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朝長陵不說話了,元秋卻沒有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他的唇形很好看,因為虛弱,所以顯得唇色很淡,此刻正輕輕抿成一條線,分明是那種天生嘴角邊微翹的笑唇,可搭上眼睑微垂的冷淡眼型,竟奇異地融合出一股淡淡的妖冶感。

那妖冶感正直勾勾地注視着她。

不是侵略,也并非祈求,只是等在那裏,只要她主動伸手,就可以得到。

“……”

朝長陵思考了約莫十幾息,終于開口吐出一個字:“臉?”

元秋輕輕笑了,似乎是覺得她這話問得有夠可笑。

“嘴?”朝長陵理解了他這笑容的含義,皺皺眉道:“為什麽?”

元秋心道你想從我嘴裏聽到什麽,淡淡地問:“沒有理由你就做不到嗎?”

“但世間萬物都是先有理由的。”

“……”

這話在元秋聽來已經和拒絕無異,明明早知會是這種結果,他卻還是忍不住冷笑,費了許多力氣才勉強支起的膝蓋終于被抽離了最後一絲力氣,他往前躬身伏在地上,胸腹一陣一陣地痛。

朝長陵進來時就注意到,此時只想嘆氣。

“凡人可以一日不吃飯,妖獸卻不行,因為你們的靈力本源來自于食物。”

元秋能撐到現在已經算是個奇跡。

她伸手想把他攙起來換個姿勢躺下——這樣方便喂血,元秋卻咬着牙冷道:“滾開。”

自己生命垂危,卻仍要沖投喂食物的人呲牙低吼。

“你不餓嗎?”朝長陵手中發力,攙着他翻過了身,元秋仰躺在地,頭發早就散了,鬓邊的幾縷發絲被汗水浸濕,粘在頰邊,更顯得他皮膚透明一樣的白。

“那又如何?朝長陵,我不會再求你了。”

他的聲音還是很冷,尾音帶着顫,帶着喘。

“滾出去,滾。”

朝長陵:……

她不明白他這股突如其來的怒意,但很明白另一件事——再不吃東西,過不了兩天他真會死。

“看着我。”

元秋沒理她。

“元秋。”

或許是因為她很少叫他的名字,元秋冷硬着唇角,還是一點一點偏過了頭。

四目相視時,她觀察起他身周的那道瘴氣,越微弱就說明他離死亡也越近。

元秋卻不想看她,視線從她的眼睛随意瞥向身後,在她腦後挽起的黑發上一掃,然後停頓,又停頓了一下。

“我知道為什麽這麽多天過去,你還能茍延殘喘了。”朝長陵道:“這個小境界裏的時光流逝似乎與外界不同,所以你需要食物的時間也被無限放慢。”

“……”

沒有回答,她以為他還在生氣,垂眼一看,那雙又深又亮的眸子正凝視着她的腦後。

“?”朝長陵伸手摸了一下,比發帶更硬更長的發釵撞上指尖,她這才想起,發帶已經報廢了。

“怎麽?”她問。

“……你原來還留着。”元秋聲音有點低,有點悶。

“當然,修袍的袖子是特制的,就算打鬥也不會輕易從裏掉東西出來。”

元秋不禁噗嗤一笑,那漂亮的眉眼彎起來,只是很快又收斂笑意,偏過頭,聲音聽不出情緒:“那你準備一直戴着它嗎?”

“對,左右也沒什麽不方便的。”

說完,她莫名感覺萦繞在元秋身周的那股寒意好像消散了,她摸上劍柄:“說回正題,你不想餓死……”

“我說了,我不需要。”

元秋回眸看她,雖然還是拒絕,語氣卻沒有那麽帶刺了。

“反正永遠都沒法從這裏出去,那死和活又有什麽區別呢?”

朝長陵最終沒有讓元秋進食就離開了。

如果她想,大可以強行把手指塞進他口中,饑餓的本能不會讓他抗拒食物,可剛才他望過來時,那靜如死水的眼神讓她沒有這麽做。

他顯然并不意外自己身處的狀況,對玄一宗的事卻只字不提,就好像預見結局,所以認命。

朝長陵一直覺得,早已自暴自棄的人,對他做什麽都是浪費時間,徒勞罷了。

現在也是這樣認為。

可元秋的狀況,是不是有些不一樣呢。

朝長陵下山回到住所,天還亮着,她看了眼時辰,距離她離開才過去兩刻鐘。

這兩刻鐘是她來回上下山的時間,她在那個小境界裏待的時間,幾乎不存在。

看來那裏的時光流逝果然與外界不同。

“長陵,你去哪兒啦?”

