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回到城裏的豐馨發現師兄們全都完好無損,這下知道自己又被朝長陵騙了。
她立時調頭回去,師兄們一齊将她攔住:“馬上天黑,城門都要關了,你還是別去了。”
這話說得委婉了點,實際上的意思是:你要是出城被朝長陵打傷,城門關了又回不來,豈不是要曝屍荒野?
“可那只妖獸真的很奇怪。”
豐馨也知道自己不是朝長陵的對手,可回來後她越想越在意。
“妖獸能有什麽奇怪的?”
“師兄們不是師尊的親傳所以不知道,我在師尊的化雪峰上嗅到過跟那只妖獸一模一樣的氣息。”
那時只有掌門的親傳弟子才被準許進入化雪峰,一共也就三個:山塵真君、朝長陵,還有她自己。
她是年紀最小,入門最晚的,感知能力都屬下位,所以嗅到那只妖獸的氣息時并未察覺出古怪,現在等她回過味來,已經是半天之後的事了。
那似妖獸,又不似妖獸的古怪氣息絕對在她的記憶中出現過,可她就是該死的想不起來。
“朝長陵肯定是因為這個才故意騙我離開的,她肯定知道什麽!”
豐馨轉身要走又被弟子們拉住:“你非要去,那也等明早城門開了再去吧。她肯定料到你會調頭回去,估計早有準備,不如故意等到明早,打她個措手不及。”
豐馨一想,也是這個道理,和朝長陵硬碰硬自己可沒有勝算。
“那,好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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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終,朝長陵也沒能從元秋嘴裏得知他到底為什麽生氣。
什麽叫……沒法取悅她?
她最終沒有追問,倒是他這個當事人,吃飽喝足後就歪在一邊的石壁上閉目養神,想來是之前太痛,一整天都緊繃着神經,現在低着頭,鼻息格外均勻。
她幹脆拽起豬妖的屍體,出了洞窟。
天已經有點蒙蒙亮的意思,她想着元秋的事情搞定,還得在城裏繼續尋找上古妖獸的蹤跡,可這事總覺得沒那麽簡單,接下來這一步到底該怎麽走,全都看師兄的回信怎麽說了。
她把豬妖拖到了離洞窟遠一些的位置——如果放在洞邊,很有可能招來別的妖獸,有些麻煩能省則省。
去而複返時,身後草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唰。
封石神劍出鞘的瞬間,鼠妖跳起來瑟瑟發抖道:“真君饒命,是我啦!”
竟是在縣令府裏的那只鼠妖。
那……
她擡頭,果然,少年的魂魄正伫立在後面,透過他缥缈的身軀,可以窺見身後的景色。
“他不是輕易不出府嗎?”她收劍道。
“我也覺得奇怪啊,但他昨夜突然默不作聲往城外走,我還以為他想去哪裏,沒想到會碰見真君。”
鼠妖拍拍還有些心悸的胸口,左右環視一圈道:“不過真君怎麽會在這啊?那天府裏憑空冒出一股好可怕的瘴氣,吓了我一跳,我還想問問真君怎麽回事呢。”
“可怕?”
“對啊!我好久沒嗅到過那麽可怕的瘴氣了……”鼠妖一只大妖卻被吓得尾巴打抖。
朝長陵皺眉,正要再問,少年忽然上前,手穿透她的衣角,似乎是往下揪了揪。
“……無……無瑕。”
吐字雖然慢吞吞的,但眼睛裏透着光。
“說、說話了?這次明明沒有鈴铛啊?”
鼠妖驚訝,問朝長陵:“他在說什麽?”
別人也許不知道,朝長陵卻知道“無瑕”這二字的含義,她朝後瞥了眼洞窟,問他:“你是來找他的?”
少年點頭。
“我想跟……無瑕……道歉。”
“你就是為了這個才一直停留在人世的?”
少年再次颔首。
看過幻境那些事,朝長陵清楚地知道他對元秋做過的那些事,大概能稱之為“背叛”。
要是能了卻這少年的執念,讓他趕緊轉世投胎,也不算壞事。雖然最終決定權在元秋。
“你跟我來吧。”
撤去洞口的劍氣後,那股瘴氣霎時傾瀉而出,鼠妖當場吓得“吱哇”一叫,縮到朝長陵腳邊。
大概是聽到這邊的動靜,元秋已經醒了,正有些睡意惺忪地扇着睫毛揉着眼睛,一擡頭,少年正跟在朝長陵身旁,手還虛空揪着人的衣角。
他神色一頓,聲音沒來得及帶上什麽情緒:“他是誰?”
“無、無瑕……”少年先朝長陵一步開口道:“是我……你、你不記得我了嗎?”
“……”元秋沒答話。
少年有些焦急,無瑕長大了,也變了好多,他起初都沒認出他來,可自己不還是以前的樣子嗎?他難道真的不記得自己了?
