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元秋那有些不自然的笑倒讓朝長陵感到莫名,不過轉念一想,他之前在村裏,發上從來只随便系了根有些微微褪色的發帶,恐怕和發冠這種昂貴發飾無緣。

“也行。”她轉回身,拾起地上的白玉冠:“你坐着。”

元秋依言坐回牆邊,目光卻落在她的手上,朝長陵問他:“怎麽?”

“……”他停了一拍才道:“你會戴嗎?”

“不會戴也可以試試。”

朝長陵以前眼裏心裏只有修煉,雖然宗門裏的男弟子不少,師兄也天天在她跟前晃,但記住他們今天穿了什麽顏色的衣服就已是極限,至于別的,可謂漠不關心、一竅不通。

她将發冠拿在手裏看了看,中間有兩根細小的玉簪是松動的,可以左右調節,似乎就是用來固定的。

那看來也不難。

“你這樣我怎麽給你戴?”朝長陵蹲下身,發現元秋正默默盯着自己,因為眸子被睫毛遮了一半,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你得轉過去。”她又提醒了一句。

他緩慢地點了下頭,起身時,膝蓋陡然一滞,導致站起來時的動作有些僵硬,迎着朝長陵不解的視線,他眨眨眼,指指自己的腿,幹巴巴地道:“……麻了。”

朝長陵不禁嘆氣:“你不會在小境界裏,不是整天坐着就是躺着吧?”

還真讓她說中,可元秋也沒辦法,畢竟除此之外他的确沒什麽可做的,忍痛就已經很辛苦了。

猜到多半會是這麽個狀況,朝長陵起身抓住他的胳膊:“我撐着你,另一只腿能動嗎?”

元秋下意識瞥了眼她那只手,頓了一下才道:“……能。”

“那行,不然我又得背你了。”

若是往常的元秋,肯定會在這時說點什麽,譬如“我可是個男人,你背得動嗎?”又或者冷冷拒絕一句“我不會再求你”,可這兩種都沒有,她說完,他的眼睫低了低,沒有答話。

元秋背対着她坐下後,朝長陵才發現,他的頭發比她的還要長點,烏亮順滑,而且柔軟,她伸手摸了摸,有種自己在摸小貓小狗的感覺。

“……摸夠沒有?”

元秋撇過臉看她,語氣有點悶悶的,眼神卻遠不及剛才那般鋒利。

“你頭發這麽多,全束成馬尾只怕不大合适。”朝長陵闡述自己的結論。

“随你。”他把腦袋轉回去。

“你有什麽訴求嗎?”

“沒有,”他道,“你弄就行。”

這倒有點難倒朝長陵了,雖然以他這張臉,頭發弄成什麽樣應該都無所謂。

“那就捋一小束出來,再把發冠戴上,做個裝飾吧。”她五指微張,插進他發間,理着他有些散亂的烏發。

前幾次她來小境界,元秋的狀态可謂差到極點,加之他自己承認整天不是躺着就是坐着,那根褪色的發帶也不知被丢到了哪裏,發尾有些地方難免打結。

脆弱也罷了,還這麽頹靡,自己要是不管,他真的能在修真界安然活下去嗎?

朝長陵想着,手裏動作一快,力道沒把控好,便見元秋的背脊微微僵了下。

她問:“痛?”

元秋:“……痛。”

“痛我也不會道歉。之前你餓着肚子,沒工夫打理頭發,可以理解,但之後你還是這樣,那現在痛很正常。”

朝長陵向來嚴以律己,日常起居時間比打鳴公雞都規律。元秋這種散漫度日的生活方式,她沒有插嘴的意思,但的确不大理解。

“因為做了也沒有意義。”反正他都要死了。

朝長陵覆着一點劍繭的手指慢條斯理地理着柔軟的黑發,從發頂一路劃到發尾,不急躁也不粗魯,在做着很不像是她會做的那種事。元秋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感覺,有點癢癢的。

“為什麽你要說沒有意義?”

她随口接話道。

“……”元秋不想說。

他想起那天在窺天鏡裏看見的朝長陵的背影,的确,從頭到腳,一絲不茍。和自己不一樣。

“因為就算打理,也沒有可以給她看的人。”他偏過腦袋瞥她一眼:“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朝長陵颔首,目光沒從他腦後移開,随口就答:“你可以給我看。”

“……”

元秋這下不說話了,順便把頭也轉了回去。

“怎麽?”

