:“乖孩子。以後,我就是你阿娘了。”
這場挑選并不是只選了元秋一個人,定下他之後,鄭夫人又挑了七八個樣貌出挑的留下,剛才那個少年也在其中。
他被婆子帶着要走,與元秋擦肩而過時,猶豫片刻,沖他開口:“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沒關系。”元秋微笑。
朝長陵在一旁漠然地看着,這個時候的元秋,笑容倒還不是僞裝出來的。
因為這是在幻境裏,她沒那麽多顧及,對元秋施展心訣後返回來的情緒不出所料,是冀望。
是覺得這個夫人真的會把自己視如己出嗎,還是說終于以為可以脫離曾經的困境了?
可看他那日在閣樓裏止不住幹嘔的樣子,這份冀望只怕是要落空了。
被挑中的人都被帶下去沐浴洗漱,換了新的衣服,元秋還得了一個新的名字:“無瑕”。
鄭夫人說,他是一塊毫無瑕疵的美玉。
圍着池塘,有一排類似大通鋪的廂房,所有少年都要住在裏邊,唯獨元秋是單獨一個屋子,池塘水榭上的奢麗閣樓就是他的。
鄭夫人帶他進去,讓他坐在榻上,從櫃子裏拿出一枚鈴铛挂在他細瘦的脖頸上。
“你是阿娘的最愛的孩子,那麽多人,只有你才能住在這裏。”
“我是……阿娘最愛的孩子?”
“對。”美麗的婦人撫摸着他的臉頰:“所以你要聽話,好不好?”
年少的元秋尚且不能理解鄭夫人望向自己時那充滿欲望的眼神,只知道她給了自己吃食,給了自己衣服,還願意對他這麽好。
“我會聽話的。”他小聲道。
起初只是每日要脫下衣袍,在全身上下敷上一種冰冷的膏,屋內沒有炭盆,這樣一敷就是大半日,除了有時候會被凍得四肢失去知覺外倒也沒什麽難的。
元秋會努力的。
再後來,屋內沐浴用的木桶有了作用,他不知道那邊是什麽,只知道泡進去都會渾身如火燒一般,他有時候垂着眼淚抓住鄭夫人的衣角求饒,婦人卻說:“這是讓無瑕你變得更美的東西,阿娘喜歡這樣的你。”
“好……”
元秋會忍耐的。
日複一日的疼痛後,他被告知不用再接着藥浴,鄭夫人抱來了一冊又一冊的畫卷。
上面是那種元秋看一眼都要臉紅的東西,鄭夫人卻不允許他挪開視線,扳過他的下巴,讓他仔細看。
“你可以學會的,而且,可以比這些女人做得更好,對吧?”
他本能地覺得不太對勁:“可我不是男人嗎?”
“這和男女沒有關系,無瑕。”鄭夫人還是溫柔地口吻:“你要不聽阿娘的話了嗎?”