“我、我是……”說到一半,他想起自己根本沒有告訴過他名字,因為在互道姓名之前,他就在夫人面前狠狠推了無瑕一把。
“你說不出來的,對吧?”元秋忽地笑了下,那笑容有些陰晴不定:“畢竟你跑來見我的最後一次,也不是為了告訴我名字,而是讓我好好服侍那個男人,以免殃及到你。”
少年局促:“我……我那時是……”
是太害怕了。
他并沒有說得那麽露骨,只是誇贊無瑕是所有人裏生得最美最漂亮的,還說如果能得到貴人的青睐,貴人說不準會帶他回京都,還說這都是聽阿娘說的,所以他一定要好好服侍貴人。
這當然是胡編亂造,阿娘也并沒有說過這種話,她甚至都沒有透露過對他們将來的安排。
可少年覺得,只要無瑕把這次的事做好了,他們就可以早日被遣散出府去。
在他離開房間前,元秋忽然問:“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少年當時已經有了新名字,可他下意識慌亂,怕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後會把這事告訴阿娘。
“等貴人走了,我再告訴你。”
他随便編了個理由搪塞,殊不知,這次和無瑕說話就是最後一次。
當天夜裏,貴人走了,老爺準備了豐盛的飯菜招待下面所有的少年,他們開心慶幸的時候,不知飯菜早被下了毒。
原來阿娘和父親根本不打算放他們自由。
最後,少年倒在地上痛苦嗚咽,腦中只有一個念頭:要是能和無瑕道歉就好了,他那麽聰明,一定可以想辦法逃出這裏。
所以死後成為孤魂野鬼,他也執意留在那座府邸,為了等無瑕。
“我就知道……你一定還活着。”
他有點不知該如何面對元秋,小心翼翼地問:“你當初,有沒有被……”
“你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
“我一直想和你道歉……”
元秋面無表情地扯了下嘴角,少年上前,想要抓他的衣服,手卻徑自穿透過去,只好急道:“我知道,我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明明知道你被……可我那時卻只顧着慶幸當初自己沒被選中……無瑕,你原諒我好不好?”
“原諒你?”元秋笑道:“那我怎麽辦?”
這反應倒在朝長陵意料之中,她适時開口道:“你要是原諒他,他心願了卻,自己就會消失。”
“消失之後他會去哪兒?”
“當然是轉世投胎。”
“可轉世投胎和徹底消失,是兩碼事。”
朝長陵不答,的确,這是事實。
少年還在不安地等待元秋的回答,他能在人世久久停留這麽些年,想要道歉的執念想來不會有假,可道歉從來就不是單方面的事。
元秋只要不答應,他就永遠沒法投入輪回。
這亦是另一種折磨人的法子。
朝長陵雖然知道了元秋的本性,但離徹底了解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所以就算是她,也不知道他接下來會選哪一個。
“長藤姑娘。”
當這個本以為再也不會聽見的稱謂從他嘴裏念出時,她想,果然,自己是不夠了解元秋的。
那聲音像羽毛飄落湖面,又輕又平緩: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之前定下的賭注?”
她道:“當然記得。”
那個賭注的內容是,只要他能勾出鄭夫人的心魔,朝長陵就要答應他一個要求。無論是什麽。
“殺了他,魂飛魄散。這就是我的要求。”他道:“我做不到,但如果是你,一定可以的,對不對?”
“……”朝長陵沉默了。
不是因為她做不做得到,而是這要求出乎意料,可細想又像極了元秋的作風。
“我曾經也說過,我不能左右生死輪……”
“我知道,你不能讓他死而複生,但如果只是從人世間抹去一只鬼魂,應該不算什麽難事吧?和阿娘不一樣,他現在又算不上是凡人。”
元秋的嗓音平靜得不像是在談論生殺大事,而是朝長陵給他倒了杯茶,他在說這茶真好喝。
不得不承認,他的直覺有時敏銳得可怕。
其他修士的确不能做到,人死後的事,從來都和他們無關。
可朝長陵不一樣,她曾經以為只要站上頂端就可以閱遍所有大統秘籍,這偌大的修真界,不可能不存在讓人死而複生的辦法。
後來,她用前五百年知道,她再怎麽尋找也不可能找到起死回生之術,後五百年則觸碰到了尋常修士無法觸及的領域。
魂魄之術。
招魂、收魂、驅魂,陰陽之道,能否奪得大統,全靠悟性。朝長陵用了五百年研習成功,也不知能不能算是有悟性。
所以元秋的這個要求,她的确可以做到。
但這依舊算是幹涉凡人的生死輪回,觸碰禁忌後,修士會遭到反噬,反噬不會體現在身軀的苦痛,而是追加到罪孽中。
罪孽越深,渡劫越難。
朝長陵看着元秋那張冷白而沒有表情的臉,因為太過平靜,反而讓她輕易看穿了壓在那下邊的痛苦和仇恨。
本應拒絕的話,到了嘴裏,稍稍停滞了兩三息,她淡淡道:“我的确可以做到。”
“但我不能。”
她和他解釋:“我有必須渡劫的理由,所以我不想這麽做。”
元秋噗嗤一笑,他的眼中什麽也沒有,漆黑如深潭,所以就算他柔軟地笑起來,朝長陵的神情卻沒見松緩。
“我猜到你會這麽說了。”他道:“是為了你的弟弟?”