走進屋,桃決迫不及待地迎上來,反正這途中間隔時間很短,她随口道:“去看了眼鬥法大會的擂臺。”

“鬥法大會!我都忘了,原來已經到這個時期了。”桃決道:“長陵肯定又是比劍吧?往年老是輸給山塵真君,這回他作為掌門不參加,長陵一定能奪得頭籌。”

“不,我這次報的魂魄之術。”

“為什麽?依長陵的劍法肯定……”他眨眨眼,像是自己悟到了什麽:“會魂魄之術的人很少,只要比上一輪就能輕易拿到神木,莫不是因為我想要,長陵所以才特意這麽選的嗎?”

“謝謝你。”像是要撲進她懷裏,他往前傾身,望着她道:“長陵,就算我已經死了,但只要想到你還會像這樣記得我,我就滿足了。”

朝長陵一頓,好半天才深聲道:“我不會忘記你的。”

“我也會一直記得長陵的,只記得你,沒有別人。”少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聲音忽然低了低:“長陵也可以和我一樣嗎?除了我,誰也不要記得。”

朝長陵與他四目相對,寂靜的空氣在二人間彌漫了幾秒,率先出聲打破這沉默的是桃決:“我開玩笑的啦。”

他往後退開幾步,看着她道:“但我相信,你和我的感情是一樣的。你還記得我們曾經在練功房前一起做過的約定嗎?”

那是十分久遠,久遠到連朝長陵都覺得有些模糊的記憶。

但她記得那個約定。

從前的化雪峰上,原本只住着四個修士,後來多了一只精怪。精怪原本是一棵桃花樹,就種在練功房門前,每當她和師兄師妹路過都能看見。

後來精怪化形,成了“桃決”,還救了險些走火入魔的她,自那以後,他們就時常坐在那個曾經種過桃花樹的地方閑聊。

練功房有兩個,一個大的在主殿正面,是給弟子使用的,而桃花樹背後這間卻常年緊閉,似乎被掌門使了什麽咒訣牢牢封印,所以這地方鮮少有人來,是她和桃決最舒适的空間。

桃決那時開玩笑說:以後你要是成為蓋世無雙的修真大能,不管出了什麽事都記得要最先保護我,畢竟我只是只柔弱無害的桃樹精。

朝長陵答應了,畢竟如果不是他,她早就死了。可惜後來沒等到她成為修真大能,他就被山塵逼去讨伐妖王,死在了戰場上。

“我記得。”她道。

“那那個約定,現在也還作數嗎?”

“當然。”

見她回答并無猶豫,桃決總算笑了。

“我只要聽到你這麽說就足夠了。”

*

翌日。

鬥法大會的第一日是劍修們的主場,因為劍修諸多,每個人都要比上好幾場,遲逍風是第一個上的。

她這個師兄雖然看着不着調,但功底紮實,普通修士不會是他的對手,朝長陵覺得沒什麽好看的。

桃決卻很興奮,直說想見識見識她這位新師兄劍術如何。

招魂符一旦撕去就不能再用,他走不出,跟那熱火朝天的人群是無緣了,朝長陵幹脆摸出自己的法器窺天鏡,隔着老遠也能映出擂臺上的狀況。

畫面在遲逍風的臉上擴大,他正和對手拱手做賽前招呼,桃決望着鏡面問:“既然是長陵的師兄,是不是修為比你更厲害?”

“那倒沒有,但師兄的閱歷在我之上。”

“那他跟山塵真君豈不是沒法比?”桃決略顯失望:“果然只有山塵真君那樣的人才有資格當長陵的師兄。”

“他早就不是我的師兄了。”

察覺到她話中肅然,桃決垂下眉梢:“那長陵就一點也不想念過去嗎?你和山塵真君,還有豐馨,還有我,我們一起在化雪峰上的日子……難道都回不去了嗎?”

“山塵現在是我的仇人。”

“可我一點也不恨山塵真君。”他捏緊手指,擡頭看她:“他雖然殺了我,但也已經彌補了我,這不就足夠了嗎?”

桃決的嘴唇微微顫動着,似乎用盡全力想讓她知道,他并不在意曾經被逼死的事。

窺天鏡中忽然傳來一陣歡呼聲,原來是遲逍風已經把對手擊敗,正懶懶笑着沖臺下人揮手,二人之間的空氣被打亂,朝長陵幹脆收了窺天鏡起身:“你認真這麽想的?”

“我……”他知道自己不能說服她,搖搖頭,換了個話茬笑道:“如果長陵那個師兄也能奪得頭籌,我是不是就可以有兩根梧桐神木了?”

“……”朝長陵道:“他的我沒法保證,但我的是你的。”

沒等他答話,她轉身出去。

遲逍風正擦着汗水迎面走回來,一眼就瞅見朝長陵臉色有異:“喲,難得有人能讓咱們師妹皺眉頭的。”

“我在思考。”

“思考什麽?”

“桃決。”朝長陵盯着地面,語氣倒很平靜:“他說他不恨山塵,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那我想替他報仇的心,是不是才是錯誤的?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遲逍風臉上沒了笑。

“他自己這麽說的?你用心決看過了?”