“沒什麽。”

他極快地應了聲。

対話詭異地中斷,沉默在二人間蔓延,只有朝長陵沒嗅到空氣裏的異樣氛圍,總算将元秋的頭發理順。

她拿出發冠,撥開中間的簪子,捋出一束黑發,穿過去,再合上簪子,扣緊。

那發冠很小巧,半個巴掌大,戴在頭上既不會覺得有重量,也不會影響動作,只要不離身就能發揮作用。

當初是想着元秋多半不願意戴,為了方便他起碼能随手揣進袖子裏,所以照着模子做了個最精致輕便的。

雖然如今狀況不同,但戴在頭上一點不顯雞肋。

他本來就生得極好,玉的冠搭着烏黑的發,襯得皮膚更加的白,單看這渾身的氣度,只會以為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少爺。

果然,飾品和衣服越出挑,這人就能越出挑。

“……”

朝長陵摸着下颌盯着他看了很久了,那視線既不火熱,也不冰冷,只是格外的認真,元秋瞥着一旁的牆角,終于受不了她什麽也不說。

“好看嗎?”他把目光轉回來,佯裝自然地問她。

之前似乎也問過,朝長陵從來沒說過好看,她只說“還行”,所以這次多半也一樣。

“好看。”她道。

元秋一愣。

朝長陵想,自己雖然是第一次煉化發冠,但做得着實不錯,和元秋陽春白雪般的氣質很搭。

“的确好看。”她點頭,又評價了第二遍。

面前的人不知為何陷入沉默,朝長陵把視線從發冠上移開,就見元秋突然別過臉去,昏暗的陰影打在他側臉上,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怎麽了?”

元秋往後一退,倚着牆慢慢往下坐到地上,垂着腦袋撫了撫發上的玉冠,聲音有點遲緩:“你這東西,是送我了?”

那還用問。

朝長陵道:“這本來就是給你的。”

“哦。”元秋慢吞吞應了聲,白玉似的耳尖終究還是因為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誇贊染上了一點點緋紅,這是他自己也難以控制的,朝長陵要是趁機摸一摸一定會發現那裏燙得驚人。

可惜小境界裏太暗,她根本沒注意元秋的異樣,腦子裏在想另一件事。

今天是禍鬥帶她來的,但不代表以後日日都能找它,那只大狗雖然慫是慫了點,到底是山塵的靈獸,主人的命令是絕対服從的。

保不準下次來得是什麽時候了。

“你餓了嗎?”她一邊問一邊拔劍,覺得很有必要保證元秋在這期間先別餓死。

正要在食指上來一下,右邊的袖角兀然被人拽住,低頭,是元秋。

“不用。”他聲音悶悶的,沒看她。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反正不要。”

“……”朝長陵想起之前他拒絕自己多半是因為生氣,所以得出結論:“你生氣了?”

元秋一愣,理解了她的腦回路,忍不住笑了聲:“在你心裏,我除了生氣,就沒有別的原因了?”

“所以你有別的原因?”

対,元秋的确有,但他不想說,也不可能跟朝長陵說。

他松開她的袖角,靠回牆邊,一條腿疊在另一條腿之上,在心裏斟酌了下用詞,狀似不經意地道:“你怕我餓死,明天也來不就好了。”

可桃決在今天煉化了武器,最有可能動手的時間就是明天。等到明天,元秋的法器有沒有動靜,決定着她和師兄的猜想是対是錯。

反正,她要來也得等到有結果之後再來。

“明天不行。”朝長陵道。

“……随便你。”元秋咬唇悶聲道:“不想來就算了。”

“我的意思是,下次來說不準是什麽時候,”她道,“所以你最好在今天吃點東西。”

她在他身邊單膝蹲下,劍還捏在手裏,這個距離,她的膝蓋剛好抵在元秋的手臂旁,透過衣料,二人的體溫差很明顯不一樣,他不動聲色往旁拉開了點距離。

“那你有杯子嗎?”

“杯子?”

他點頭瞥她一眼:“難不成你還想被我咬?”

說來上次是被他咬了一口,但那一口絕対不是情不自禁,是故意的。

朝長陵挑眉:“你稍微控制下自己不就行了。而且普通容器很容易被血裏的靈力震碎,你不想被紮着嘴吧?”

元秋是不想被劃傷嘴,可更不願意像之前那樣含她的手指。

剛才被她摸頭發的時候,胸中這股異樣的感覺已經讓他有些受不了了,他不知道如果再去舔她的傷口,會發生什麽。

元秋不要。

見他擺出生硬的表情一言不發,朝長陵知道這回八成說服不了他了。

她幹脆收劍入鞘,反手按住劍柄:“你還記得你給我出的那道謎題吧。”

她的語氣突然變沉,也變得認真。

“我想知道答案,也想知道你是誰,所以一直有在想辦法,現在,我的确找到了一些線索。”

元秋不知在想什麽,倒沒有再說不需要她的答案:“你想接着找的話就去找不就好了。”

“可你記不記得,你之前已經給了我一條捷徑?”