在她點頭之前,元秋忽然低頭摸了摸面前少年的腦袋,從頭頂往下滑,一直摸到他的頸項,本應什麽都觸碰不到,可那只手卻仿佛能感知到少年脖子上冰冷的皮膚一般,動作細致而緩慢。
“你想要我原諒你嗎?”他開口問道。
少年點頭:“無瑕,你願意,願意原諒我嗎?”
“原諒你,放你安然的投胎轉世,只有我一個人被留在這個輪回裏嗎?”元秋輕聲笑道:“你想得也太美了吧?”
那雙漂亮的眼睛彎成半月牙狀,一股不好的預感瞬間攀上朝長陵的背脊,但來不及了。
眼前,元秋身周的瘴氣突然脹大、如潮水般紛湧而出,洞內角落眨眼間被黑紫的霧氣充斥覆蓋,少年被卷了進去。
鼠妖道:“他到底怎麽回事,他不是妖獸,可是他……!不管了,真君快救救他,他想殺他!”
朝長陵握住劍柄的手沒動。
“真君?”
“這是他們的恩怨,與我無關。”
“可那孩子只是個凡人啊,他不該死!”
“的确,他不該死。”朝長陵道:“可修士只管活人,死人的事從來都和我們沒關系,你忘了嗎?”
這可不是歪理,這是正論,這個場面無論放在哪個修士眼前,都不會有人插手。
可鼠妖還是被激得跳起來:“那孩子就算生前做了錯事,也不該落到魂飛魄散的下場。真君,我真是看錯你了!”
鼠妖撲過去化出原形想要阻止元秋,可那股瘴氣實在太過兇猛強大,竟将它直接吞噬。
朝長陵在一旁站着,就算聽到鼠妖的大叫,聽到少年嗚咽的哭聲,她也依舊一動不動。
“朝師妹,你真的很适合修仙。”
“師兄何出此言?”
“冷漠無情到你這個份上的,修真界少有,這世上只怕沒有比你更适合仙途的人了。等到日後飛黃騰達,別忘了師兄我啊。”
“……”
那時的朝長陵沒有回答,但心裏一直覺得,師兄從來沒有說錯過。
當洞內的瘴氣越來越兇猛而不受控時,她拔劍将其劈開,唰,劍光灼灼,猶如烈火燎原,瘴氣轉瞬被一燒為盡。
元秋就站在那中央,剛才那道劍氣堪堪擦過他的頰邊,沒有傷到他一絲一毫。
腳邊,鼠妖奄奄一息,少年的魂魄消失不見,唯有空中飄着一團細弱的微光。
那是少年最後的一點神識,如果連那也沒了,他就再也不會存在于這個世間,再也不會有來世。
“你要阻止我嗎?”元秋回頭看她,長長的眼睫上挂着血珠,笑容平靜,可又似乎哪裏透着癫狂。
朝長陵道:“你殺了他,自己的道行也會受影響,你已經不是凡人了,我是在讓你想清楚。”
“你是在關心我嗎?”
“當然。”
她話音落下的瞬間,元秋的瘴氣如箭,生生貫穿了那團微光,少年的魂魄被擊碎在地,再也沒有反生的可能。
他這才唇角一翹,聲音顯得譏诮:“朝長陵,我真的很讨厭你。”
“……”
“你不是想知道為什麽嗎?”
元秋轉身,步伐緩慢地來到她身前,就算臉上沒有表情,但不難看出他現在正因為過度使用瘴氣而痛苦難忍。
喘了口氣,他從胸腔裏擠出聲音
“最後的最後,讓我來給你出一道謎題吧。這是你一定能答得上來。如果你答對了,我就告訴你原因。如何?”
朝長陵點頭:“你說。”
清冽的氣息忽然包裹上來,元秋湊得離她很近,以前明明覺得陌生,相處時間長了倒只剩下熟悉。那根根分明的黑睫像是引誘般地沖她眨了眨,嗓音柔軟低啞,幾乎貼在她的耳邊,他輕輕地問:
“我是誰?”
“——朝長陵,我,是誰?”
*
豐馨來到了昨天被朝長陵阻攔的那個地方。
本以為會碰上她并和她大打一架,可她卻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物。
青年長身玉立,背對着這邊,當他回頭時,那股氣息幾乎是襲面而來。
果然很熟悉,她曾經的的确确在化雪峰上嗅到過這股氣息。
而現在,當她看清他的面容時,被埋藏已久的記憶終于像雨後春筍般破土而出,她一時被震得不能回神。
“是你,我之前竟然沒認出你來……”她自言自語,往前幾步:“可你不是已經被山塵真君給……”
沒有回話的跡象,青年的瞳孔只剩虛無。
她沉下臉,拔劍指向他:“元秋,和我回玄一宗。你既然已經覺醒變成了這樣,那必須告知山塵真君。放心,他也一定很想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