元秋搖頭。
“……我會聽阿娘的話。”
之後的事,饒是朝長陵也不太想看了。
就算她對元秋并沒有過多的情感移入,也不太想看他做出那些讨好取悅別人的姿态。而且這些動作統統要被評鑒,像一個即将出售的物品,鄭夫人執着竹片在一旁看,做得不好就打哪兒。
那東西大概是特制的,抽在元秋雪白的皮肉上,當下會呈現出觸目驚心的紅痕,可很快就會消失,真正留下來的只有鑽心的痛。
這也是許多貴人喜歡用的東西。
朝長陵往後一退,開門出去了。
她來到閣樓之後的那一排廂房,這些少年也會經鄭夫人的手,但大多時候是婆子來幹藥浴和敷膏的事,鄭夫人如果來了,就代表他們今天一天都要膽戰心驚地面對那支藤條。
鄭夫人對他們,可不會像對元秋那樣還會溫聲安慰。
此時,遠處的閣樓裏悠悠傳來清脆的鈴铛聲,有時緩慢,有時急促,聽着那聲音,所有人不約而同地舒了口氣。
“阿娘還在他那裏……太好了。”
朝長陵往裏走了一點,看見之前在馬車裏的那個少年抱着雙臂蜷縮在角落裏,臉上也是止不住的慶幸。
好像在說:還好,還好……自己沒元秋那麽好看。
幻境裏的一年過得很快,等到畫面一閃,已經到了那位傳說中的員外郎來舉薦官員的時候。
而縣令老爺早早買下來的藏花樓也已經修繕完畢。
趁着夜色,所有少年都被裝車運進那座庭樓裏。
這是男孩在這一年裏,第一次有機會朝元秋搭話,他穿得和他們這些人都不一樣,雪白的奢貴衣袍,身姿颀長如玉,襯得他裸露在外的脖頸、手腕以及整張臉都白得仿佛能發光。
出挑極了。
如鄭夫人所說,他真的是一塊玉,經過這些日子,已經被打磨得徹底,光看一眼就讓人難以挪開視線。
他鼓起勇氣,上前想要抓住元秋的手卻被他不動聲色地避開,擡頭,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少年眉眼淡淡,像是在看他,又不像是在看他。
“無瑕……”
元秋沒有答話,那疏離微翹的眼尾在他臉上一掃,跟着鄭夫人走上樓梯。
三樓,是只屬于元秋的,這是鄭夫人說的。沒有她的命令,誰也不許走上三樓。
可在這裏的少年們都隐隐明白,那并不是什麽值得豔羨的榮譽。
所有人都暗暗祈禱元秋可以得到那位員外郎大人的喜愛,這樣,他們這些備選就不用……
朝長陵跟着二人進入三樓的卧房,和已經敗落時的模樣不同,裏邊又亮又寬敞,尤其是那張床榻,格外的大。
“無瑕,乖啊,你要乖。”
鄭夫人将鈴铛系在他雪白的頸項上,纏繞着皮肉,打了一個緊緊的死結,聲音又柔又低,如果忽略她話中的內容的話。
“員外郎大人是阿娘最重要的客人,這一年裏阿娘教給你的東西,現在該是排上用場的時候了。你要讓員外郎大人高興。”
“阿娘一會兒會在外面等着,直到員外郎大人盡興,你都不可以偷懶,要是這鈴铛聲停下,阿娘可是會罰你的。你不想被罰,對不對?”
元秋的身形削痩單薄,背對着這邊,以至于和朝長陵之前看見的走馬燈完全重合。
“那其他人呢……?”他終于還是抿唇有些不安地問道:“為什麽,偏偏是我來呢?阿娘明明還有其他孩子可以……”
“因為你是阿娘最最重要的孩子啊,阿娘在你身上耗費了那麽多的心血,你難道現在要不聽話了嗎?”
鄭夫人伸手,又摸了摸他的腦袋,安撫道:“別怕,就算你不明白該怎麽做,你的身體也是明白的。那些東西,不是已經被你的身體記住了嗎?”
“我的……身體?”
“對啊,無瑕,你可是阿娘最滿意的一件寶貝。”
鄭夫人起身走後,朝長陵還立在屋裏沒動。
她看見元秋先是愣愣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一會,然後起身,來到屋內那面巨大的銅鏡前。
他伸手,輕易就解開衣袍,那寬大的袍衫下竟然未着寸縷,在燈光下,皮膚白得幾近透明。
他面無表情伸手在自己腰腹上掐了一下,輕輕的,根本沒用力,可那道像是欲情所致的紅痕卻輕易就浮現出來。
他的身體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了?