“?”

“你說,我吻你,你就告訴我答案。”朝長陵看他:“你不會忘了吧?”

“……”元秋眼皮一擡,頓了一下。

她又問:“還作數嗎?”

這話什麽意思很明顯,他當即張了張唇,過了好半天才發出聲音:“當然……不作數了。”

“為什麽?”

“因為……因為那是假話,逗你的罷了。”他語速有點快:“你連這都聽不出來?”

真的嗎?

朝長陵想起之前,她拒絕以後,他的反應着實激烈了些,很不像只是說說而已。

不過她本就打算自己去找答案:“也好。這是你給我的謎題,如果提前告訴我謎底,不就失去了解題的意義嗎。我要自己去找。”

“不過,”她突然話鋒一轉:“這似乎沒有好處。要是哪一天我能找到答案,你有什麽報酬嗎?”

“你還想要報酬?”元秋挪動視線看她:“你……你想要什麽?”

他不知道修士喜歡什麽,但朝長陵到了這個境界,能擁有的東西恐怕都有了,不管是在凡人界還是修真界。更別說她木頭得很,物質上乃至精神上的需求,也很少。他能給得起的就更少了。

元秋抿了下唇:“如果不給你報酬,你就不打算去找了嗎?”

“畢竟這沒有好處。”

元秋:“……”

“所以,你還是給我個報酬吧。”

突然,她伸手抓住他肩膀的衣料,元秋一下子沒反應得過來,被迫往前靠近,二人的距離近得幾乎鼻尖相觸,他心跳漏了一拍,感覺到朝長陵的注視,長長的黑睫有些不知所措地顫了顫。

“我想要的報酬很簡單,是你一定可以給得起的。”她的聲音有股不容拒絕的氣勢。

他緩緩道:“……什麽?”

“在我解開這道謎題之前,不要死。”她道:“你做得到嗎?”

元秋一頓,這次是真的滞住了,恐怕沒人能想到會從她嘴裏聽到這麽一個要求。這當然是個簡單的要求,可于他而言更重要的是,這個要求背後藏着怎樣的含義。

她為什麽會不想讓他死。

他思考着找不到答案的問題,眼眸慢慢變得晦澀。

“元秋?”眼前的人沒有反應,朝長陵又叫了一聲。

終于,他眼簾一垂,避開她的注視,吐出一個低低的單音。

“…好。”

朝長陵滿意了,看來認真跟他講也是說得通的。

她放開他的衣服起身:“那就這麽說定了,不許反悔。”

元秋盯着自己被抓亂了一處的衣服,沒有答話。

時候差不多了,雖然小境界裏時光流逝緩慢,但自己已經待了起碼一個多時辰,得走了。

“你要走了?”元秋看出她的去意,朝長陵點頭:“正事也做完了。”

“……下次。”

她沒聽清:“什麽?”

“下次,什麽時候……再來?”他慢吞吞地道。

這個就真的說不準了,全看桃決下一步如何出牌,朝長陵沒法給他一個确定的時間。

小境界裏烏漆嘛黑,光源并不固定,有時那邊亮,有時這邊亮,足以麻痹人的時間觀念直至分不清晝夜交替,而且這裏空無一物,什麽都沒有。

朝長陵自己待久了倒也理解元秋那副懶散模樣,确實無事可做。

她想到一個辦法,摸出窺天鏡遞給他:“我不在,你可以靠這個打發時間。”

元秋接過來,是一面兩個巴掌那麽大的鏡子。

她彎腰,手蓋在他的手上,默念了遍咒訣,将窺天鏡準許給他用,又給他指了指這個法器如何開啓。

“它最遠能看見百裏之外的事物,不過玄一宗地處高山,附近沒有城鎮,也許沒什麽看頭,就當苦中作樂了。”

元秋默不作聲點了頭。

朝長陵收回手,這回是真的走了。

她離開小境界的時候,元秋沒有擡頭,視線默默落在剛才被她摸過的那只手上。

他的體溫向來很低,可此刻,手背那一片卻泛起一股不尋常的燙。

從未有過,明明之前被人觸碰只覺得惡心。

“……”

元秋閉了閉眼,将那面鏡子往自己的臂彎裏抱了抱。

桃決明天就會來殺他,他必死無疑。

但沒事,死亡很好,死亡是種解脫。

“可我現在好像有點不想死了。”他淡淡彎了彎眼睛,自言自語地問:“為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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