“心決對魂魄不起作用,我不知道,但的确是他說的。”

“……”他沉默了,如果桃決所言實屬,那朝長陵的這一千年算是什麽?豈不是像個白費力氣的跳梁小醜?

“我去找他聊聊。”

“師兄要是想替我抱不平倒也不必。”朝長陵拽住他,神色複雜道:“我在思考的是,桃決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什麽意思?”

她道:“桃決并不喜歡山塵,甚至是厭煩,從以前開始就是,我與他關系親近,所以我知道。可他如今對山塵的态度卻截然相反。”

遲逍風笑了聲:“山塵真君把他招出來,相當于又給了他新生,他會改變态度不是很正常?”

“而且一千年,別說人,就是精怪也會變。”

她勉強接受這個說法,雖然心中對桃決古怪的态度仍舊存疑:“罷了,我去一趟化雪峰。”

“你要去看那只古怪的妖獸?那正好,我也一起。”

“不,改日吧。”朝長陵覺得元秋現在的狀态不适合見生人,而且她有正事要做。

去化雪峰的途中下起細雪,她走進小境界時,有雪花自衣袍上飄落在地,元秋看見了,淡淡地問:“外面下雪了?”

他的狀态比起昨天似乎又虛弱了一點,因為連躺着都痛苦,幹脆在角落裏蜷縮起身軀,只有一雙眼睛從臂彎裏擡了起來。

“對,鬥法大會的時候還沒下起來。”朝長陵撣了撣衣襟,将雪盡數除去。

“……你上去比過了?”不知為何,他頓了一會才問。

“沒有,我的場次還在後頭。”

朝長陵來到他身前,就算這裏的時光流逝緩慢,但依元秋現在這樣子,再不進食,或許真的危險了。

“我還以為你不喜歡湊這種熱鬧。”元秋垂着睫毛半掩着眼睛,忽然抿唇問:“你就那麽想要那個頭籌嗎?”

“對。”畢竟她已經答應過桃決了。

元秋不說話了。

她以為這個話茬結束,拔出劍道:“我今天來是打算先看看你的狀況。”

“雖然你說死和活沒有區別,但我之前也說過,你的命有一半算是我的,而且我還沒從你身上找出謎題的答案。所以,你要是死了我會覺得麻煩。”

劍刃在食指上一劃,血珠溢出來。

元秋卻啪地打開了她伸過去的手,擡頭,他的眸光正在眼底深處劇烈顫動,那是她看不懂的情緒,有時很鋒利,有時又有些幽深。

他譏诮地沖她露出個笑:“既然桃決說什麽你都會去做,那你又何必在這裏浪費時間?快去拿下你的頭籌不就好了?”

朝長陵從這話中抓住一個重點:“你認識桃決?”

“……”元秋神色一冷,撇過臉沒答話。

“你認識桃決?”她又問了一遍:“他死了多年,生前從未踏出過化雪峰,你怎麽會認識他?難道——”

元秋忽然抓住她的手,唇一張,将她的食指銜進嘴裏。

朝長陵的話音停止,就看着他黑睫輕輕往上擡起,一雙眸子無聲望向了她。

那根被他含在口中的食指上傳來溫熱濕潤的柔軟觸感,能清楚感覺到那處刀口正在被緩慢地舔舐,一下一下,像是貓爪子在撓她的掌心。

朝長陵劃的時候是收了力的,那條口子并不深,她的血中蘊含了太多靈力,要是不慎喝多,容易爆體而亡。

此刻她單膝跪地直起上身,元秋坐着,兩手抓着她的手,眼睛也低垂着,似乎專心致志。

直到他的動作慢下來,是傷口止住了血,朝長陵本以為他會松開,可他眼睫一動,居然一口咬在她食指上,牙齒劃破了皮肉,些微痛感傳來。

她一挑眉就看見元秋沖自己微微眯眼,那眼尾微翹,故意報複的意味再顯然不過,傷口似乎被舔舐了一下,他還要用牙齒在傷口上研磨。

這不像為了進食,倒像故意要讓她感覺痛。

可這傷跟被小貓抓了一下似的,朝長陵眉頭都沒動一下。

直到連被咬出來的地方都止住血,元秋才喘着氣,唇齒一松。

有霧氣在他唇邊缭繞,朝長陵收回手,拉斷了那條銀線,便見食指第二處關節前,一圈牙印清晰地烙印在上面,咬得挺深,要是不用治愈訣,可能三四天也好不了。

“你不會真是只小貓吧。”

她誠實地闡述感想。

“不是你想讓我活着嗎?”元秋擡起拇指擦去嘴角的濕潤,唇色比剛才有血氣了一些,語氣卻顯得譏诮:“我現在進食了,你滿意了嗎?

不等她答話,他冷道:“滿意了就快走,你本來也不用在我這種人身上浪費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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