他不記得了。
朝長陵在身後冷眼看着,雖然一如既往的沒什麽表情,但要是細看就會發現,她眼底是沉着的。
師兄常常說她遲鈍,反應不夠敏銳,如今看來,倒也不算罵錯。
畢竟到了如今,腦中那些曾經覺得奇怪,但也懶得去細究的一些回憶才這麽徐徐有了答案。
比如曾經在村落裏,元秋那身古怪的傷,獵戶和他之間奇特的氛圍,那座枯井下的地牢,他說他沒有膽子殺人,還有沖自己笑起來時那刻意卻勾人的嘴角弧度。
以及,之前在閣樓,他看見鈴铛時,畏懼又驚恐的眼神。
原來如此……
看來,她的确因為自己事不關己的态度,遺漏了許多本應看穿的事實。
元秋重新穿上衣袍,來到窗邊,這裏是三樓,離地面有一段不可小視的高度,朝長陵聽見他小聲地說:“跳下去,我也死不了。”
不知道他從何而來的依據,但幻境是過去的記憶,過去無法被更改,所以他就算跳下去也改變不了結局,就好像,哪怕自己強行在這個幻境中有了實體,可以被旁人認識,但她也無法改變元秋的命運,哪怕一些微小的過程因她而變,結局也不會變。
門外傳來了腳步聲,大概還在一樓,大搖大擺的,一步一步,踩得很實。
朝長陵知道,幻境到這裏已經接近尾聲,她只要站着,靜靜目睹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就可以找到心魔的內核,一劍劈開,重回現實。
但,真的這樣就可以了嗎?
朝長陵開始思考,身旁的元秋也聽見門外的聲音,他沒有回頭,盯着與自己有三樓高度的地面,不知在想什麽。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唰”
是朝長陵擡手捏訣的聲音,世上少有什麽事是她做不到的,所以常人無法打破幻境的常識,在幻境內擁有實體,但她卻可以。
元秋聽見聲響回首,竟看見一個陌生女人憑空出現,他不禁怔愣。
“跳下去死不了,但骨頭肯定會斷那麽兩三根。”
女人平靜地說道。
“我知道。”元秋笑了笑,沒有追究她是怎麽進來的,手指尖在窗棂邊緣輕輕叩了叩:“但除了斷幾根骨頭,我也想不到別的辦法。”他一頓,聲音有些低:“沒有人會來救我,阿娘會來嗎?”
他沒有在提問,只是自言自語。畢竟早就知道答案的問題,不能算是問題。
“你就沒想過我是怎麽逃過外面一堆人的眼睛上來的嗎?”
這話中的意思讓元秋反應了一秒,連心也停滞了一下,他緩慢地調轉視線注視她,看見她腰上攜着劍,手掌虎口覆着劍繭。
他試探性地開口:“你可以嗎?”
他朝她走近,又近了一步,因為還是少年人,身軀沒有完全拔高,目光正好與她平視,他口吻小心翼翼的,好像帶着點冀望,又好像沒有,溫熱的吐息都噴灑在她臉上。
然後往後,拉着她的衣角坐倒在椅子上,手臂攀上她的脖頸,以一種讨好的,仰視的姿态望着她。
那雙眼睛濕漉漉的,明明沒有說話,可意思再明白不過。
身後的門扉在這時被推開,朝長陵的劍瞬間出鞘,那男人在看清屋內景象之前,被攔腰斬斷,化作一團瘴氣。
元秋眼中有詫異一閃而過。
“轟隆、轟隆”
心魔的幻境因為被強行改動,整個世界開始發出警告的聲音,大地在顫動,似乎一切都搖搖欲墜。
朝長陵沒去在意,只是望着元秋,她知道自己如今在做的事不過是自我滿足,再怎麽更改幻境的走向,也已經改變不了從前。
“…謝謝你。”
可在她沉臉思考時,少年卻貼在她耳邊輕聲道,然後唇角一勾,沖她笑了。
心決告訴她,那彎起的眉眼不是假的,那名為“解脫”的情緒此時此刻,的确存在于他的心中。
幻境的邊界線徹底崩塌,嚓的一聲,心魔的內核浮現出來,朝長陵不知在想什麽,呼出一口氣,執劍将它劈開。
一片茫茫白光中,那少年的身影漸漸消弭,就像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一樣。
她閉了閉眼,知道自己回到了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